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0章 你可還記得自己是誰
江疑帶著長瀲離開那日,或是故人重逢,許多平日里都不會細想的過往,皆隨感慨湧上心頭,當晚陵光極為難得地做了一個夢。
夢裡盛世煌煌,海晏河清,最平凡的相遇,最動人的重逢,無數虛驚一場,有幸失而復得,江楓漁火,春暖花開……每一處風景里,都有同一個人。
白雲蒼狗,長風綿綿,她也如凡人一般,垂垂老矣,看著掌心的裂紋,粗糙的十指,感慨白髮蒼蒼,壽數將盡。
有個人陪她淌過歲月長河,平靜地走到坎坷波折的路盡頭,坐下來,心無愧怍地回望來路。
笑談生前。
牽著她的那隻手是暖的,指腹生著粗糙的繭,掌心卻柔軟。
她合上眼,心是安定的。
黃泉厚土,無所畏懼。
夢裡似千年,醒來天還是黑的。
床頭的膏燭早已燃盡,她起身,點亮案頭一盞油燈,執在手中,披了件外袍走出門。
三星西斜,明月還掛在梢頭,蕭蕭晚風,冷得人一哆嗦。
總是熱熱鬧鬧的街巷,萬籟俱寂,呵一口氣,似煙雲洇開。
她舉著燈,慢慢地走,回過神,竟站在後廚門外,神使鬼差地,上前推開了那扇門。
燭光霎時照亮了整間屋子,衾暖灶冷,簍子里有一些白菜和麵條。
她其實不餓,但心裡空落落的,總想做點什麼。
於是點起了柴火,燒暖了鍋灶,一瓢水,嘩嘩地傾下去,沒一會兒,便咕嘟咕嘟地滾起來。
切菜,下面。
水霧氤氳,彷彿將一切都拖回了久遠的夢裡。
三危幻境,記憶都模糊的那一晚,站在灶台邊忙活著給她煮一碗宵夜的人。
本以為刻骨銘心的會是那些轟轟烈烈的波折,骨血為誓的堅定,可到頭來猝然從腦子裡冒出來的,卻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碗面,一包桂花糕,雞毛蒜皮的爭執,一起走過的長街上偶一抬頭,望見的一盞粗糙的紙燈……細密如針,彷彿將心掰開了,再揉碎,從渣滓里尋出片刻的溫柔。
細想來,其實誤會與分別的時間,遠比相伴來得長。
那顆糖其實早就化了,她只來得及嘗到那丁點兒的甜。
守著這短暫回憶走過漫漫千年,她時常會想,自己到底是在等他,還是為了讓自己不至於絕望到一步都走不下去。
這些年裡,從大荒南北,到旖旎江南,明月橋頭,花影燈下,她遇見無數素昧相識的「故人」。
她在那麼多熟悉的面孔里尋著,倉皇地張看著,好幾回瞧見相似的背影,追過去,又失望而歸。
鍋里的水熱鬧地翻騰著,她靜靜地看了很久,以至於面盛出來的時候,其實有些糊了。
她端著面,坐在桌前,燭火澀然,風聲渺遠,拿起了辣椒罐子,才舀一勺,忽又頓住,想了想,抖掉了大半。
清湯麵兒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油,很是誘人,她嘗了一口。
心道,其實比從前做得好吃許多了,只是仍舊感到好像缺了一味,總是做不出記憶里的味道。
真要說是缺了什麼,又答不上來,明明是那麼久遠的事,偏固執地覺著不是這樣。
一滴溫熱砸在手背上,猝不及防的,她自己都怔住了。
只是一碗面沒有煮好,好像又不僅僅只是一碗面,而是更多,更多她來不及填補的空缺,浮生醉夢裡,她醒來,似乎已經過完了一輩子。
可這一生里,走到最後,雙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她說不上來到底因為什麼,忽然間覺得難受得厲害。
驀然一股子酸澀刺疼了她,無端的委屈起來,眼淚也簌簌地淌。
湯冷了,面也糊了,寂寂長夜裡,只剩她捂著臉泣不成聲。
……
黯然深夢裡,似乎一切都是碎散的,走在漫無盡頭的永夜中,不知今夕何夕。
被碾碎的思緒在千萬年的沉寂中緩緩彙集,漸漸的,有了虛渺的輪廓。
一盞金蓮於黑暗中綻開,抖落無數星辰,瑩瑩如溪,繞著薄如蟬翼的花瓣盤旋而上,萬里星河如幻夢,恍然間,似乎聽到了風聲。
彷彿剛下過一場雨,濕潤的雨露落在睫毛上,顫抖著,緩緩睜開眼。
天地好像亮堂了些許,但能看清的依舊只有眼前的金蓮。
他想了很久,才從混亂的記憶里迴轉過來。
「……妙音?」
蓮心傳來一聲低笑,「我不是妙音。」
聲音是溫柔的,總是帶著一點笑意,他從未聽過,但莫名的,好像已經知道答案。
「您是……常羲上神嗎?」
那聲音頓了頓,沒有否認:「當年蒼梧淵,我曾在妙音中留下一縷意念,沒想到一等就是十萬年……能在這見到你,他……已經死了嗎?」
她不曾道出名姓,但他就是知道她在說誰。
「是,我親手殺了他。」
她笑了笑:「是嗎,那就好……」
「您不怨?」
「怨什麼?」她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十萬年,還不夠嗎。」
「不過有句話你說錯了。」她話鋒一轉。
「……」
「……當年,我是真的想了結一切的,一起死,也好過反目成仇。」近乎喟嘆的聲音,「我這輩子啊,就想要一樣東西,但終究是失之交臂,錯過,就沒有回頭路了。」
金蓮微顫著,無數璀璨落在他掌中。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他似是在認真地想,但最後也只是搖了搖頭,垂眸苦笑:「想不起來了……」
今夕何夕,彷彿置身於迷霧中,怎麼都找不到出路,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連他自己也是。
「那你就這麼認命了?」
「認命……?」他有些糊塗了,「我還能去哪呢?」
「既然如此,你為何始終不肯散靈而去,逗留在這一隅之地?」
這個問題似是將他難住了,他思索了很久,仍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不知道……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但獨獨記得,我還有個心上人在世上,她還在等我回去,我若死了,她會生我的氣,她生氣起來,不太好哄,我要花很多很多心思逗她開心,我再不能讓她哭了……」
他獨自在這虛空中走了太久,看不到任何光亮,說不清為何,只是說起這樣一個人,胸腔就像是被暖意盛滿了,細密地疼起來。
「你……想不想見她?」常羲問。
他猝不及防地愣在了那,想到什麼,忽又低下頭,看了看空蕩蕩的心口。
「……我已經死了吧?」
血肉被撕成碎片的痛楚,元神四散的空洞,他真切地感受過,只是這個事實,直到今日,他才敢直面。
常羲笑了笑:「確切來說,其實從你以妙華之力回到嬰梁山那日,你便從世間消失了,你還活著,自有別的原因。」
他蹙了蹙眉,模糊的記憶里,好像有人同他說過相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