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廢后已成大勢
「七月流火……」
皇太后昏倒后,看著天子近於無措的表現,金安上不知為何,忽然就輕吟了這麼一句話。
七月流火。——出自《詩經·國風·豳風》中的這四字是指夏曆七月,天氣漸漸轉涼,每當黃昏,就可以看到紅色的大火星從西方落下去,人們也就知道暑熱將逐漸退去,秋日將至了,絕對不是後世不少人認為的「赤日炎炎似火燒」的意思,更何況詩中的七月指的是太陰曆的七月。
史高被天子指派去宣太醫,宮人們忙著照顧皇太后,誰都沒有聽到這位侍中的低語。
話一出口,金安上便驚覺不妥,發現周圍仍是一片混亂后,才稍稍安心。
他剛準備隨侍入殿,卻見眾人來回奔走的道旁,盛裝華服的皇後由長御扶著,面色如雪,雙眼更已仿若死水,毫無光采。
——天意不可違,大勢不可逆……
金安上頓時恍悟自己為何心有所動地輕吟那四個字了!
——霍成君的皇后之路到盡頭了。
看到昔日驕橫任性的皇后變成如今這般頹喪絕望的模樣,金安上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直到現在都沒有長大啊!
「子侯,主上呢?」
還沒有從感慨中回神,金安上便被一個氣喘吁吁地直呼自己表字的聲音嚇了一跳,猛地轉頭,卻見史高拉著太醫疾奔過來,一把攀住他的胳膊,拚命地喘息。
「主上在殿內。」金安上下意識地回答,見史高立即便要拉著太醫進殿,他連忙伸手攔住。
「是東宮昏倒,不是縣官!」金安上無奈地提醒,「太醫診視自有定規,卻沒有我們擅入的理!」
史高一拍腦門,連連稱是。
「史侍中,太醫何在?」皇太後身邊那個年紀稍長的長御匆匆步出承明殿,一見到史高便急忙追問。
被史高几乎是硬拉來的太醫不等史高回話便開口:「諸事有定分,請診東宮須由太醫令派員,女醫請脈,太醫定診,太醫丞書方奉葯,實非臣可擅行。」
「事有經權!」金安上不悅地反駁,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年紀並不大的太醫居然迂腐。
金安上是今上的親信重臣,又出身貴重,連丞相都不會輕易駁他的意思,卻不料這位太醫看了這位侍中幸臣一眼,語氣平靜卻沒有半分轉寰:「醫事,性命攸關,我等凡人,豈敢擅行?」
金安上還想開口,那名長御卻躬身執禮:「太醫所言甚是,然陛下昏迷不醒,實不便再有延誤,容婢子請縣官詔命可否?」
太醫不敢再推,只能低頭應下,隨即又道:「太后既已昏厥,必要女醫請脈、察色……」
長御立刻道:「此事便再勞煩史侍中了。」說完便轉身入殿。
史高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回神,對金安上道:「好大的氣派!」
——他好歹也算是帝舅。史家於今上有撫育之恩,與等閑外戚又有所不同,別說宮人,便是昔日權傾天下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對史家子弟也是客氣禮敬,哪有這般隨口指派的行徑?
金安上拍了拍他的肩,稍稍安撫他,卻也催促:「宣太醫是主上之命,是你思慮不周。」同時低聲道:「這位是東宮當年入宮時,大將軍親簡的長御,據說是從暴室挑出來的。」
史高聞言一驚,卻來不及再細問,便急忙又往太常寺去找太醫令。
這一趟卻沒有花多長時間。之前,史高聽太醫令指定了太醫,拉著人就跑,太醫令阻止不及,只能再派太醫丞與女醫趕往承明殿,兩下正好在途中就遇上了。
太醫丞與女醫一聽說皇太后昏迷不醒,卻是比史高還著急,兩人幾乎是狂奔過去,到了承明殿,若不是金安上在殿門前攔著,兩人差點就著履上殿了。
「別慌,爾等的同僚說可能是中暑,應無大礙。」兩人在殿前脫履時,金安上低聲提點。
兩人訝然抬頭,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各自謝了一聲。
金安上明白兩人為何訝然——如今是七月,雖然暑熱沒有全消,但是,在午時之前中暑……著實有些離奇,但是,從那名太醫詢問的種種情況看,說上官太后是中暑,卻也不是妄言……
既然皇太后在內,金安上與史高便不宜入殿了,兩人便在殿外站著。喘息稍定,史高眼光一掃,不見霍成君與椒房殿諸人,便輕聲問金安上:「皇后呢?」
金安上微微嘆息:「主上傳太醫先行診視東宮時,也命中黃門傳詔皇后『停璽綬,無詔勿出椒房。』」
史高不由大驚,壓低了聲音追問:「主上要廢后?」
金安上點頭:「應該是的。」
兩人對望一眼,立時明白彼此都有一個相同的疑問——後宮中,誰會是下一任皇后?
見彼此這般默契,兩人不由失笑,金安上看看左右無人,殿內亦無動靜,將聲音壓得更低,對史高道:「此事不急,眼下迫在眉睫的還是對霍家的處置。」
史高點頭,隨即警醒:「東宮若是請赦……」
金安上搖頭輕笑:「你觀東宮的言行,像是要赦霍家人嗎?」
史高一愣,下意識地搖頭。
「東宮是極其明理通達的人……」金安上意味深長地說。
史高若有所悟地望向承明殿正殿那高大威嚴的殿門。
——他知道,上一次霍光以皇太后詔廢劉賀就是在此處……
——未央宮中恐怕沒有哪一座宮殿比承明殿更能彰顯上官太后的權威了……
正當他感慨出神之際,承明殿的殿門忽然打開,三位太醫與宮人依序走出,最後走出的是皇太後身邊的長御與謁者、黃門以及皇帝身邊的隨侍之人。
史高心中陡然一個激靈,微微轉頭,在金安上耳邊低語:「兩宮要做什麼密談?」
金安上看到這個情形也是一陣心悸,聽到史高的聲音才勉強鎮定下來,低下頭輕聲道:「必是霍家事。」
見史高還是不解,金安上抿了抿唇,目光正好與上官太後身邊那個年長的長御對上,那雙眼睛中的神色如冰如火,隱隱透著一種因絕望而起的瘋狂狠厲的氣質。
金安上不由一震——皇太后不也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