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話 龍族之殤(三)
儘管應龍的身軀比之前每一隻虺族妖怪都要龐大,但從這最終目標現出真身的一刻開始,蒲子軒反而毫無愜意了。
應龍直起了身子,猛然抖了一抖,背上的水草和厚厚的淤泥頓時四下散開,有的往湖底下沉,有的往上方飄去。
能在背上堆積如此多的淤泥,養出如此多的水草來,這應龍,看起來應是已經蟄伏在湖底許久沒有移動過分毫了。
不過,實在奇怪,當初在熱河遇到那些建安村的村民時,雙方的文明僅僅隔了兩千年,彼此間便無法使用語言交流,這應龍應當是四千多年前便已來到此地,遠離了人間,卻還能使用當代的語言,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於是,蒲子軒詫異地問道:「應龍大神,你可以聽懂我說的話嗎?」
和前面所遇到的蛟龍一樣,應龍見到蒲子軒之後,也好奇地伸展出其頎長的身軀,緩緩圍著蒲子軒繞起了圈子。他一邊環繞,一邊繼續發出老邁的聲音來:「語言不過是溝通的工具,身為龍族,吾將直接用心智與你對話。你是誰?為何你身為妖界一員,身上卻可以發出藍色的光芒來?」
聽應龍如此一說,蒲子軒這才注意到,他雖然是在說話,然而,其嘴巴始終並未張開,不過,由於聲音是在水中傳遞,究竟是從他身體哪個部位發出,並不能判斷得十分清楚。
不管怎樣,明白了可以與應龍無障礙地溝通,蒲子軒這才放下心來,坦誠地回應道:「不錯,我並非妖界的一員。我叫蒲子軒,本是一個凈化使者,為了能在水中呼吸,這才藉助了一點外力,將自己變作鱷魚模樣。」
「凈化使者?」應龍愣了愣,「真是懷念啊,吾曾經在一些老朋友身上看到過這種藍色光芒,現在,你們管這種近神之人,叫做凈化使者了嗎?」
看來,應龍所說的「老朋友」,自是指的軒轅黃帝和天女魃無疑了,而且,從他的這個反問來看,身為龍族,他雖然可以實現和其他生物的「心智交流」,但一旦對方所說的名詞超過了他的認知,他仍舊會感到難以理解。
於是,蒲子軒用應龍能理解的話語解釋道:「不錯,我的身份在你們那個年代,也就是四千六百年前,的確叫做近神之人。」
「四千六百年……」應龍又愣了一愣,語氣也隨之變得惆悵起來,「原來,用你們人類的計算方式,已經過去了四千六百年了嗎?你們還記得那個年代發生的事情,知道吾的存在……看來,雖然人類個體的生命比妖界短暫太多,但整個族群,卻著實是擁有一種妖界無法比擬的生命力啊……不過,吾只關心一件事情,你們人間有一個叫做天女魃的女子,曾經託夢給吾,說她已經擁有了漫長的生命,要來這月牙泉找吾,和吾共度餘生,你認識她嗎?」
「不瞞你說,我費勁心思來這月牙泉下面找尋你的蹤跡,正是因為知道了一些與你和天女魃有關的事實,這才來尋求你的幫助……」說到此處,蒲子軒頓了頓,在心中理清楚思路后,正聲道,「先說答案吧,我認識天女魃,她也的確擁有了漫長的生命,不過,更準確地說,她其實早已經死了,她死後變成了一個妖怪,因而才擁有了漫長的生命……」
應龍身子猛然一顫,繞回到蒲子軒的正面時,停止了打旋,雙眼盯著這個「小不點」,先是期待,隨後又用一種埋怨的語氣問道:「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不來找吾?是因為擔心吾嫌她變成了妖怪嗎?還是說,她嫌吾太老了,已經配不上她了嗎?」
「很遺憾,都不是。」蒲子長軒嘆一聲道,「她變作的那個妖怪叫做旱魃,看起來,他已經和天女魃沒什麼關係了。那旱魃不但是個男性妖怪,而且性格更是邪惡無比。他是在天女魃死了一千多年後,從她的墳墓中爬出來的一個殭屍妖怪,三千多年來,已經帶給了人間太多的災禍。」
聽了此話,應龍身子止不住地打顫。他應是十分難以接受天女魃已不在人間的現實,更無法相信自己的夢中情人會變為人類之敵,怔了好一陣子后,竟然發出一陣「嗚嗚」的悲鳴聲來。
儘管這聲音從水中傳入耳朵十分刺耳,但蒲子軒還是立馬分辨了出來,這正是鳴沙山發出的悲鳴聲。
正如龍雪茹所言,應龍在月牙泉中苦苦等待天女魃的這數千年內,每每思念對方,情到深處時,便會慟哭如斯,而他的神力裹挾著悲憤,不知不覺早已將這片浩瀚的沙漠給感染。
而前夜,之所以從某個時刻開始,沙漠便不再發出任何的悲鳴,不難判斷,應當是應龍陷入了沉睡所致。
好一陣子后,應龍才緩過勁來,停止了悲鳴,落寞地問道:「他在哪兒?吾得親自去看看,否則,光憑你口說,吾是不會相信的。」
「他就在這月牙泉的附近,不過,準確的位置,卻是在蜃龍的體內,一座叫做永恆之城的城池中。若想見到他,要麼得讓蜃龍將永恆之城吐出來,要麼,就要進入蜃龍的體內去,這便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你有能力,讓蜃龍將永恆之城吐出來,或是將我們送入他的體內嗎?」
「蜃龍嗎?那傢伙比吾還要老上一千歲,居然現在還沒死呢,呵呵……」聽到蜃龍的名字,應龍竟然發出了難得的輕笑聲,揶揄道,「不過,那蜃龍可是一個十分任性的傢伙,他不想做的事情,你越是讓他做,他便會越跟你對著干,所以,讓他將吃到肚子里的東西吐出來,是萬萬不可能的。至於將你送入他的體內……抱歉,吾已經十分衰老了,連離開這湖水都很勉強了,恐怕,也沒那個能力了。」
「喂喂喂,這可不像傳說中的應龍大神該有的氣質啊……」蒲子軒見應龍態度如此消沉,便趕緊給他打氣道,「你不是自己都說了,那蜃龍比你還要老一千歲嗎?他都還生龍活虎,你又何來所謂的衰老?」
應龍緩緩調整了一番身子,彷彿故意要展露出一種老態龍鍾之相,隨後沉聲應道:「四千六百年前,在吾和蚩尤戰鬥時,蚩尤曾經跟吾說過一句話:妖怪的壽命最多就是五千年,而吾們龍族的壽命是一萬年。當時,吾已經活了五千多歲了,在和天女魃分開之後,吾孤身來到這片沙漠中隱居,任時光侵蝕著我的壽命。不知道過了多久,吾漸漸覺得體力不支,想來,應該是一萬年的大限已至,吾便也乾脆躺在這湖底,等待著永寂的到來。既然你說離那一戰已經過了四千六百年,那麼,也便印證了吾的年紀果然已差不多來到了一萬歲。好累,好想休息……」
蒲子軒霎時明白了,事實上,這應龍應當是和蜃龍一樣,擁有遠超一萬年的壽命,甚至實現永生,只是,在聽信了蚩尤的胡說八道后,不斷給自己進行心理暗示,才不知不覺間變得言行老態龍鍾起來。
更重要的是,蒲子軒再明白不過,苦苦思念一個人,甚至連對方是死是活都無從得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應龍數千年來一直在經受著此種煎熬,怎能不身心疲憊?
從他背上堆積的淤泥和水草來看,應龍趴在這湖底一動不動的時間,恐怕得用「年」來計算。
這哪是衰老?哪是疲憊?分明是生無可戀、心如死灰!
鳴沙山那延綿不絕了數千年的悲鳴啊,你是如此可敬、可嘆,卻又是如此可憐、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