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9章 我試著忘了自己是個上神
一路走來,他同她說了諸多趣事。
譬如這些年一直同崑崙做對又屢屢在東華手裡變著法兒吃虧的后魃帝君,前些日子被自己的兒子篡了位,魔界易主,雖說新任帝君也不算盡如人意,但好歹講理了些,同崑崙談了數次,近幾年倒也相安無事。
哦,新任帝君的名諱,江疑提了一嘴。
其實他不說,陵光也是知道的。
后魃之子,喚作遙岑。
東海敖廣喜得一孫兒,喚作阿洵,今年剛辦了五百歲誕辰,意在同北海少陽山府君幺女定親。
然那孟小姐的性子著實刁蠻,頭一回和這位東海小殿下碰面,就說人家是個奶包子,嫁他還不如嫁魔族。
這話放出去還沒三日,就傳出近來閑得發慌的遙岑帝君跑到人家小姑娘牆頭上跟人吵了一架的破事。
零零碎碎的,倒是能說不久,陵光倒也不打斷,靜靜地聽。
一路行過長街短橋,暖風和煦,歲月更迭總無聲,偶然抬頭,望見湖上緩緩使過一葉烏棚,楊柳依依的河堤上,兩個姑娘舉著風箏跑過去,藕色春衫,風華正茂。
她忽地停住了,望著那兩道身影,眼中似有流光錯影,已然模糊的記憶,倏地清晰起來。
江疑也回過頭來,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兩個姑娘家確然是如花的美貌,最好的年紀,玉一般無暇的人兒。
尤其是舉著風箏的那位,天生一雙含情目,竟也是昳麗動人的桃花眼。
「相熟之人?」他問。
陵光默然幾許,搖了搖頭:「兩位故人。」
「哪裡的故人?」
她笑了笑:「北若城。」
江疑一頭霧水:「哪有這座城……?」
她不置可否,轉過身與那二人漸行漸遠,前世緣盡,一別兩寬,過眼多少面容,猶是生前人。
橋邊巷口,一溜兒地擺著攤,早市喧鬧,什麼新鮮玩意兒都有。
拐過這個口子,便是一間醫館。
店面不大,店名也尋常,推開烏木的門,裡頭收拾得還算乾淨,屋中無時無刻瀰漫著濃郁的葯香。
泛著苦,也溢著甘。
「你開的鋪子?」江疑問。
陵光將兩扇門都打開,又去丈高的葯櫃前抓了幾味藥材。
「掌柜的去山裡採藥了,過午才回,清早看病的人不多,我看著鋪子,也足夠了。」
說著,她將葯放入舂桶,細細地磨開。
「你幾時學的治病?」江疑疑惑地蹙起了眉,盯著她手中的杵子。
從前拿起刀劍便能所向披靡的手,而今卻熟練地做著這些瑣事。
「這幾年學了些皮毛,能治些小毛病,不及掌柜十年行醫,救人無數。」她說著,將另一隻舂桶遞到他面前,往裡頭撒了把藥草。
江疑嘴角一抽,無奈地搖了搖頭,拿起杵子幫她搗葯。
晨間前來看診的人果真不多,江疑搗完了葯,順手幫她將角角落落收拾了,閑下來便瞧著她坐在矮案前,給幾個胸悶咳嗽的病人開方子。
褪下了厚重的戰甲,塵封了凌厲的長劍,紅塵俗世里,活得從容自在。
彷彿千古漫漫,歲月湍急,她只用心無旁騖地去做好最後一件事。
晌午剛過,日頭正盛,一紅衣女子背著葯簍從門外進來,最是明麗動人的年紀,眉眼嬌俏,肌膚白皙,與這身紅衣極相稱。
用細帶扎著袖子,長發也高高束起,不施粉黛,頗為乾淨利落。
她額上浮著一層細汗,像是急急忙忙趕回來的。
四目對望,二人都愣住了。
江疑頭一回在凡人面前如此尷尬,手中的葯杵也停了下來。
陵光掀起暖簾,手裡還端著剛從後院收起的藥材,望見來人,微微一怔。
「阿旌,今日怎的這麼晚回城?」
門邊的女子笑了笑:「想找一味葯,不覺走得遠了些,這位是……」
「一位朋友,多年不見,今日是來看我的。」陵光順勢給她遞了塊帕子,轉而對江疑道,「這便是我同你說的醫館掌柜,霓旌姑娘。」
江疑吃了一驚,又覺人不可貌相,行醫救人也不分老少男女,這般詫異十分失禮,這便上前,客客氣氣地一揖。
「在下江疑。」
霓旌愣了愣,望著眼前人,啞然失笑:「故人……?渺渺,沒想到你的故人還挺多的。」
這話聽著突兀,陵光也懵住了。
霓旌回頭喊了聲:「你不是要找渺渺么,還不進來?」
門外靜默了一會兒,終於從牆邊走出個白衣青年,如雪的紗衣,融融春陽里,像是會發光,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彷彿從畫里走出的人,英俊的眉眼間透著些許初出茅廬的稚嫩。
莫說陵光,江疑都愣住了。
「……長瀲?」
……
新綠梢頭,碧雅閑亭,醫館後巷百步之遙,平素少有人經過,倒也安靜。
霓旌說,是在採藥回來的路上碰見的他,幫她斬了一條背後靠近的毒蛇,他說自己是來尋師父的,聽他一通比劃,她覺著多半錯不了,便將人帶進了城。
陵光站在庭中,看著眼前忽然比她高了許多的青年,靜默良久,仍不知從何說起。
倒不是氣他下山,跟到這城中來,只是印象中尚有些稚嫩的少年模樣忽然間變得高大起來,竟令她感到一絲恍惚且茫然。
「聽余鳶說,師尊眼下住在這座城裡。」還是徒弟先開了口,「我想了很久,覺得應當來見見您,沒想到江疑神君也在。」
陵光抿了抿唇,輕嘆一聲:「你在崑崙好生修鍊,比尋我有用得多。」
「可我都學會了。」
「……」
他默了默,垂下眸:「師尊教我的那些法術和劍術,我都學會了,但您一直沒有回來,我在崑崙等了您三百年……」
陵光一怔:「……都三百年了嗎?」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總覺得上次見他,好像只是三日前的事。
可算算年歲,確然如此。
「人間春去秋來,忙碌起來,容易忘了日子……」她無奈地笑笑,「待為師想想,再教你點別的吧。」
長瀲幾經猶豫,難過地望著她:「師尊真的不打算回崑崙了嗎?」
陵光驀然一僵,垂眸輕笑:「你們一個個的,都問我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去,好像我棄了崑崙似的。」
「……」
她舒了口氣,悵然喟嘆。
「眼下海內太平,無需操戈廝殺,六界安,崑崙便只是一座靈氣鼎盛的仙山,我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
「怎會一樣?」長瀲不甘地望著她,「您是上神之尊,應在九霄之上,享長生福樂,而不是在一間小小醫館里,渾渾度日……」
聞言,陵光面色微凝,本以為她會有所不悅,但最終只是平靜地笑了下。
「可我情願留在這。」
長瀲合了合眼:「……為了等那個人么?」
他對三千年去死在蒼梧淵的那人印象其實不深,歲月更迭的磋磨中,那道身影也漸漸模糊了。
只剩下一個月下的輪廓,只知道他是個值得敬重的人。
但敬重與執念,是兩碼事。
他想不明白,為何這麼多年遙遙無期的等待,她仍不肯放下。
這句話似一根針,無心卻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她。
「不能回去等嗎?」長瀲望著她,近乎懇求的口氣。
她默然良久,淡淡地笑了下。
「我在昆崙山十萬載,時常在八隅崖俯瞰眾生,從前總覺得那是上神的責任,無論什麼時候,都應心存憐憫,但其實高傲自負的反而是我自己。」
「人間三千年,我試著忘了自己是個上神,忘了自己是朱雀,換了無數個名字,兜兜轉轉,還是覺得叫『雲渺渺』最好,渺渺眾生之一,同在青天朗月下,沒什麼可值得驕傲的。」
她嘗嘗的舒了一口氣,眼中的笑意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快活。
「我只是,很喜愛這人間,七情六慾,喜樂悲歡,我想多看看,把他曾對我說過的風景,都走一遍……」
曾痛不欲生的傷感早已褪去,思念也不再厚重得讓人喘不上氣來,傷口結了痂,只是仍在哪存在著,在兩千多年的光陰里積澱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習慣。
習慣了,等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她撫著腕上的瑤碧石,平靜地笑了笑。
「過往會淡去,傳說也會逐漸殘缺,終有一日,世上沒有人會再提及蒼梧淵一戰,也忘了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可至少,有我一直記著他,他就永遠不會是孤單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