第六章

第六章

「你沒聽錯。」千福揉揉額角。

「千福,你是說……新語姐四天前坐在露階上發了一夜呆,深思熟慮了整個晚上,甚至染了風寒當有趣,半咳不咳聽得人嗓子眼痒痒的,就是為了……為了……」

千福悲慘地點頭,「尋兒你也知道,她就喜歡這種半熬不稠的調調,要她喝葯只喝一半,非得把病拖在琴弦上,還說……」抹了把眼角,她語氣悲涼,「還說偶爾咳一咳,人才精神……要裝病美人,也不必裝成真的啊……」

無語問蒼天哪,為什麼他們會有這麼個……主子?

「不——會——吧——」

院內的吼叫聲傳入二樓,拉上薄被蒙住腦袋,百里新語嘟噥:「鬼叫什麼?」

這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有什麼不對?他很英勇膽大地從火里「救」了她,不是嗎?

「這種」地方的人都喜歡「以身相許」的調調,近來無聊,她隨便釣條魚打發時間也好。

蹬蹬軟被,百里新語合眼養神,腦中卻浮出一張呆板的臉……該死的,他這個樣子要她怎麼玩以身相許啊?

兩天後,易季布終於見識到百里新語的「手段了得」。

她的荒誕風流不必說,根本是每個眼神、每個動作皆寫著「我很風流」……很風流的一幅畫兒。

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皆給她三分薄面,他原以為除了權財利害之外,這些人或許是她的入幕之賓……嗯,這個……不是他齷齪,身為風月場所的老闆,他有此猜測也算正常。然而——

隔了兩日,他巡城時路經自大街,想順便道謝,探問她的風寒好了沒。

白天的煙火樓不營生,在石獅邊徘徊半晌,恰巧邦寧從側門出來,見了他后,臉色怪異。他未及開口,邦寧身後跳出一個少年,繞著他轉了三四圈,眼光盯得他頸後生寒。隨後,少年急匆匆跑進側門,留邦寧與他眼對眼。

禮貌幾句,他本想離開,邦寧亦未挽留,那少年風一般地跑出來,拉他進了煙火樓,直說「新語姐有請」。

回想起來,若他那天沒經過自大街,沒走進煙火樓,便不會有日後的流言了。可惜,他進去了。

煙火樓內,淡香漂浮,真是……那個……後悔莫及啊……

廳上根本一團亂。

兩旁,婢女護衛分立,表情很難形容;中間,粗麻繩吊著十多個……男人……嗯,個個眼神皆可拿去殺人。角落的垂簾后,似乎也吊著一人,正「嗚嗚」掙扎,偶爾傳來布帛撕裂聲……聽起來很可怕。

引路的少年沖廳內嬌笑的女子招手,她回眸一笑,笑得他遍體生寒。

「易大人,想知道怎麼回事?」走在易季布身邊,少年的聲音很輕,瞥了眼呆板的臉,冷笑,「聽說這姓崔的是河南江北省的霸主,哼,人哪,以為自己有點權勢,站得高了點,天下人就都得仰他鼻息過日子。仗著人多功夫高,居然跑來煙火樓搶人,要新語姐隨他去河南……」

少年說得不屑,易季布前後連貫,終於明白事情的緣由。

那個……怎麼說呢……這種情況應該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

崔文啟心高氣傲,當日一面,驚百里新語為天人,竟起了收藏之心。今日見百里新語同意隨他回河南,心頭大喜,鬆了戒備,百里新語臨行前要求與眾姐妹以酒拜別,讓崔文啟的人也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天翻地覆。

酒里下了麻藥,還是很夠分量的麻藥,麻得崔家武功高強的那群護衛個個像粽子一樣吊在廳內。簾后「嗚嗚」叫的……是崔文啟的書童。他記得那書童是女子裝扮,百里新語竟然命護衛撕了書童的衣物……阿彌陀佛,這分明就是淫邪所為,迷奸良家婦女。身為朝廷命官,他怎能不管?

「哈,對付不聽話的小丫頭,康媽媽的手段多著呢。崔公子,我不對付你,只要把你吊在那兒,找些男人嘗嘗那丫頭的味道就成了。你不是喜歡我嗎?既然喜歡我,身邊帶個丫頭幹嗎?我欺負欺負她,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百里新語涼涼微笑,仿如地獄歸來的惡魔,「聽聽,這聲音真優美。」

簾后不斷傳來低嗚和衣物的撕裂聲,聽得崔文啟臉色鐵青。

「看看有誰替你求情,若有人為你開口求情,我就放過這小丫頭,呵呵哈!」百里新語吃准了自己人不會替崔文啟說半句好話,不想,衣袖被人扯住。她回頭,呆板的臉映入瞳孔。

「百里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止百里新語,崔文啟及一干弔掛的侍衛眼神齊齊射向他。

「你……替他求情?」百里新語挑眉。

「崔公子雖有不當之處,你……你縱人行兇,在下……在下決不可坐視不理。」

「你替他求情?」她再問。

咬牙對上那雙因大笑而泛出微微濕意的黑眸,他點頭,「是。」

水眸微亮,一道流光劃過,片刻閃逝。百里新語深深看他一眼……深深……深得他一滴汗悄悄滑下額角……

驀地,展顏露齒,她淡淡一笑。

「好,今天我給季布面子。」說完揮手,命人解開麻繩。

易季布扶住崔文啟,被他一把推開。強忍麻藥的不適,崔文啟大步跨到簾后,青筋跳得可怕的額頭在看到書童衣物完好時略略松霽。原來,百里新語只讓護衛拿了塊破布在簾后撕扯,書童嘴被塞住,當然無法說出口。只不過,書童被百里新語欺負如此,居然在離開時沖她招手微笑。

解開繩索,崔文啟抱起書童冷臉離開。

一個如王者般的男人,被人將尊嚴踐踏到如此地步,其報復手段必定可怕。易季布送崔文啟出城時,知道崔文啟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崔文啟上馬前,將他在大都的官名叫了出來。看來記得兩面之緣的不只是他一人,他有點高興,也為百里新語說了些開脫之辭。

他不了解百里新語,只不過看到崔文啟可怕的臉色,腦子沒回神,開脫的話便脫口而出。回了神,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拿朝廷俸祿,百姓的安危他自然要放在心上……

他不覺得一個商賈能有多可怕,再可怕,也敵不過爾虞我詐的權勢之爭。當年朝堂之上……啊,他又閃神了。

定眼時,崔文啟已變成驛道上的小黑點。

事後,他忙於訓練救火兵,漸漸習慣了尋烏的風土人情,當然也包括城裡這個月月頭時興吃什麼、下個月月中姑娘家時興戴什麼,更有……更有……

更有從皮知州嘴裡「一不小心」傳入他耳中的流言——百里新語的入幕之賓,多了一位易季布。

【第三章】

三個月。

四、五、六,來尋烏三個月,在易季布的記憶里,似乎每次見到百里新語,她總在作威作福。

四月一日,他偶經安壽坊——

「尋——兒——別忘了買半斤砒霜。」衝到樓欄邊的女子半截身子倚柱懸空,沖遠走少年的身影大叫,一舉一動皆是美態。

「知道啦!」少年回頭搖手。

在尋烏,公然大叫買砒霜的人,除了百里新語,沒有第二個。

他很想問:買那麼多砒霜想幹什麼,葯老鼠還是葯人?

五月十八,他夜間巡城——

一道慘呼從煙火樓傳出,伴著呵斥,護衛將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架出大門,隨後,搖曳而出的女子做出了與搖曳完全不相干的舉動——狠狠踢了書生一腳。

她口中念念有詞:「君莫嫌醜婦……那個……醜婦死守貞。山頭一怪石,長作望夫名……那個……鳥有並翼飛,獸有比肩行。丈夫不立義,豈如鳥獸情。」念完,女子盛氣凌人,眼一眯,回首問——

「怎麼樣?」

立即,身後兩名嬌俏女子巴掌如雷,直道「姑娘說得好」。

「我『粗』口成章,罵你不用一個髒字。」囂張女子冷斜一眼,命護衛將書生趕走。書生本就狼狽,見周圍站了一圈譏笑的百姓,漲紅了臉,卻不願離去。

他細細打聽,才知書生已娶妻,卻戀上煙火樓的百祿姑娘,一個月前,百里新語放話,若書生將結髮妻子休了,她可以考慮將百祿嫁給他。書生妻子向來賢惠,沒想到居然真讓書生給休了。今日書生來煙火樓提親,百里新語的回答是——

休、想!

「一個連結髮妻子都可以休的人,我怎麼知道你以後會不會這麼對百祿?想娶我的人,先拿鏡子前後照照自己。」

她的話飄蕩在耳,易季布心頭一動,想起方才她斷斷續續念的詩,是劉叉的《古怨》。

君莫嫌醜婦,醜婦死守貞……丈夫不立義,豈如鳥獸情……

那一刻,易季布對書生沒有半點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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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方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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