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招搖回還
算不上委婉的說法,彷彿令整座育遺谷都陷入了靜默。
僵持了良久,她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問了一句。
「所以閻王派你這個鬼差來,是為了告訴我,我……連下輩子都不配有了?」她哽了哽,才說完了最後半句話。
司幽抿了抿唇:「地府是三界生靈輪迴之地,若不能過鬼門關,便無法去往輪迴台,逗留凡間的魂魄,最好的情況是在七日後魂飛魄散,若你怨念深重,化為厲鬼為禍人間……」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地輕叩掌心,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那我便只能送你一程了。」
如此,她算是聽明白了。
「繞了一圈,原來你是來再殺我一次的。」
四下沉默了許久,久到她都有些不耐煩了的時候,額上突然被彈了一記。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殺你倒是不急一時。」他蹲下身來,意味深長地望著她,「雲渺渺,你想活嗎?」
已經在想魂飛魄散是個什麼感覺的雲渺渺萬萬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一時語塞。
「想活,就點個頭。」
她怔忡地看向自己已經涼透的屍體。
現在說還陽……是不是晚了點?
彷彿看穿了她在想的事,司幽用摺扇擋住了她的視線。
「不是那一具。」他抬手一托,她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跟我來。」
雲渺渺恍惚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再抬頭卻發現已經不在育遺谷中了。
四下山林幽深,忽聞夜鶯啼叫,昏暗的斷崖邊,躺著一具女子的屍體,看樣子剛剛斷氣。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心頭一顫,隱隱猜到了他的意思,正因如此,才更為難以置信。
「……你是說真的?」
司幽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回頭看向她:「你想選散魂也是可以的。」
雲渺渺站在那具屍體前,陷入了遲疑。
「為何幫我還魂?」她眼中透出一絲戒備。
人貴有自知之明,即便天上掉餡餅,她覺得自己也是那個最沒有福分去吃的人。
何況還是個素昧平生的鬼差送上門來的好事。
司幽沉吟片刻,隨後一臉坦然地攤了攤手:「你這姑娘,少想點烏七八糟的事兒,死便死了,活便活了,看看你渾身上下,我能圖你什麼?」
他言語間的嫌棄,令雲渺渺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此刻的慘樣,披頭散髮,衣冠不整,胸口的血窟窿還沒完沒了地往外咕嚕血泡。
除了手中這枚並沒有什麼用處的石頭外,如他所言,真真是一無所有。
她忽然覺得自己方才那句話,有點自作多情的意味。
或許於他而言,救她,同救一條狗沒多大區別。
他走過來,指了指地上的屍體:「借屍還魂后,你便要以此人的身份活在世上了,我也不會多做逗留,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她吸了吸鼻子,似是有所遲疑:「還魂之後,我身上的煞氣……」
司幽莞爾:「肉身雖換,命格依舊。我能幫的,只有治好你的嗓子。」
聞言,她心頭一沉。
「不過只要安生度日,想必也能多活個三年五載,不必過慮。」他這安慰在雲渺渺聽來,其實挺不上心的。
他手中摺扇一揮,便將屍體中的魂魄抽了出來。
而後,雲渺渺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甚至沒來及道聲謝,她便陷入了混沌中。
隨著魂魄與軀體的契合,她的眼皮也愈發沉重,彷彿飄蕩於雲霧中,恍惚間,似是再度回到了一日前的育遺谷,她苦苦掙扎著想要活命的時候。
從遠處走來的那道身影,彷彿踏過了亘古洪荒,撇去世間塵埃,每一步都像是綿長歲月中的滴水夜漏,剎那間,天地都靜了下來。
那人眼中倒映著血光與劍影,瑰麗如蒼穹之上,瀲灧的霞光,是她遙不可及的妄想。
騙子。
她攥緊了掌中的石頭,緩緩合上了雙眼。
崖下的青衣男子負手而立,確信她已然昏睡過去,斂起了眸中笑意,周身青衣盡散,絳紅的冕袍展露人前,綉著金色流雲的立領旁,垂下如墨的長發,漸漸幽深的雙眸中,透出了不可逼視的威嚴。
借屍還魂,需一個時辰方能清醒,他一拂袖,便將地上的屍體送回了半山腰的小屋前,身後青煙忽閃,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便出現在斷崖下,上前躬身行禮。
「君上,育遺谷中的魂魄都送入鬼門關,交給崔府君了,此事……怕是瞞不住天虞山那位。」
「昨日死在育遺谷的那些人雖無緣仙門,但說到底也是從天虞山下來的,出了這檔子事,於情於理都該給個交代。至於怎麼個交代法兒,便與本君無關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山腰,眼中閃過一抹諱莫如深的意味,「回酆都后讓子玉去女床山走一趟,轉告山主,這筆人情,本君可替她記下了。」
……
晨霧朦朧,山河寂靜,天邊星月西垂,寒露懸於草葉之上,冰冷而清澈。
沉浸於漆夜中的鵲山連綿千里,微涼的曦光從天邊的層雲間驟然辟出,如開天一般耀耀奪目,頃刻間,朝霞便如湧來的浪潮,自東而西地漫開。
泛著暖意的淺金色朝陽,從最東邊的青丘山,逐漸蔓延到最西邊的招搖山頂,拂去了最後一抹沉默的夜色,天地陡然敞亮。
招搖山的半山腰上,種著一株光華四溢的迷榖樹,黢黑的樹榦與熠熠生輝的葉片交錯著,幾乎晃花了人眼。
樹下一座竹屋,籬笆牆上盤踞著奼紫嫣紅的朝顏花,推開半扇竹門,歸來之人,是個身著粗布麻衣的農女。
雲渺渺放下背上的竹筐,將鐮子放在一旁磨得頗為光滑的圓墩上,取下了掛在脖子上的瑤碧石,打了些水洗把臉。
今日的祝余草採得不多,所幸一場春雨過後,山間野菜長了不少,能勉強撐一日。
這方寸之地,便是三年前她借屍還魂后的落腳之處了。
司幽給她找的這副身體,生前是個啞女,至於喚作阿蘭還是阿翠,她已經想起不起來了。
畢竟自她還魂以來,已經有整整三年不曾有人喚過這啞女的名字,偶爾路過的樵夫也不過遠遠喊她一聲「喂」。
近來她不由在想,自己索性就叫「喂」得了。
她擦乾了臉,不經意摸到了自己臉上的疤痕。
那日這啞女失足墜崖,右臉到眉角被山石和鋒利的斷枝劃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疤痕,誠然她已經找了止血的草藥,傷疤依舊留了下來,如軟蟲一般盤踞在這張臉上,甚是可怖。
她拿起手邊翠綠的瑤碧石,遲疑片刻之後,還是戴回了脖子上。
「喂,姑娘!」門外忽然傳來一聲。
雲渺渺吃了一驚,將瑤碧石收好,轉過身去。
卻見兩個身著道袍的陌生男子站在外頭,似是路過。
瞧見她面容的瞬間,二人顯然僵了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