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不知為什麼,他忽又想起離別之時,眾女潸然淚下的樣子。重耳咬了咬牙,硬起心腸,望向谷口處的四千勇士。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秦人主將是誰,有多少兵馬等,而戎族所有的力量不過萬人左右,其中還有三千年輕人是才接受訓練的新丁,戰鼓未響,他已落敗一籌。然而,他的心經過無數次逃亡追殺的洗禮,已然堅如盤石,即使面對強大莫測的秦國,他的心也平靜之極。對勝敗的擔憂似乎全都逝去,恍惚間有種錯覺,清河之戰將會給他帶來某種轉機。到底是什麼,他卻想不明白。
「參見主公!」
「參見聖使!」
耳聽這兩種稱呼,重耳上涌一種奇怪的感覺。片刻前他還覺得體內缺失了什麼,那麼此刻卻像全然契合。
是了,戎族雖是野性未馴,即使是他們的族長,在戰場上都未必能馴服他們,但我是他們心中的神,是神聖的聖使,是上天派來幫他們解危的神,他們豈能不從。
自己若讓他們眼睜睜的跳入火海,怕也無人不從。這便是秦軍所不具備的優勢,亦是所有過於聰明士兵所缺乏的戰爭因子--明知前面等待的是死亡,亦勇往直前。
一個念頭從心頭閃過,未經理智思忖,重耳忽然脫口而出道:「改變計劃,我們應該兵分三路;魏犨與狐射姑帶八百名晉兵繞至晉國邊境,沿魔鬼之澤而入,若能不動聲響繞到敵人身後,此仗想敗也難;介子推與狐氏兄弟帶領剩下的倆百晉兵與三千族兵作為先鋒,沿戎族牧者盤踞的草場前行,爭取就地招善騎戎人入隊,避免和秦人大隊接觸,遇小則戰,遇強就退,堅定不移的把騷擾進行到底,等秦人心氣浮躁之時,前後三隊人馬再行一擊。」
眾人齊聲道:「得令!」
他的聲音僅限於族老會成員與介子推等人聽到,那種輕鬆與自然的態度中卻散發著一種無可抵禦的披靡霸氣。聽著他侃侃而談,一種戰無不勝的信心在大家身上蔓延開來。
魏犨跳上馬背,挺胸收腹,鏗鏘有力對八百名晉兵道:「兄弟們,我們能否穿越魔鬼之澤,將是此戰的勝負手,你們給我句話,能不能作到?」
「能!」整齊化一的聲音,直穿雲霄,震得戎人耳膜發麻,也瞬間感染了他們的情緒。外族人都能如此,我們戎族自己是絕不能輸給他們。
魏犨興高采烈地歡呼一聲,馬鞭一揚,戰馬長嘶一聲,舉足向西絕塵而去。狐射姑向眾人告完別,雙腿一夾馬腹,飛也似地追過去。
微風輕輕拂過大地,正是冰雪消融,萬物復甦之際。莫故之佇立歧山,隱隱感覺到泥土與小草的氣息,昂然勃發。他索性閉起眼睛,感受著小草的呢喃,空氣的流動,與繁華的王都相比,真有一種隔離塵世的感覺。
莫故之不由舒服地嘆了一口氣,滿足的睜開眼帘,萬丈雄心頓起:自穆公即位,蹇叔、百里奚當政以來,除了有」戰神」之稱的大元帥由余依然享有無上榮譽外,秦國武將的地位一泄千里,而秦國新一代年輕武將中,自己卻一直排在白顴、霍之章之後,這樣的排位預示著若大戰將起,他將無緣於由余的三軍大帳,不能進入軍中核心,也就不能獨立指揮大型戰役,到死也無法成為名震天下的名帥。而眼前卻陡生光芒,穆公竟把剿滅戎族之大任交於自己,他深知這一戰有多麼大的分量,戎族似乎天生就是秦國的敵人,自有秦姓以來,每隔數十年便與戎族一戰,死於戎人石矛石箭下的秦人不計其數,隨著秦國疆域的拓展,國力不斷增強,但戎人卻永遠是秦人的心腹大患,沒有一任秦王不想徹底剿滅戎族,或是把他們趕出西部草原,遺憾的是,在西部寬闊的大草原之上,戎人馬上幾乎天下無敵,來無影,去無蹤,即使秦軍曾有個大勝的歷史,但也只能剪其枝葉,動不了根本。
「這次我定立下不世奇功,戎族啊,就拿你來一祭我手中之劍。」莫故之抽出長劍,猛然擎向天空,一隻比女人還柔美的右手似緩實急的晃動,劍氣倏地不斷擴大,一股股龍捲風似的狂暴氣流,從他的站立之處向四面八方涌動。
雖然在朝中排名上低於白顴、霍之章,但他在劍道上的天賦卻是連不敗之帥由余也稱讚不已。事實上秦人甚至忘記莫故之是秦國武將,只知道他是秦西第一劍手,劍下從無三合之敵。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總忘記我是個戰將,我能一人敵,同樣也能萬人敵。」莫故之收回寶劍,喃喃嘆道。
他不服氣,他得證明自己,因此他幾乎是頃盡家將、私卒,帶上戰場的家兵,比記錄在冊的三千私卒要多出數倍,多達八千餘人,雖然有一半是奴隸兵,但他卻從前年便開始私下訓練他們,希望有一天能派上用場,沒想到,工夫不負有心人,他等到了,即將花開的日子。
忽然,一道聲音打斷了莫故之的思緒。
「韓原駐將蒙裂求見!」莫故之緩緩轉過身來,神態悠閑地向來人看去。
只見一個中等身材,年紀在三十左右的秦將出現在山坡中央。他臉容白凈,寬額尖骸,一雙眼眸帶著溫和笑意,除了一身盔甲,全身上下無有一絲的戰將之氣,整個人從骨子裡透出一股文縐縐的味道。
蒙裂笑容可鞠的輕輕一禮,淡淡道:「韓原偏將蒙裂前來報道。」
莫故之不經意間向前跨出半步,兩眼寒光乍現,聲音穩健有力道:「免禮,西北健馬可曾帶來?」
蒙裂稍稍一愣,馬上便恢復常態,道:「完全按照將軍之意,末將在兩天內跑便八地六族,挑選上等健馬三千匹,已經到達歧山,請將軍驗收。」
「好,很好!」莫故之神情一松,淡淡道:「你一定覺得奇怪吧,本將為什麼不關心兵車與四千精甲?」
「嗯!正是如此……」明知被一眼看穿心中疑問,蒙裂索性不再掩飾,直言不諱道:「車與兵才是戰場上的勝負之手,將軍劍道通神,想法亦異於常人,下將不太明白,要這上等健馬有何作用。」
莫故之雙眼精芒爍爍,傲然道:「若制戎人,非馬戰不可;兵車雖是戰場制敵之道,那卻是針對步兵而設,破陣衝鋒之招;面對來去無影,以偷襲為主的戎人來說,即使啟十萬大兵,也很難圍困縱馬而飛之兵。」
蒙裂聽罷愣了半晌,遂驚呼道:「將軍的意思是,以快制快,以馬制馬……」
莫故之啞然失笑,「不錯,正是如此。」
「佩服,好一個以快制快之招!」蒙裂接著長嘆一聲道:「哎,將軍被稱為秦西第一劍原來其謀略也如此通達劍意,飄渺無形,竟捕捉到戎人唯一破綻,若先輩們早想出此法,怕是世上早無戎族。蒙裂能列於將軍帳下,福氣,福氣啊!」說到這兒他透露出一種發自心底的喜悅,盡顯軍人的豁達胸懷。
驀地,天空中盪起一縷青煙,山下頓時響起了急促的號令聲,蒙裂與莫故之皆是心中一震,但莫故之的眼中,除了震驚,更多的是喜悅,哈哈大笑道:「戎人終於進入清河,比預計的要早,可惜,他們急著投生,本將就承全他們。」
「傳我命令:放棄清河北,往西南方回縮,退的速度不能快,也不能過慢,只要他們進入猊澤之地,便是他們的斃命之時。」
傳命兵的身影剛剛消失,蒙裂猶在嘆息不停:「猊澤之地,猊澤之地……」
清河號稱千澤之地,上天雖給了肥美的草地,卻又相對衍生了數千個湖澤,絕大多數在西南部,大多數湖澤狹小而偏離草場,對牧者沒有威脅,但其中卻有三個湖澤號稱魔鬼之澤,它們外表看上去和草地一般,但若一腳踩上去,羽毛亦下沉,游牧族對這三個湖澤畏於鬼途,數百年了,無人敢輕入這湖澤之地。
猊澤之地的名字似乎只限於秦人知道,原因是這個湖澤是半月前才被人發現。一個秦國游牧部族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遂向西南方前行,結果數十人與馬匹陷入湖澤,瞬間就無聲無息的消失無蹤,因此而成為清河最為恐怖的沼澤之地。
時間過得飛快,傳令兵幾乎每隔半時辰便報來最新消息。
「戎人在清河入口停下……約千人」
「戎人既沒有扎帳之意,亦看不出來有前進的動向,人數在不斷增多,約三千人……」
「戎人依然停留在原地,人數似乎在下降……」
莫故之怒道:「什麼似乎、大約……我要的是準確消息,若不確定,就不要報上。」
「將軍息怒,草原上一馬平川,沒有障礙物掩身,前哨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再加前哨,寧可被發現,也要看清楚戎族人數和馬匹,我要在天黑前拿到準確的數字。」莫故之的神色稍緩,但依然有著稍許的不悅。
蒙裂不禁皺眉道:「奇怪,按戎族的性格,歷來都是猛打猛衝,來得快,退得快,從來沒有像今天般畏縮不前,難道是因為力薄而改變了戰法?不會,不會,那他們在草場入口乾什麼?還是等什麼?」
這其實也是莫故之的疑問。在來歧山的路上,他調來秦國與戎人歷次大小戰事的竹簡,亦總結出戎人勇猛頑強,但戰法簡單,只憑馬戰的優勢,肆無忌憚的屢敗秦人,而秦人也就是束手計策,有過的幾次大勝,往往是利用戎人頭腦簡單,布下陷阱讓戎人鑽入,但從沒有奢望過能全殲戎人。
上空不斷的盤旋著獵鷹的身影,俯衝、升起、飛翔……
蒙裂仰望蒼天,喃喃道:「但願這次有準確的消息……」
「稟告將軍,第三十八隊前哨十八人,全體遇難,不過他們死前傳回了一個重要情報……」
「快講!」莫故之幾乎與蒙裂同聲催促,他們太想獲悉心中的疑問。
「由於不斷有游牧戎人從草場四周投奔,是以具體人數很難確定,但其中卻發現大量身穿晉國皮甲的士兵,具體人數倆百餘人。」
「阿!」莫故之不由與蒙裂面面相覷,滿臉驚駭。要知道晉國非一般小國可比,若晉國參與期間,那麼便非萬餘秦兵所能抵禦,而得頃國之力。
但晉國頻發內亂,在連死兩代大王的情況下,絕對不可能對秦用兵,除非全朝大臣都瘋了。但晉兵的服裝怎麼可能大批量出現在戎人身上……
「晉人……」蒙裂突然道:「據說晉國重耳公子逃往橫嶺深山,而橫嶺山脈卻是犬戎族的居地,難道……」
「……重耳……一定是他……」莫故之頹然長嘆道。
第二十一章馳馬清河
夕陽如血,山色如黛;清河草場如同一大片青色的帛布掛在天空,隨著春的腳步來臨,耳聞蟲鳴不休,草聲索索,蛇蜥遊走,野兔呼嘯而過;看似平靜而廣博的天地里,薄靄重重,依稀隱藏著無限殺機。風聲嗚咽中,好似天際地下傳出陣陣哀鳴悲慟,久久不散。
按重耳的進軍路線,除了狐射姑的八百奇兵外,其餘的八千餘人則分兵二路向清河深處延伸。但僅做出攻擊之態,絕不輕易出擊,以迷惑秦兵。前鋒隊由介子推與狐氏兄弟率領,領兵三千,暗遣數百兵勇至秦人牧場放火,製造聲勢,或吸引秦兵注意,或迫使秦將動怒,領兵來犯。另一隊則由重耳與族老指揮,先進後退,迂迴而進,避開秦人暗哨或據點,這樣便好像突然從秦人的眼皮下消失般,讓敵人去疑惑,才能產生判斷上的錯誤與衝動。
三天過去,清河依然平靜無波,雙方似乎在比耐性,都在等著對方搶先出招。重耳深知,秦兵絕對忍不過第五天,因為他對自己制定的騷擾之策深具信心。秦國的游牧各族不停向莫故之施壓,他雖不為所動,繼續堅持引蛇出洞之計。但穆公一紙詔令,讓其維護牧民的利益,不可任戎人猖獗。
莫故之接到詔書後,臉色低沉而茫然,呆愣良久,方長嘆一聲,「王上一向英明賢德,但偏偏有昏臣讒言……哎!清河草場如此廣博,秦國牧民分佈散而廣,我軍才萬餘人,如何去草場維護?這不是逼我進攻嗎?」
蒙裂深深吸入一口氣,垂下頭默然無言。
「重耳智謀出眾,乃少見的將帥之才,以前我本以為多少有些虛傳,但他僅憑騷擾之招,便迫使我改變計劃,若戰下去必將進入他的圈套,敗多勝少,大王不會饒我;若堅守歧山不出,以戎人的魯莽衝動性格,必然不忍,再加上開春在即,戎族是以游牧為主之族,怎可割捨如此良機。」
似乎想到某種可能,莫故之臉上恢復了慣有的冷酷和肅穆,悶哼道:「不聽君命是死,戰敗亦難逃一死,我莫故之要和老天賭上一把,死也要捍衛男人的榮譽,死也要昂頭挺胸。」
蒙裂聞言色變,他明白莫故之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多麼驚人的勇氣和信心,何況秦國素來官吏嚴酷,即使此仗大勝,也逃不過滅族之災。
「將軍請三思!」蒙裂不由得跪求道。
「請起!」莫故之深深地吸了口氣,緩和了一下情緒,「以韓原到歧山的距離,急行軍不過一日,我們多少得給牧族一點交代,這樣或許還能拖上三到五天,否則大王定遣將換防。」
蒙裂以前所未有的欽佩、肅穆、尊敬的態度,霍然道:「下將願領兵清剿流戎,肅清小股戎賊。」
似乎在意料之中,莫故之並無驚喜之色,而是嚴肅無比地道:「我只能給你一千私卒,他們的能力絕對強於普通士兵,出弓沒有回頭箭,清剿流戎之事就拜託蒙將軍了。」
蒙裂鬥志高昂道:「末將絕不負將軍重託,即使戰至最後一人,亦不會給牧族進言大王的機會。」
「哼,身為領兵者,當為士兵的生命負責,怎能輕言死亡。所以,你必須盡量維護士兵的生命。」莫故之神情凝重,緩緩道:「戎人在不斷增加中,蒙將軍多加小心。」
蒙裂猛然抬頭,雙眼掠過異芒,一字一字地道:「韓原的兵馬就拜託給將軍,將軍保重!」
說完,身體一挺,大踏步向山下走去。
莫故之眼放精光,犀利無匹的電眸緊盯蒙裂的背影,空氣中布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氣息。
「聖使說秦人定忍不過五天?第七天都快過去……」
重耳不由得嘆了口氣,道:「沒想到秦將如此高明,竟甘冒滅族之危,亦不出戰,僅派千人進入草場,與我族騷擾分隊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端的是妙招。」
雪丹清與纏香聖女驀然一怔,彷彿不認識地看向重耳。在她們的心目中,重耳是戰無不勝的神,如今竟如此推崇對手,的確令她們意外。
「據俘虜的口供,莫故之之前並無軍功,除了一身神鬼莫測劍術,一直在軍部鬱郁不得志,與另外兩名將領數次爭奪巴蜀戰區均告失敗,聖使怎會如此看重他呢。」
「正是因為機會難得,是以他絕不會放過這唯一的機會,身為絕世劍手,必然通悟劍道,講究心劍合一,竭而不戰,戰必勝之。劍法與戰法亦有共通之處,不過……」重耳忽然咧嘴笑道:「實際上莫故之已然落敗,當他接到秦王詔書,拒絕出戰那刻起,他就敗了,而且很慘。」
「公……聖使的意思是?」雪丹清追問道。
「若我們均無束縛,洒脫一戰,鹿死誰手尚且不知。但他上要應付秦王,下要敷衍游牧各族,勢必影響心態,而秦兵氣勢十去其三,再戰必敗無疑。」重耳侃侃而談道:「你們還記得今天抓到的秦人的口供嗎?韓原的四千精甲在清河北一直是飛揚跋扈,橫行霸道之徒,他們心中極其藐視戎族,如今受制不得掠戰,上至各級將官,下至公車步兵,皆已到了癢不可忍的地步,哈哈!莫故之不該把韓原之將蒙裂派出,以至於韓原兵將失控,再不出戰,必然內鬨。」
「這樣就好……」纏香的臉上頓時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恍若草之沼澤。
草原上極靜,只有微微的風聲,和偶爾的幾聲鳥鳴。踏著剛破土而出的綠芽而行,沙沙的腳步聲聽來格外清晰。這一瞬間,除了三人的呼吸之聲,便是一陣清郁的花香之氣,撲面而來。
「看來有了變化。」重耳忽然轉過身去,眼神浮上異彩。
「稟告主公,秦人出動千餘精兵,開始進駐秦之牧族,我先發部隊與其遭遇……」
人馬未近,聲音卻遠遠的傳了過來,顯然秦人來勢兇猛,使其亂了方寸。
重耳從容不迫的道:「別急,慢慢講。」
十二道牆之一的槎西飛身下馬,定了定神,道:「剛才接到鷹哨來報,韓原守將蒙裂率千餘快騎堵截我先發游騎,十八名晉兵死亡,傷八十四人,一百餘戎人戰亡,傷……」
重耳驀然道:「確定只有千餘人么?」
「確定。秦之大將莫故之與其主力依然停留歧山之腳。」
重耳暗呼一口氣,他猛然間明白了一個問題。莫故之若知必死,那麼定不再留任何後手,束縛不再,豈不再畏死。本來一道上上之計,卻無形中轉換為下計,這樣的對手太可怕。
他不禁佩服起這位秦西第一劍手來。莫故之能把劍法中的險中求生運用到戰法中,的確是天縱奇才。雙方還未對陣,卻已是大戰兩場心理戰,各有勝負,而自己卻隱隱落於下風。
饒是如此,重耳卻陡生戰意,冷然道:「請各位族老與將軍們前來大帳。」
行至大帳,介子推與狐氏兄弟早已等候帳門,一干戎族長老則坐立帳中,一場口水大戰正在上演。不知為什麼,他們不畏生死的喊叫聲雖是震天驚地,但重耳非但不覺得激昂,反倒有些不詳之感。
「主公……」狐偃指了指帳篷,欲言又止。
重耳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在意。其實戰事未起,他已然明白,戎人魯莽衝動的天性,已註定滅亡,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神仙也救不了他們,只是……重耳表情複雜的看了纏香一眼。豈知纏香似有感應般對上他的眼神,裡面包含著洞知天命的無奈與絕望……
重耳一顫,目光投向介子推,「子推怎麼看?」
介子推沉聲道:「主公把莫故之逼到絕境,實為下策,必死者難敵啊,若想挽回頹勢,需給他一條生機……」
重耳長嘆道:「傳我命令,騷擾之計撤消。」
雪丹清呆了一呆,她雖然不解,但依然轉身而去。
纏香則若有所思的低頭沉思。
「大家進帳吧!」重耳挺了挺胸。狐毛掀起風門。
沐布正與另外兩族長老口戰不休,見重耳進來,俱都若看見救星般迎了上來。一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過主題卻非常一致--派兵剿滅秦兵先鋒部隊。
重耳既不開口,也不制止他們的爭論,就那麼默默的站立。
纏香不由得眉頭大皺,她雖卻不長於軍事,畢竟智慧過人。重耳與介子推進帳前的一番話,使她隱約明白了什麼,但又不甚明晰,不過她明白一點,戎族各自為戰、橫衝直撞的戰法落後秦兵不止一籌,想起重耳憐憫的眼神,她依稀看見了血腥的未來,再聽到族人的不斷爭執,她驀地閉上眼睛,兩滴淚不可抑止的垂落。
「你們辯夠了沒有?若沒夠就繼續。」重耳淡然落座。
沐布不好意思的輕咳一聲,「聽聖使吩咐。」
「對,聖使說了才算。」
「聖使絕不會稱讚同你的笨辦法,不若傾全族之力,先滅了秦人先鋒,給他們一個苦頭,也使秦人明白我族是不可欺辱……」
重耳忽然大喝一聲,長身而起道:「都到什麼時刻了,關係到戎族的生死存亡,你們三部若不齊心協力,共御秦人,那麼本使即有通天之力,怕也不能挽回滅族之災。」
此話似乎大出眾人意料,一時間,帳內聲息漸無,鴉雀無聲。
「聖使之意?」索朗鄂然道。
重耳見話已說到這份上,便也不再拿言語推託,但實際情形卻不可讓他們得之,便略為沉吟了一會,沉聲道:「只有收回騷擾之策,然後再出其不意擊之。」
眾人聞言,均是呆若木雞,若非此話是聖使所說,怕是早就被拿出帳外斬殺。
重耳知道說上一夜也不可能使他們信服,遂改變策略,以強制橫,朗聲道:「若想小勝,施以鷹搏兔之招,當可全滅秦之先鋒,但其後果則很難預料,敵人即使一敗,卻有源源不斷之援兵,戎族呢?所有的力量全擺在這裡,所以只能大勝,方能威懾到秦王。」
有人點頭,有人搖頭不解,但在重耳的威勢下,卻無人敢開口。
「傳我命令,戎族三部全線退出清河草場……」
「聖使?」
「這……這……」
重耳露出笑臉道:「待休息兩天後,再作夜行軍,撲至歧山,殺秦人個措手不及。」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叫好。
介子推微笑道:「剛接到射姑傳出的消息,他們將於兩天後繞至歧山之左,不管秦將怎麼精明,秦兵必然因我們一退而麻痹,左右夾擊之下,戎族必勝。」
「戎族必勝!」
「必勝……戎族必勝。」
望著帳篷中噴射出高昂的鬥志與必勝的信心。重耳與介子推卻不由得為魏犨與狐射姑擔心起來,他們所率領的八百晉兵是他們的唯一力量,即使戎族大勝,犧牲都在所難免,勝利的代價如若是以晉兵的生命換來,重耳肯定承受不了。
重耳也明白,指望他們一個不少的歸來是不可能的,但希望他們在完成任務的前提下能盡量的保護好自己。
事實上,魏犨與狐射姑自進入魔鬼之澤后,便以每天數十人的生命為代價在前行。
在狐射姑的印象里,但凡有草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是貼著地面稀稀的幾棵小草。但當剛踏入魔鬼之澤的第一天,他便發現自己大錯特錯。這裡的沼澤不比高原之地,野草長不高但根部卻很發達,盤根錯節抓緊濕土中,看似有草生長且顯得枯乾、結結實實的地方,使你毫無防範地一腳踩下去,整個身體就陷入無底泥潭,若不是大隊縱向前行,若有人陷落,只要施救得快,還是能脫離危險。但縱然如此,依然有數十人因馬匹的重量而消失在泥潭。
因為可怕的沼澤,前行的速度慢到及至。更由於沼澤面積巨大,幾乎所有的人都被稀泥巴透濕過,使之走得小心謹慎,戰戰兢兢,更使人一天都不舒服,影響心情。
不過兩天後,粗笨的氂牛竟給了他們希望,馬匹陷落了數十匹,但二十餘匹氂牛卻完好無損,沒有一隻陷進泥潭,不管偽裝得多好,t們竟像能分辨出那裡是乾草地,那裡是濕地般,絕對不會誤入泥潭。
這樣,七百餘人便只要跟在氂牛的身後,便再無陷落之險。
無有生命之險,再去看這澤地,以前顯得恐怖、蒼茫而空曠的草地,亦多了不少的秀麗、優雅之美。
不自不覺間,便出現了樹木,歧山峰頂已遙遙在望。
狐射姑與魏犨對視一眼后,手上的獵鷹如脫弦之箭般衝上雲霄。
莫故之耳邊響起「咚咚」戰鼓之聲。黑暗中依稀看見無數戎人朝帳營殺來,眼神數變。
「果然被將軍料中,戎人真的殺了個回馬槍。」蒙裂大喜道。
望著火把映照下的敵勢,莫故之竟皺起眉頭,他心中依然疑惑不解,據重耳滅虢吞虞的用兵之法,顯然高出兩國名將不止一籌,從而得出重耳必精於兵法陣勢,且善用謀,依此推斷,他絕不會像今天這般急於冒進躁急。那麼,裡面隱藏著什麼陰謀呢。
蒙裂右手上舉,大喊道:「弓弩手準備……」
「慢!」莫故之揮手制止,沉聲道:「再等等,戎之主力出現再放箭。」
「將軍的意思……難道戎人在佯攻?」
「有此可能,因為敵將是盛名遠揚的重耳。」莫故之自己也覺得奇怪,在料中敵勢的情況下,竟也沒有絲毫的欣喜之情,反而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時,地平線上陡然發出一陣轟鳴,滾雷般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朦朧火光中,秦軍帳營前已是人頭攢動,馬聲嘶鳴,最前一排兵馬正著晉軍服裝,而中間一人,銀甲披身,在黑夜的映襯下驕傲的綻放著耀眼的光芒,彷彿從天空降落到凡塵的戰神。
重耳,一定是,來不及過多思索,莫故之猛的揚手,「放箭。」
「嗾!嗾!嗾!」萬箭齊發,勢如奔雷,直射戎陣而去。
雖然戎人第一時間舉起木盾抵擋,但在秦兵強大且密集的箭雨中,無數戎人中箭落馬。
「拉開陣形,速度快起來,沖啊!」重耳大喊著馳馬疾沖,手中長劍彷彿是閻王帖,近者立斃。十二道牆不離左右,刀劍生輝,幻起一道無堅不摧的氣牆,向秦帳滾去。
原野上無數的火把晃動,一閃一閃的。好似星星從天空摔落,鑲嵌在大地上。一股濃郁的肅殺之氣瀰漫在天地間,漂浮在夜風中,又轉化為慘烈的暴謔之氣。
重耳的兩百先鋒瞬間被秦兵淹沒,秦兵之勇猛,令重耳大吃一驚。他們幾乎是睬著同伴的屍體在進攻,且訓練有素,進退有張。
好在戎族長老終於發動第二撥攻勢,剛剛合攏的秦軍大陣轉瞬間又破開了一道口子。
雖說止住頹勢,但重耳心中並不輕鬆。這第一仗,雙方都是試探性接觸,介子推所率五千主力未動,莫故之的中軍也不見影蹤。長劍揮舞的同時,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種奇異的感覺:莫故之好似一隻潛伏在黑暗中的猛獸,彷彿隨時會從某個黑暗的角落竄出來,一口咬上自己的咽喉。
來吧,我等著你!
看著戎人的猛烈攻勢,莫故之與蒙裂愕然以對。
戎人以百騎為一隊,十騎作一組,利用馬匹的速度閃避秦軍弓箭來襲,勢如潮水地衝擊著已退至帳營前的秦軍。
重耳領二百人在秦陣中橫衝直撞,繞著圈子截殺秦兵。對於這種陣仗,他和手下晉兵了如指掌,便明白配合殺敵之招。
在此種開闊的平野丘林,他們的騎射之術更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以速度控制主動,尤其是對付這種有心把戰事拖至天明的秦兵。
莫故之暗道一聲:果然名不虛傳。遂大手一揮:「蒙裂帶一千精兵突擊戎人右翼,務必引戎主力出動。」
蒙裂領命轉身而去。他明白,只要以雷霆萬鈞之勢,突破對方少量右路軍的攔截,他們便可橫向割斷戎人的前後聯繫,往右可與大營的秦軍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往左可直接攻擊戎族主力。
只要能突破戎人右翼,不管重耳如何高明,在勢均力敵的形式下,若加上這一千生力軍,必然對重耳形成絕殺之勢。而戎族主力當不會見死不救,他們一旦發動,莫故之便率大軍呈上中下三路殺出。
果然,蒙裂幾乎沒有遭遇任何抵擋,便成功橫腰截斷戎人路線。
似乎太容易了,蒙裂正疑惑間,淡白的天空中,突然殺出一隊人馬。領頭(手機閱讀.cn)者甲胄如血染,長劍揮舞,劍下無一合之敵,猶若天神降世,縱是首次相遇,蒙裂仍一眼認出對方是賢德傳天下的重耳公子。
重耳僅憑一百多騎敢於回頭攻擊一千秦兵,顯然出乎蒙裂的意料,本應為此欣喜,能殺掉重耳,自然是名聲遠揚之事,但不知為何,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他的心頭。
距離越來越近,重耳倏然大喝道:「弓箭陣!」
只見一百餘晉兵同時手挾一把已扣上弦的弓,箭袋前移。
「不好……盾牌……」蒙裂話音剛落,一陣疾如暴雨的利箭破空而來。
蒙裂揮戟橫撥,「叮!叮……」一串勁箭被磕飛,但他身邊的人卻瞬間倒下大半。
距離近了,晉兵竟拋開弓箭,長短兵器齊出,一時間,慘叫聲與金鐵交鳴聲愈來愈響。隨著天空發白,景象也漸漸清晰,蒙裂的部隊在箭雨與一輪衝擊之下,竟死傷過半。不過憑著人數上的優勢,漸漸的又掌握了主動權,把重耳的百餘人緊緊圍困在一個狹小的坡地上。
重耳不知長劍已飲過多少秦人的鮮血,縱使他的身體已突破衍生與恢復的極限,亦殺得右手有發麻之感,可想而知雪丹清與纏香的處境。耳畔傳來纏香一聲悶哼,她的身體在馬上晃了幾晃,一個秦軍將蔚打扮的人正舉槍連擊,偌粗的鐵槍在他手裡如手臂靈活,每槍擊出都帶著強大無比的氣勢,速度快如閃電,角度也極為刁鑽,幾乎有與趙衰一拼的實力。
雪丹清嬌斥一聲,馬上凌空而起,長劍幾乎融入了身體,連人帶劍如脫韁野馬,一道虹芒向鐵槍迎頭撞去」砰!」秦將全身劇震,半邊身子隨擋劍的手腕酸麻起來,鐵槍差點脫手而去。心中叫糟,纏香接連殺死三名秦兵后,忍著脫虛之感,長劍無聲無息地穿透盔甲而至。
秦將明明洞悉並掌握到來劍的線路,卻偏是力不從心地任利劍透胸而入,帶起一蓬鮮血,四濺而出。
而纏香也因體力透支,頹然落馬。
「保護纏香!」重耳怒吼一聲,長劍捲起血花,身邊瞬間空曠起來。
莫故之負手傲立於歧山,俯瞰山角下的廣闊戰場。
天空朝霞迭起,太陽初現。照得原野一片血紅,分不清是艷陽還是血光,嘶殺聲仍然此起彼伏,更有局部顯示秦軍受到重挫,不過他仍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一切早在他算計中。
身為西秦第一劍手,他更看好自己的戰場上的天分。自懂事起,他便一直在逆境中奮進,從沒有半點鬆懈,習劍,苦讀兵書。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便更清楚自己所置身的時代,非一柄無敵之劍所能征服,而聰明的頭腦抵得過萬柄利劍。
莫故之明白一點,自己並不是個細心和有耐性的人,抓重點而輕細節,故而一切和勝利無關的戰事都不能影響到他。他的目標明裡是戎人主力,實則是重耳。對他來說,萬名戎人亦抵不過一個重耳,重耳若去,戎人必敗。
「到時候了……」莫故之眼睛只注視著重耳與蒙裂處的戰事,眼神中閃爍著自己也不明白的火花,也許是為重耳惋惜,也許是為即將到手的榮譽而興奮。
他終於揮出了那隻掌握無數生命大權的右手,「全力出擊!」
「咚!咚!」戰鼓齊鳴。六千名蓄勢待發的秦兵如潮水般涌下山來。
箭矢、強弩、五架兵車同時發動。莫故之卓立兵車之上,兩側刀斧手與槍戟手幾乎派不上用場,戎人騎術雖精,無奈戰車是他們的天敵,車上擂石飛射,長鉤橫出,戰車所向披靡,無可抵擋。
戎人好不容易才佔得優勢,卻轉瞬間潰敗,一時間馬仰人翻,一潰千里。
奇怪的是,戎族主力卻依然採取觀望之態。介子推深邃的瞳孔中閃動有如刀鋒,彷彿對己方的敗毫不在意卻又似不屑一顧般平靜如常。如不是他手中握有戎族白玉鼎,早已按奈不住的戎人只是眼神便足以殺死他。
「該死的,還不出擊,難道讓我們看著自己的族人看殺光么?」終於,白戎長老怒聲道。
他一開腔,無數道聲音即刻響起,化為一股怒潮,直滾向介子推。
讓人驚駭的是,介子推有如大海中的孤舟,雖是巨浪翻滾,小舟卻堅如盤石。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無與倫比的強大氣勢,壓迫感竟使他周圍的一眾長老呼吸困難、無法開口。長老們冷汗一滴滴地上冒,而內心驚恐更是難以言喻:能將武功練到這個境界,只能用驚世駭俗來形容!
「聖使說過,若看不到奇兵的出現,我們即使加人,也難逃一敗,難道你們喜歡白白送死么?」介子推冷冷地道,似乎還夾雜著一絲嘲諷的語氣。
只到索朗一聲怒吼,「誰敢不尊戎族玉鼎?族規伺候。」
戎族巫祝的出面,才勉強壓下戎人的衝動。
重耳這時已陷入苦戰,數百名秦兵已把他和眾護衛分割開來,他甚至不知道雪丹清與纏香是生是死。
射姑啊,你們在何處?若是再不出現,恐怕……重耳愈想愈是害怕,他並不擔心自己,死亡對他來說,只是個過程而已,經歷多了,便漠然。他怕的是生死離別的那種狀態,怕的是勝利的結果是失去愛人為代價,再也看不到溫柔乖順的雪丹清,看不到命運多折的纏香聖女。
這時,耳際一聲長嘶,重耳全身一震,五架戰車夾帶著躪碎大地的聲響,滾滾而來。
「射姑負我……」重耳不甘心的仰天長嘯。
天在動,地在搖,震天長嘯似乎壓住了戰車的隆隆巨響,戰場上的馬匹都不由驚恐的後退數步,聲勢之雄,令人動魄驚心。
緊緊圍住他的秦兵齊聲驚呼,有距離近的甚至丟掉手中兵器,雙手捂耳,亂成一團。
戰車已不可阻擋之勢,沿路劃出一條血線,那站立在車轅之上的人,清晰可見。
重耳的目光和莫故之眼神交觸的一刻,他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的殺機,不需多想,他便知道此人便是西秦第一劍手--莫故之。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相交,同樣的自負,同樣的不畏生死,但莫故之多出了一點得意的笑容。勝利已牢牢掌握在他手裹,因為他掌握到今仗致勝的契機,殺死重耳。
鮮血浸透了草場和丘林,把綠色染為一大片令人作嘔的暗紅色。無數殘缺不全的肢體、碎裂的頭顱與折斷的兵刃橫七豎八地散落在紅色的泥漿上,猶如巧手的吳女綉出一副紅花點綴的屏風。
在這副慘烈無比的刺繡圖中,最為耀眼的是兩個人,或者說,是他們手中的長劍。閃閃奪目,如夢似幻。
雖然相隔一里地,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渾然忘卻了一切。
如果說以前是為了戰爭而殺死重耳,那麼現在則是為了劍道,甚至劍道更多過戰爭。因為他能感應到,重耳是他所遇最強有力的對手,若戰勝他,自己將會在劍道領域無敵於天下。這一刻,莫故之殺死重耳的決心更堅,不只是因為清河之戰的勝敗和榮譽,而是一個突破武道瓶頸的絕佳機會。
驟變忽起。
一陣震天轟地的狂鳴從秦人身後響起,嗚嗚然像是萬馬奔騰,卻又像沉悶的鼓點,在這樣的時刻,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秦軍大帳方向,亦傳出同樣的聲響,接著傳出無數凄厲的嚎叫之聲,隱約還能聽到牛角奏響的號角聲。
魏犨和狐射姑為了不被敵人發現,所有的馬蹄上都纏上厚厚的野草,是以踏地聲沉悶而不清脆。後方突現敵情,而且人數不清,且勇猛過人,秦陣的大帳一片火海,刺耳的兵器交錯之聲、士兵的吶喊與慘叫聲嘈雜地交織在一起。
重耳的奇襲行動開始奏效。
「不好,中計!」莫故之再也顧不得重耳,他令旗一揮,秦軍左右雙翼反身回撲,中軍繼續向重耳施壓。
而介子推手中的白玉鼎亦同時舞動。五千名被憤怒燒得幾欲瘋狂的戎人發出震天叫喊,原野上除了草,再也沒有靜止的事物。數千鐵騎發出疾速的馬蹄聲,這巨響令大地都為之戰慄顫抖。介子推沖在最前端,直奔秦軍戰車而去。
突如其來前後夾擊瞬間擊潰了秦兵的信心,似乎四周都是戎人般,無數的標槍與箭支一齊飛過來,剎那間耳邊充斥著慘叫與墜馬聲。
重耳卻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感,他瞪大眼睛,四下搜尋雪丹清與糾纏香的身影,「丹清……纏香……你們在哪裡?」
介子推轉瞬沖近秦軍戰車,數名秦兵槍戟齊揚,他依然保持騎速,只見右手稍動,一道虹芒轉瞬即逝,剎那間一切又歸於永恆的黑暗。
數道碎肢紛揚,恐怕的殺氣驚呆了秦兵,即使是有數十年戰爭經歷的老兵,亦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殺招,殘酷到及至,豐富消碎的不是生命,而是風中的塵埃。
一雙熾烈燃燒的眸子瞬間閃現,莫故之第一次有了恐懼之感。
生命,畢竟只有一次。
「退!」
莫故之喊出聲后,手中的令旗卻始終無法揮下。
退,往那退?四方皆是戎人……
而秦軍在這一剎那,徹底崩潰。
五輛戰場上的巨無霸,因車身俱被血肉橫屍所堵,竟動彈不得。
莫故之望著迎面馳來的重耳,竟橫舉長劍,閉上眼睛,對他來說,戰敗等於死亡。
「停!」忽地,一聲驚天動地的暴喝在半空中炸開,就連天際的滾滾轟雷聲也被它壓了下去。
戎人自是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的聖使,秦兵更是猶如撿回一條命般欣喜若狂。天地亦突然靜了下來。
重耳收劍回鞘,淡淡道。
「我們講和吧!」
冬季剛過,翼城卻沒有半分春的氣息。若在往年,正是王公貴胄們大宴賓客,女樂倡優們獻藝謀生的最佳時節。一月之內,死了三位國君,獻公、奚齊、桌子,是以一切歌舞禮樂都銷聲匿跡。進入翼城的街道,黃土道路兩邊的民居門窗緊閉,即使是大貴之家,亦門可羅雀:人們對王室的變遷與殺戮的恐懼已到達了極點。
自」罪婦」孽子雙雙被誅,輔臣旬息歸天之後,晉國第一次擺脫王室控制,掌政大權分佈在幾位大臣和武將的手中。而里克則儼然為臣中之臣,臣中之君自居。
旬息臨死前曾留言里克:「君幼,老臣尚有可為,君長,老臣必死。」
里克獲悉,呆了半晌,對著旬息所葬方向連嘆數聲,「可惜,他的話說得太遲!」
次日,里克再會朝臣,首議補先君之過。
太子申身遭奇冤,自當復其尊號,並重新以儲君之禮改葬。
驪姬迷惑先君,擾亂朝堂,罪該萬死,非常刑不可處置。里克想出一條奇妙的刑法。將驪姬衣服剝光,綁於朝堂大拄之上,眾大臣輪流以鞭擊之。
「鞭刑伺候!」
里克深呼了一口氣,終於下令。
朝堂這才驚醒,眾大臣意猶未盡的舉起皮鞭。
鞭殺驪姬之後,里克又令將驪姬之妹少姬送於獻公墓中殉葬。
借剿清餘孽之風,又盡殺」二五」、施優等叛臣九族,根除後患。
旬息因有大功於國,罪及僅身,家族赦其不死,只命其退出所有封地田園,貶為庶民。
此後一月間,除了肅整朝堂,便是安撫各路宗族以及邊疆守將。然先君之過已補,就該議定新君之位。
除了晉國上下朝臣,各大諸侯國與周天子莫不瞪大眼睛,關注著里克的一舉一動。
里克再想拖,也無有借口。
晉國的春天,便在這樣一種微妙的氣氛中到來。
晉國有識之士,皆預感到風雨將臨。憂慮的情緒在翼城蔓延。而驪姬臨死前望向里克的眼神,除了哀傷和憤恨,更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聰明尤媚的驪戎美女,也許比任何人都明白里克,很早就已經預見到他有一顆叛上之心。
「里克奸賊,你無時無刻都想著奪君之權,可惜我身為女子,否則……我下了地獄亦張大眼睛看著你,看著你怎麼死,蒼天開眼吧!」
她眼中的刻毒,甚於世間的一切鞭打。
也許是一切皆控於手中,里克甚至不屑於再做掩飾,或不屑於和罪婦反駁,用鞭子來回答。
有什麼關係呢,各大家族和多數武將已漸漸倒向他。其它的小魚小蝦,還能影響到他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能力打破平衡。
里克表情木然的俯視著他的朝臣。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那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獨特氣質,顯得越來越明顯,一個比君王還要君王的里克。即使他一臉的平和或淡然,但卻彷彿是暗潮洶湧的海水中,一片孤立不動的小島。
眾大臣在朝堂上激烈爭吵起來,一部分人認為該立夷吾,另一部分則主張重耳為君。
爭得里克惱了,擺手大喝道:「重耳賢而年長,理應承襲君位!」
眾大臣這才默然無語,里克親筆寫下迎請重耳的帛書一封,命諸位大臣簽名。
狐突拒而不簽,道:「吾與重耳有舅舅之親,簽名之後,難逃史官譏為私心。」
里克自然惱怒,卻礙於狐突乃軍中大將,一時不敢輕動。
狐突為狐姬之弟,狐姬乃重耳之母,雖為戎人,卻精通華夏六藝,也曾為晉國立下許多功勞。即使他的兩個兒子狐偃、狐毛都跟隨重耳逃亡在外,獻公也未敢加害於他。
里克雖自認為強於昏君,卻也不能一邊迎重耳回國為君,一邊又將重耳的舅舅殺掉。遂只能強忍怒火,封屠岸夷為上士,令其攜帶帛書,前往犬戎部落迎接重耳回國。
屠岸夷領命出行之日,正值重耳在清河草場謀計和秦。
關於他放過屠盡歧山秦兵之舉,事後族老會自然是齊聲指責,大有罷免聖使之意。
重耳亦不惱怒,微微一笑,道:「請問戰爭的目的為何?」
「當然是為了清河草場。」
「如果屠盡歧山秦兵,穆公必派更強之兵,連綿不絕,戎族有實力應付秦國傾國之力嗎?到時,別說是草場,就連橫嶺怕也不保。」
索郎等有識之士不由點頭稱是。而有人猶然不解道:「若是如此,何必勞心動眾,直接與秦人談判便是。」
「錯,大錯。」重耳搖頭道:「若不顯示出我族猶有一戰的實力,秦人焉肯與之談判,只有先立威而後取之,是以此戰必須大勝,且得給穆公留點顏面,所謂一打一撫,方是謀和上計。」
「聖使言之有理,待我去和族人解說,希望他們能明白聖使苦心。」
「嗯!是得去安撫他們,先告退一步。」
正當眾人散去之時,帳外一聲長鳴,接著傳出數道聲音,」秦將莫故之求見重耳公子!」
「有結果了。」重耳眼神一亮,連聲道:「有請!」
和莫故之一同前來的還有穆公長侍皋金。此人身為王宮總領,深得穆公寵信,整個秦國,除了幾位上大夫之外,他應該算是最有勢力之人。
當重耳看見他的那刻起,便開始考慮籠絡此人,為將來借秦之力打下基礎。
「久聞大名,落難重耳見過皋先生。」重耳肅然一拜。
「哦……請起,皋金不敢當,快快請起。」就皋金想來,重耳既為晉國王子,又聲名遠揚,而且又大勝在先,理應是那種盛氣凌人之輩,絕然沒有想到竟如此恭謙。
「本將還沒有謝過公子哩。」莫故之戰後方洞悉重耳所圖,但重耳既放過了他和他的部隊,他除了感激外,只剩下驚駭。
「如此說來,重耳還需謝過莫將軍呢,若無一戰,何能結交到皋先生、莫將軍這般朋友呢。」
常言道,戰爭服務於國事,而重耳卻把兩者相聯,通融於共。先戰後取,即使穆公亦對重耳另眼相看,不僅應諾共享清河,而且答應秦兵不入草場。
這倒也不出莫故之所料,使他不解的是,皋金親臨,顯然不同尋常。
重耳欣然落座道:「長侍大人看起來極像重耳的一位兒時摯友,只是多年不見。唉,真是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皋金受寵若驚地道:「卑人只是平日里幫大王打理文書的小史,何能與用兵如神賢德遠揚的重耳公子您相提並論呢?」
重耳微笑著朝雪丹清揮手道:「長侍大人一路辛苦,不若把準備獻給天子的四名戎族美女贈給皋大人,以洗一路風塵。」
皋金看了莫故之一眼,正待推辭。重耳心知肚明道:「大人放心,莫將軍亦有厚贈。」
皋金這才笑道:「重耳公子果然名不虛傳,禮賢下士,端的是無人可極。」
重耳淡淡一笑,壓低聲音道:「大人待試過戎女的味道,再說禮賢下士如何。」
皋金作出一個恍悟之態,連聲道:「是極,是極。」
莫故之眉頭輕皺,低咳一聲,道:「長侍大人此時前來……」
皋金突然端坐身體,肅容道:「恭喜公子!」
重耳愣道:「何喜之有?」
「吾君意欲將懷贏公主許給公子。」
「啊……」重耳與莫故之幾乎同時驚呼出口。當然,兩人的震驚各有原由。重耳是沒想到自己大大的玩了秦人一把,秦人非但不惱,竟要下嫁懷贏公主,一個落難之人,有什麼地方值得穆公看中呢?
懷贏雖為穆公賤妾所出,但自幼便極得穆公寵愛,且之美貌過人,東周有」秦美看懷贏」一說。據傳懷贏看不上天下男子,大有一生不嫁之勢,而穆公也不強逼於她,是以懷贏過了二十歲,亦小姑獨處。
其實許婚重耳,也並非穆公本意,也許天意始然,當天朝堂上議題有兩:一是重耳的清河之戰,二是巴蜀三族同時向穆公求婚,允其下嫁懷贏公主。
比起公主婚嫁之事,清河戰事便算不得什麼。倒是巴蜀三族以公主為名,竟相爭奪巴蜀之王的地位,誰能娶得公主歸,理所當然便壓過另外兩族。穆公甚為為難,許給任何一族都將導致另外兩族的不滿,而一口回絕又將落人口實:說他把美貌的懷贏公主關在內宮,不讓嫁人的原因是為了自己享用等等。
正煩惱之際,大夫鮮於獻計道:「大王不必擔憂,微臣突生奇念,可謂一舉數得,既可免去清河戰敗之丑,又可解除巴蜀之爭。」
「愛卿快快道來。」
「晉雖生亂,但時久必安,重耳、夷吾兩子,必有其一回國安邦。而夷吾陰險毒辣,不足為取,重耳雖戰名遠揚,但其素來賢德,大王助他為君,必無後患。而重耳猶重虛名,大王若以虛名繫於其身,可令其不能不守信義。」
穆公聞言,大感興趣,「有何虛名,能系重耳,這好像個巴蜀之爭沒有聯繫?」
「大王可與重耳接婚姻之好,使懷贏公主下嫁,如此,既避免了巴蜀之爭,大王既為重耳之舅(岳丈古稱),這樣,清河之敗便不足為外人所道,而大王還可助重耳取得晉國,論公論私,重耳都不會不守信義,大王以一個公主,換得巴蜀平安,並可以重耳長輩的身份壓制晉國,可謂一舉數得。」
「此計甚好,可重耳為夫人之弟,若娶寡人的公主,有違倫常。」穆公猶豫不定。晉為宗室之國,外表極重周禮,而周禮又於姻親尊卑上尤為看重,他若能成為重耳的姻親之長,自然可對重耳「倚老賣老」,多有索求。而重耳格於周禮虛名,亦不能不對他多加尊重。
「重耳究竟能否坐上晉君之位呢?否則寡人豈不白賠了公主……」穆公喃喃道。
「剛到的消息,里克已派心腹之士迎接重耳回晉,並遣禮史官朝見天子。」
穆公聽了,先是一呆,隨後兩眼俱閃,脫口而出道:「好!」
「大王,此事不宜渲染,先遣皋金私會重耳,一來探探口風,二來亦可形成事實,使之眾臣反駁不及。」鮮於見穆公稱讚成他所獻之計,忙又說道。
「嗯!寡人知曉。」穆公會意的點了點頭。
鮮於的主意雖妙,但鑒於穆公夫人與重耳之間的關係,在蹇叔與百里奚眼中,未免太過荒唐,只怕難以接受。
其實在周朝列國中,父娶子夫,子娶父妾都極為常見,更何況越輩姻親。由余之所以獻此妙計,並非真的認為「虛名」便可系住重耳。
列國之間,父子兄弟都可以相殘,區區「虛名」又有何用?
秦國若想征服晉國,唯一的途徑,便是在國力上勝過晉國。想借婚姻之事來圖謀晉國,只能是一相情願的痴人之想。
蹇叔與百里奚等上卿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一致勸說穆公以培固國力為主,使用詭謀為輔。穆公口中應承,心中想的卻是應該以詭謀為主才對。培固國力見效太慢,而大行詭謀之道,便立獲眼前之利。
鮮於心底極為贊同兩位上卿的主意。但又希望穆公實行以詭謀制敵的國策。
培固國力。論的是經世濟民之道,在這方面,鮮於自覺遠比不上兩位上卿。如此,他也就永遠位於兩位上卿之下,難以謀取執掌朝政的大權。
鮮於心底很清楚,他的才能只有在詭謀中方可大放光彩。
秦穆公大行詭謀之道時,也就是他鮮於執掌朝政之日。
今日他獻出妙計,是踏出的第一步。這一步若是成功,他便等於執掌了秦國半個朝政。秦穆公最大的心愿,便是東進中原,爭霸天下。而晉國是秦國東進路上的攔路之虎,不先征服晉國,而想要征服天下,不啻痴人發夢。
秦穆公接受姻親之策,就意味著他將以詭謀之道來征服晉國。這樣,秦國必然與晉國不斷的發生衝突,穆公也會因此不斷的需要由余的妙計。而鮮於也可藉機翻越兩位上卿,成為穆公心腹中的心腹。
重耳自然不知道姻親背後的故事,是以茫然不解。
對於美女,他並不奢求過多,聖島上的美女他都愛不完,更何況身邊還有兩位美貌的戎族聖女。但思前想後,此舉對自己只有好處,絕然沒有半點壞處。首先,可獲得穆公支持,為早日回晉打下基礎,其次,還能博得一個英雄的美名,世人往往會想,若不是重耳清河大敗秦軍,穆公才會因此予以公主下嫁,以籠絡其心。
「謝過穆公厚愛,重耳必有回報。」
皋金討好地笑道:「卑人十八歲便行走朝堂,二十多年來,可從來沒見過像公子這般鴻運與艷福齊天之人。我國大王與懷贏公主期待您早日達秦,以作百年之合。」
「這個……」重耳眼光掃過帳中兩女,猶豫道:「重耳乃逃難之人,何德何能取穆公嬌女,怕是委屈了……」
「難道公子還不知曉?」皋金用一種只有重耳才聽得到的聲音道:「里克已遣人迎公子回晉,不日,公子即為晉國之君。」
「啊?」重耳失聲道:「此言當真?」
當重耳快馬加鞭回到橫嶺之時,他的心中早已忘記了秦國的懷贏公主。他之所以答應皋金一年後前往迎親,那是因為想借秦人之力登上王座,而如今王座已然在向他招手,他何必捨近求遠,屈於穆公之下呢?
里克難道就沒有察覺,搶走小鳳的蒙面人就是我嗎?嗯!也許沒有,畢竟我們沒有露出任何的破綻。想到這裡,重耳眼中隱隱閃著興奮的光芒。
暫時先放過里克,有歐陽家族與狐突的鼎力相助,即使里克有所圖謀,也有一搏之力。待坐穩君位,手握兵權之日,便是里克斃命之時。
然而,當狐氏兄弟沒有看到父親的簽名時,卻徹底給重耳潑上一桶冷水。
「帛書上並無吾父簽名,顯然吾父認為公子不宜回國。」
「此話何解?」重耳微微失望道。
「且不說公子兩番闖入里府,即使里克未能懷疑到公子身上,但不可不防啊。」狐毛稍有激動。
「難道說里克為了一個女人,便冒天下之不為,按你們的意思……里克此舉只是為了對付我嗎?說,你們為什麼要阻止我回晉,而狐突也拒絕簽名,難道是因為……」重耳目光驀地冰冷,一股殺意毫不掩飾地散發而出。狐氏族人的所作所為,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假冒身份,難道是他們不想看到自己以假身份登上王座嗎?
如若如此,我將施展霹靂手段,即使落下不義之名,也要把狐家徹底消滅。重耳暗暗下了決定。
「公子!」狐偃見勢不妙,猛地一跪到地,聲淚俱下,」里克素有惡名,況其連殺二君,惡名滿天下。公子若在此刻回國,恐為里克所乘,到時,天下人俱以為是公子所指使,徒為其擔當罪名,殊為不智。何況夷吾勢力又強過公子,豈肯甘居公子之下?公子欲於夷吾為敵,勢必依靠里克不可。一旦依賴於里克,又必失去權柄,受制於他。我狐家上下絕無貪生怕死之徒,吾父若非洞悉里克圖謀,又怎會不簽於帛書……請公子三思。」
「好一個狐偃!」重耳神情一緩,緊緊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問:「你父親可是有書信來?」
狐偃點了點頭。
信中說了些什麼呢?重耳不由疑惑,但狐偃的真誠與坦然,使他問不出口。
「吾父以為,公子當暫退一步,等夷吾與里克互爭,待其兩敗俱傷之時,再從中取利。」
重耳怔了一怔,是啊,我怎麼就不能想到這一點呢。是什麼蒙蔽了我的心智,還是我太在意這假身份。若想成功,必須得消除身份的隱患--除掉真正的重耳。
但蔡姬與趙衰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消息,拓王究竟把重耳藏在什麼地方呢?
想通了一切后,重耳便去回復屠岸夷。雖然國君之位的誘惑奇大,但恢復清明之後,他做出了讓許多人大為不解的決定。
「里上卿與眾大夫的好意,重耳自當銘記在心,然重耳逆父命逃亡在外,是為不忠。又不能一盡哭臨之禮,是為不孝。不忠不孝,豈可立之為君,望眾大夫另迎賢君,以安國人。」
屠岸夷返回晉國,將重耳之語告之里克。
里克眼中雖然有種瞭然於胸的神情,但亦隱約露出一絲無法掩飾的惱怒。呆愣半晌后,方怫然不悅地長嘆一聲:非是里克不迎君上,哎!先王地下有知,亦不能怪吾。
朝臣聞之,紛紛向里克進言--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大夫速定君位。
重耳不肯回國,最有資格成為國君的只能是夷吾。
問題是里克怎會心甘情願立夷吾為君呢?迫於形勢,他不得不一邊派人往梁國迎請夷吾,一邊卻集大軍於梁晉邊界。
他要使夷吾知難而退,也學重耳來一番「讓賢」之舉。
夷吾不是重耳,哪容王座旁落。連連遣人催促秦穆公助他回國為君,並許諾一旦事成,贈以黃河西岸五座城池。
穆公夫人伯姬心憂故國,亦勸穆公助夷吾為君,以免晉國大亂。
秦穆公一來定下」隱藏鋒芒」之策,並不想公然出兵,二來他的賭注已經下到重耳身上,自是不想腳踏兩條船,惹他人恥笑。
夷吾焦急之下,又派使者向周天子和齊恆公求助。
周天子還沒有做出反應,齊恆公便昂然接上。他早就忍不住想在晉國面前顯露下盟主之威,見到夷吾派來使者,不禁大喜,立即發出盟主令,並親率兵車百乘,趕往梁晉邊界「平亂定君」。
魯宋鄭衛等國也各派大將兵車,開赴晉國,以聽從盟主之令「安定晉國」。
直到這時,秦穆公方順勢出動兵車百乘,以「響應」盟主號召。
在各諸侯國的強大壓力下,里克被迫收回邊界之軍,恭迎夷吾承襲君位。
於是,夷吾率親信虢射、呂詒甥等人,得意洋洋地進入晉國王都。
因秦穆公為晉獻公之婿,亦入翼城,和陰朋共同主持夷吾的即位儀式。
至此,公子夷吾如願成為晉國國君,是為惠公。
在大會朝臣之後,晉惠公立開府庫,以黃金寶物感謝齊恆公和眾諸侯的仗義相助。
齊恆公和眾諸侯甚為滿意,俱歡喜的率兵回國。
而秦穆公卻悶悶不樂,在回國的路上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來。
哎!齊侯一聲令下,諸侯俱爭先恐後從之,將來我若爭霸天下,勢必會於齊候為敵。如此強大的敵人,恐怕勝之不易。而晉候亦翻臉無情,曾允諾登上王座,當贈河西五城,可直到我告辭回國,也不見他提起?
穆公愈想愈是氣憤,覺得自己是被夷吾給耍了。
哼!寡人就不信你敢不遵諾言?穆公命令兵卒連夜疾行,儘快趕回雍城。他要和百里奚、蹇叔、由余等大臣商議出一個辦法來,逼迫晉惠公送上河西五城。
而穆公前腳進入雍城,晉惠公便遣丕鄭父使秦。以下臣拒不聽命為由,收回先前許下的諾言。
穆公大怒,立召蹇叔、百里奚和由余商議,是否應該攻打晉國。
蹇叔道:「晉候剛得天子令,又得眾諸侯扶持,暫不宜伐。」
百里奚亦出言反對,」目前不宜動兵,我秦國須大力增強國力,只有國力超越齊楚,方可對外用兵。」
鮮於善於察言觀色,見穆公臉色大變,便進言道:「夷吾素無賢名,且之國內有強臣里克,一山自不容二虎,過不了多久,晉必生亂。到那時,我秦國以定亂為名出師,可謂堂堂正正。」
見三位執掌朝政的謀臣都反對征伐晉國,穆公只得暫時收起報復之心,等待里克與惠公之爭。
而就當穆公等著晉生內亂之時,卻傳來晉國突發大水,糧食不收,倉庫空虛,一時民心惶惶。
這突如其來的天災,竟使得里克與惠公暫時拋棄內耗,齊力救災。
晉惠公為安定民心,急召眾臣商議。
里克亦寄希望於穆公向惠公發難,是以第一個發言道:「國無糧必亂,請大王速開府庫,放所儲之黃金至鄰國買糧。秦國素來糧豐,離晉國又近,可遣使購之。」
惠公聞言一驚,死盯了里克半晌,然後,才又露出疑惑之色道:「秦國索要五城不得,必然深恨晉國,豈肯賣糧於我?」
「晉已於秦結仇,早晚必有一戰。今遣使購糧,其若願賣,是弱其倉儲,使其軍糧不繼也。其若拒絕,必使晉人恨之,將來我晉國之軍自會為大王拚命屠秦。」
里克說著,臉上露出一種不怕你不採納的微笑。
惠公只覺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如潮水般朝他逼了過來。不採納吧,國中無糧,恐怕不等里克下手,我這君位怕也做不長久。而按里克之法使秦,會有再度激怒穆公的可能,還不知里克暗地裡在打什麼主意。
想到這裡,冷汗,一層層地從額頭上冒了出來。惠公不由得向群臣看去,他期待有謀臣能出更好的主意,只要能儘快買到足夠糧食,什麼方法都行。然而,結果令他大失所望,所有的大臣皆迴避他的眼神。
良久,他收回目光,猶豫道:「里卿有多大把握,要知道國民都在等著糧食救急,若是延誤時機……」
里克淡淡地道:「微臣只能盡人事,至於成功與否,誰又能保證呢?若是大王另有十足之選,臣定收回自己的話。」
惠公表情僵硬的笑了笑,」里愛卿國之棟樑,輔佐數代君王,所謀之策無人可及,誰還有更好的建議呢。」
終於,惠公不得不在里克面前低頭。
聞之晉國購糧使者前來,秦穆公大感為難,召大臣來問,」晉君無信,許河西五城而不交割。今其派人購糧,寡人許是不許?」
「當然不許。不僅不許,還可趁機發兵攻之。彼國中無糧,軍心必亂,絕難抵擋。」鮮於連忙說道。
蹇叔皺起眉頭,道:「天災無常,何國無之?救助鄰國,理之正也。依天理而行,天必佑之,民必順之,自可無往而不勝。」
「是啊,古賢道:仁者不趁人之危而邀利,智者不希圖僥倖以成功。微臣以為,應將糧食賣給晉國。」百里奚贊成道。
秦穆公默然片刻,忽然嘆息道:「負我者,晉君也。飢者,晉之百姓也。寡人不能以晉君昏暴之故,致使晉國百姓挨餓。明日各倉大開,任晉人搬運,能搬走多少,就給多少。」
「吾王聖明,吾王聖明!」眾大臣俱拜伏在地,一片頌揚之聲。
晉惠公聞之,也不客氣,順渭水大肆裝運,幾乎將秦國庫中存糧一掃而空。
買糧竟如此順利,則大出里克所料,他大失所望的連連搖頭,」難道命中注定吾只能做臣子?秦人究竟安的什麼心……」
數日後,鮮於又向秦穆公獻計道:「如今大王解救晉國之災,想必晉之滿朝必然感激大王,大王不若遣使晉國,重提河西五城之事。」
秦穆公眼睛一亮,喜道:「愛卿此舉正合寡人之意,只是以晉君之小肚雞腸,他會有感恩之心嗎?」
鮮於胸有成竹,進宮前他早已謀有計策。是以他不慌不忙道:「若晉君守諾,有感恩之心,必然送回五城。若晉君毀約,也可讓世人看清楚他的嘴臉,以後吾王發兵晉國,也師出有名,即使是周天子與齊君怕也無話可說。」
秦穆公默不出聲。晉國畢竟是一等大國,真若傾國相戰,未必能一口吞之,即使拿下晉國,秦之國力必然大衰,還能再與齊楚抗衡嗎?未來的困難肯定無法估量,還有,如果失敗了會如何呢?
鮮於渾身一震,長跪在地,「吾王明鑒,晉國不久必有大亂,里克與惠公定有一爭,大王只需給他們尋找爭鬥的機會,耐心等待,再趁亂出擊,必可省力擒晉。」
秦穆公一語不發地凝視鮮於,似乎在判斷此計的可信度。靜默半晌,穆公突然大笑道:「寡人命你即日使晉。」
鮮於大喜,再次伏地叩首,「臣即使拿不回河西五城,也定使里克與晉君為此事公然反目。」
而事情也果如由余所料,秦使來訪使得晉國滿朝爭執不停,其中里克與晉惠公各執所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晉惠公其實並不想送出河西五城,但秦人先後兩次助他,且之以前「朝臣反對」的借口亦不可用,再無推脫之法。
聽聞晉惠公的決定,里克滿臉愕然,他用一種近乎無禮的語氣詰問:「大王此舉並非交割五城,而是把晉國交於秦人。」
惠公便若一頭中箭的猛獸般盯著里克,冷笑道:「寡人只是守信於秦,怎麼能說寡人舉國於秦?」
「那麼大王為什麼此前不守允諾,並委過臣下?若國君不能令臣上聽命,還算什麼國君?再說毀諾已成定論,此後猶再反悔,豈不惹人恥笑?」
停了停,里克接著道:「作為下臣,更為晉國著想,微臣想提醒大王一句,大王倘若送五城於秦,那就真的離亡國不遠,臣下與大王再無可以寰轉的餘地。」
「哈哈!」晉惠公以大笑來掩飾他的狂怒,「寡人只是回報秦人救災之德罷了,愛卿言語似有誇大,此舉甚為不……」
里克亦冷笑著打斷惠公之言,「若以秦賣糧於晉為德,則秦君幫助大王回國,更為大德矣。且之秦國賣糧於我,無非是為了謀晉耳。即使大王再交割五城,仍是難解失信之怨。其即怨我,又何必失去五城,做那前後不討好之舉呢?」
丕鄭父亦出言道:「里大夫所言極是,望大王三思。」
見這兩名強悍之臣均出言反對,眾朝臣亦紛紛進言。
一時滿朝沸騰,而惠公之親信又都是初立朝堂之人,個個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才能幫助自己主公。
里克眼中隱隱閃著興奮的光芒,聲音也愈加洪亮有力。
「秦、晉既為仇家,斷無善解之理。晉臨天災授於秦,而秦不取,是為愚蠢也。而今晉糧食充足,猶勝過秦,若不取之,是為逆天行事也。逆天而行,必有大難。大王可借交割之際,假意麻痹於秦,同時再約會梁君,同伐秦國,共分秦地,以永絕後患。」
惠公怔了一怔,心中雖有所動,但語言上仍不想落於下風,」寡人初掌朝政,不宜動兵,且梁國也未必肯犯秦。里卿想法是否過於簡單?」
里克別有深意的說:「河西五城位於梁國側腹之地,若劃歸秦國,以秦穆公之野心,梁君豈能心安?大王只需給梁君加以分析,梁君若想睡得安穩,必會答應聯兵伐秦。」
惠公默然。
眼見他的一箭雙鵰之計竟功,里克心中忍不住笑意,憑你,還想與我斗,掌晉者除我里克之外,世無其人。
他深知,從惠公回國的第一天起,便無時無刻不想除掉他。
一個強悍的國君決不允許一個強悍的臣下存在。同樣的道理,他也絕不允許到手的權利從手中溜走。
出計聯梁謀秦,正是為了削弱惠公的唯一外力。而秦國因穆公夫人的原因,自不能坐視外人掌晉。一旦戰鼓擂響,不論誰勝誰敗,能助惠公的兩個諸侯國皆會實力大損,自然不能為惠公所用。而且他會想方設法讓晉惠公領兵出戰,當然,戰場上的風雲變幻更是從未經歷過戰事的惠公所不知曉的,失敗,他還有何臉面面對朝臣,若死在戰場,則更是天意。
在這之前,他已經儘可能地做好了安排。其中有些舉措,事關軍隊,也是惠公所顧忌之處。因此,他不怕惠公不領兵出征。
因為,惠公決不想把兵權交到自己手上。
朝臣中的很多人,他們對誰主王廷,根本不去在意,但於權貴的榮辱得失,卻十分敏感。即使他們不贊同自己的觀點,但如果自己能為他們帶來富貴升遷的機會,同樣也可以得到他們的支持。
他們的存在,維繫著暗潮洶湧上的一葉孤舟。
然而里克知道,這平衡懸於一線,岌岌可危。如果惠公稍有魄力,強行於之對決,情勢立刻就會急轉直下,勝敗猶不可知。
而秦國的舉動,則又給了他一個冠冕堂皇的機會--既能削弱惠公的力量,而且還能在世人眼皮底下站立到晉國最高處。
萌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稟公子:趙衰前來聖島,有要事稟告。」
「趙衰?啊!他回來了?」重耳渾身一震,聲音略帶激動道:「他現在在哪裡?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已經上島,在大廳等候公子,據說和公子交給蔡姬的事有關。」
「哈哈哈!」重耳發出一陣大笑。
他沒有理由不高興,當初他交給趙衰的任務是,隨時和蔡姬保持聯繫,她若有消息,便馬上趕回。如果不出所料,那麼肯定是蔡姬找到了拓王的密穴,也就是軟禁真正的公子重耳的地方。
真重耳的存在,猶如一根又粗又長的魚刺,橫卡在他的咽喉之處,平時不覺得疼,一旦發作,魚刺將劃破他的吼管,直刺內腑。
他深深的明白,只有除掉真正的公子重耳,他才有可能重見天日,即使拓王知曉,也無奈他何,畢竟證據消失,空口說白話,聰明如拓王是不屑去做的。
一旦成功,他將行得更遠,攀得更高。
重耳清晨便離開了聖湖,準確說是離開了戎族。
沿路春光明媚,但人的心情各異。
這次遠行,重耳只帶了十二道牆和三十六名弓弩手、七十二名刀槍劍戟混編之隊。隨行的還有介子推、狐射姑、趙衰和狐氏兄弟,魏犨留守。
讓重耳頭疼的是眾女紛紛要求出行,而他知道弄玉是第一個不能帶去的人,因為他的目標是殺死弄玉的重耳。小鳳身無縛雞之力,當然也就留在聖島,雪丹清是聖湖之主,何況還得照應小鳳與弄玉,也是無法出行。
以對重耳的了解程度,首推季槐,而論精明程度,琉璃當屬第一。
因此她們在眾女的羨慕眼光中離開戎族。
纏香聖女是唯一沒有前來送行的長老會成員。這讓重耳隱隱有失落之感。但他離開谷中時,卻聽到山峰上飄來一陣凄婉的歌聲。
重耳在馬上挺了挺身子,默默地望向遠山,只見四野莽莽,大片的青草覆滿了微微起伏的一個個丘嶺。碧空如洗,深遠遼闊之極。風過處,帛布般的連片草稞如同波浪般此起彼伏,就如同置身於汪洋之中一般,好似在隨著歌聲迎風起舞。
地平線在極遠的盡頭同整個湛藍的天穹連在了一起,難分彼此,一眼望去卻還以為到了天地間的邊緣,重耳心中一陣陣的蕭瑟蒼涼,心中暗嘆:纏香啊纏香,我知你必會前來,你的歌中之意,我也收到,只要我不死,必會回來接你。
但他清楚的知道,也許這一別,便再也沒有相逢之日。可男兒的責任感與雄心,使得他依然拍馬飛騰,只是眼中一片乾澀。
根據蔡姬的消息,拓王有一極為秘密的盟友,此人為齊國上大夫豎刁。其權勢隨著管仲、陰朋、鮑叔牙三位重臣先後去世,而極有可能成為齊國的第一權臣。他在齊國王都臨淄有三處府邸,而且其中一處據說他自己都很少光臨,但常年有洛邑來人,拓木簧的心腹管家與狐熙開春便前往臨淄,隱居其間。
是以蔡姬肯定此處便是拓木簧在齊國的密宅。
重耳當然不能告訴別人,自己其實是假冒公子重耳,前往齊國只是想斬除隱患。他只能對大家說:此行是想獲得當今盟主的支持,為日後回晉鋪平道路。
大地在馬蹄下飛速地倒退。
眾人日伏夜行,終於在八天後到達齊國邊城。
途中,重耳通知介子推和狐射姑,了解到不少有關齊國的事情。
齊國眾臣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為貴胄世家,一類為新進寵臣。
貴胄世家以高、國兩家為首,新進寵臣以公子開方,豎刁,易牙為首。高、國兩家此時的主人為高虎,國廮仲,位居上卿,共執國政。
自恆公立下公子昭為太子后,原本斗得熱熱鬧鬧的兩派突然間安靜了下來,公子開方、豎刁、易牙更是老實了許多,極少參與國政之爭,儼然有退出於與高、國兩家之爭的意思。
他們非常清楚,恆公雖老,但洞察力卻絲毫不減,一旦立下太子,便會全力加以維護,掃除一切有可能阻礙太子繼位的隱患。且之他們三人都曾有過擁護公子無虧的功勞,齊恆公自然不會忘記。
若他們有任何攬權爭寵的舉動,都會引發齊恆公的清剿之心。對於一代霸主齊恆公來說,他老了,該做的,能做的,他都做到,而且做得非常之好,僅剩的一件事情便是讓太子順順利利的接管朝政,為此,他會毫不猶豫的殺掉任何人。
但是公子開方、豎刁和易牙怎麼能放棄攬權呢?對他們來說,權就是一切,有了權就有了一切,失了權便失去一切。然而朝中雖然去了管仲等三位重臣,但高、國兩很快便承襲了他們的權利,再加上虎視眈眈的齊恆公,他們的任何攬權之舉,都將成為惹火燒身的蠢事。
他們其實並無耐心,卻又不得不強忍出耐心來,等恆公離去的那一天,為此,他們日夜祈禱。特別是恆公把執掌國政的大權交於高、國二人手中時,他們的心情異常沉重,皆嘆,上天為何生我於齊,即生齊,何生恆公這等千年不遇的強悍之君。
而齊恆公自去了管仲,總覺得有些寂寞。以前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和管仲討論一番天下大事,感受他作為盟主指點天下的氣勢。
如今他和高、國二人談起天下大事,卻是索然無味。
除去對王室的忠誠,高、國二人枉為上卿,對天下大事竟是茫然無知,明明秦、晉、楚為強國,二位上卿偏說宋、魯、鄭諸國強。
公子開方等三人卻只和恆公談些酒色歌舞之事,談起國事來總是三緘其口。
哎!我國雖不少忠臣,但像仲父那樣明了天下大事的宰輔之臣,卻是再也找不出一個來。齊恆公無奈的連連嘆息。
正在此時,邊關守將派遣人飛報--晉國公子重耳欲避難齊國,可否接納?
公子重耳,據說其賢德知禮,又擅於兵法,應該是一個不錯的交談對像。想到此,齊恆公大為興奮,拍案叫道:「我齊國乃當世盟主,任何人前來投奔都可收納。」
他當即令公子開方為使,親至邊關將重耳一行迎入臨淄。
待進入齊都臨淄,重耳一行自是神馳目眩,目不暇接。在他想來,晉國王都翼城闊大雄渾,富麗堂皇,已是天下之最。但和臨淄相比,就寒酸得令人羞於提及。
但見街兩旁俱為瓦屋精舍,塗朱抹翠,色彩繽紛。道上車如流水,人擠如蟻,熙熙攘攘,喧嘩之聲直入雲霄。
每隔不遠,就有一處市肆,或專賣米糧、或專賣絲帛、或專賣酒器、皮貨、牛羊……數都數不過來。市肆中人服飾相貌千奇百怪,天下各處華夷人等俱能見到。街市之中更有許多酒舍女館,無數華服豪客進出其間。絲竹鼓樂之聲不絕於耳,勾人心魂。
公子開方的車隊在鬧市行了十餘里,方來至巍峨壯觀的齊宮之前。
衣甲鮮明的剽悍禁軍在牙易的率領下,隊列森嚴,以金鼓之樂迎重耳入宮。
齊宮正殿台基高大,殿柱數人才能合抱。其雕樑畫棟,金粉銀飾,令人不能仰視。
就連四角偏殿,也全為巨瓦覆頂,朱泥塗壁,白玉為階。
重耳不由得想起晉國王宮,雖然也算得上高大,卻除了正殿外,其餘偏殿,俱以茅草結頂,只在屋脊處蓋上巨瓦,以防風雨。
青瓦殿中,重耳終於見到了一代霸主齊恆公。
重耳的精神力之強,當世與其匹敵者決不會超過三個,而且這三人都是功力通玄的強人。但齊恆公那簡單普通的姿勢卻隱隱透出一種氣傲蒼天、胸懷淪海的磅礴氣勢,幾乎使得重耳抬不起頭來,這恐怕是除武道之外的另一種王道之氣。
一大群內侍宮女站在他身後,然而重耳卻忽然覺得,他高大的身軀,看起來那樣孤單。
看著他,重耳便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種無法表達的感覺,卻似冥冥中早就刻就的一樽石像。剎那間,只覺心中有一道堤防陡然崩潰,排山倒海的痛楚洶湧而來,將他從頭至踵地淹沒,喘息唯艱。
「公子!」重耳的耳際傳來一聲轟鳴。
原來介子推見重耳面色蒼白、冷汗淋漓,便知重耳極為強大的精神力終遇對手,而且險些使他立陷萬復不劫的深淵之中。所以他以「傳音入密」之法,暗暗點醒了他。
重耳身體一顫,恭敬無比的伏倒在地,「姬重耳叩見齊王!」
齊恆公破天荒的伸出雙手,起身相扶,「英雄出少年,果然不錯,好一個公子重耳!」
恆公此舉,令朝臣驚異不已。自恆公當政以來,幾乎會遍天下諸侯,但從沒見他對人如此禮遇。豎刁與公子開方更是眼珠直轉,心中皆升起同樣的念頭--若想攀至權利之顛,定要籠絡此人。
重耳抬起頭,兩對深邃的眼睛猶如兩顆星半空交遇。看起來,齊恆公的確老了,滿是皺紋且消瘦的面頰,顫顫微微的雙手,怎麼看也是像個傲視群侯、令周天子寒膽的群侯盟主。但一雙眼睛卻彷彿蘊藏著無窮的智慧和膽識,這是一種將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上、視他人如草芥糞土的霸氣。在這個老者及其普通的目光注視下,重耳竟生出一種被他徹底看通看透的感覺。
齊恆公的目光掃向重耳身後,略微在介子推臉上停留一刻,驚容立現,訝道:「公子身邊有如此不凡之人追隨,按理不會輸於夷吾才是?」
重耳苦笑,嘆道:「端的是埋沒了他們,跟錯了主子。」
趙衰眼中火光一閃,大聲道:「能跟隨公子,是我們的福氣,何來埋沒之說。」
隨著他的話音,介子推等人雖未說話,但每人皆顯示出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昂之態。
而齊國上卿高虎卻皺起了眉頭,他覺得重耳似乎沒有傳聞中那般賢德,竟任由下人隨便插言,且事後亦不斥之。可見傳聞是多麼的不可信。
齊恆公卻不以為許,手捻稀疏發白的短須,突然間放聲大笑:「寡人現在開始羨慕獻公了。」
重耳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
有的大臣雖聽出恆公的言外之意,卻又有些不敢相信,畢竟沒有誰去羨慕一個死去的人,而這個人即使活著,也從未得到過恆公的重視。
「獻公有子如此,寡人羨慕不已。」齊恆公神情突現不屑之色,「可他的眼光實在是……對了,公子出行,是否帶有內眷?」
「逃亡之人,自衛尚且不能,哪裡敢帶家室。」不知為何,重耳不想被恆公看輕,因此說起謊話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暗想,如若被恆公知曉自己逃亡期間亦身不離女,必然將其看輕,如此一來,他若想在臨淄殺掉真重耳,怕是得不得齊恆公的助力。如果得不到恆公的重視,不僅晉惠公不會放過自己,甚至公孫家族怕也會藉機報仇。
「哈哈!」齊恆公不禁笑了起來,「寡人可比不得公子,一夜獨宿,難過得像是過了一年似的。男人但凡離開了酒、色兩件寶物,就似夏天的禾苗缺了雨水,沒有一點活氣。也罷,公子既來到寡人這裡,就像是到了家裡一樣,豈能使你缺少美人?」
「謝謝恆公厚意,重耳只能心受……」
重耳不是個不喜歡美女的人,但環境,地點不同,人的情緒同樣在變化。一般諸侯親賜之女,非是公主貴女,便是宮姬之流,絕非普通之人。往往這類人,素有追求者,一旦為了美色而惹上麻煩,勢必影響到他的臨淄之行。
「不行,寡人說出的話,從不收回。」齊恆公一雙老眼猛然發出銳如鷹隼的目光,「公子是否小視齊國絕色?」
「不……沒有……重耳有國不能歸,何能貪圖享樂。」重耳收斂心神,惶恐施禮。
「志堅不怕柔指纏。」齊恆公突然頓了一頓,好似想到了一件極為有趣(手機閱讀.cn)之事,揮手示意易牙上前,遂一臉神秘的耳語幾句,易牙強忍震驚,目光連連掃向重耳。眼中隱不住羨慕之情。
直到重耳離開青瓦殿,亦不住想,恆公究竟對易牙說了些什麼話,竟使易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偷瞥他。
不過當他看見隱藏在馬隊中的琉璃與季槐兩人時,不由冷汗大冒。該死,差點忘了她們。
好在由於路途顛簸,兩女不得不收起裙裝,早早便換上晉服。要是被人一眼看穿,豈不是自惹麻煩,欺君之罪不可赦。
兩女一見重耳出宮,便兩眼發光的迎了上來,急得重耳連使眼色,卻又礙於公子開方在旁,而不能出聲阻止。他明白,只要兩女開口說話,他這欺君之罪算是落定。
忽然,琉璃神色一變,拉著季槐又退回大隊。
重耳不由轉身看向介子推,介子推的嘴巴剛閉,望著重耳微微點頭。
重耳神情一松,遂瀟洒不群的陪著公子開方上了一輛高駟馬車。
狐射姑突然長嘆道:「聞說齊侯賢而有禮,雖為霸主,亦敬重士人。今日見之,始信其能號令天下,不僅是因為武威,更為仁慈厚德矣!」
「雖說一座府邸,十乘高車,俊美八十匹,黃金千鎰對齊侯來說算不得什麼,但公子重耳實是今不如惜,他看重的是公子的賢德,而非利益驅使。」介子推感嘆不已,「可惜,一代霸主,卻無人承沿襲大業,若齊侯年輕二十歲,必不會如此厚待公子,也許……會斬威脅於搖籃。」
狐射姑驀地打了個寒顫,一臉慶幸之色道:「齊侯死後,若地下有知,將明白自己犯了多麼大的錯誤,他曾經接納過的那個逃亡逆子,便是奪去齊國霸業的人,恐死不瞑目。」
「齊侯命不久矣!」
「啊!」狐射姑失聲道:「子推你能斷定?」
介子推嘆道:「我雖不敢細查,但真氣卻是確確實實進人他的體內,感覺他內腑氣機枯萎,縱有良醫,亦活不過一載之數。」
「那齊地不可久留,齊侯若去,內亂必生,太子昭雖有高、國兩姓扶持,但公子無虧亦有豎刁、易牙相助,更何況還有公子潘、公子元在旁虎視眈眈,而他們的身邊也有公子開方與公孫一族……哎,當初公子說前來齊國求助,我就深有疑慮,齊侯已老,縱有雄心,也是力不從心,加之明白自己時日無多,精力都會放在國內,整肅國內是他最後的目標。」
介子推雖有同感,但他始終冷靜如一,淡然道:「公子的心,豈是我們所能猜測,半年前我便再也看不懂他。」
「是的,變化之大,簡直令人不敢相信。」狐射姑突然精神一震道:「不過,這是好事,公子愈強,前途則愈加光明。」
「是啊!」介子推雙眼一凝,緩緩道:「看來齊侯是真心接納公子,這座府邸的台階之高,顯然是上卿遺留之物,單看門樓便是氣勢輝煌,裡面可想而知。」
前面不遠處,重耳已在公子開方的引領下踏上台階。
狐射姑死盯著門樓上三個碩大的燙金字,長吸一口氣,喃喃道:「清拂院……清拂院,這不就是齊國上兩代名將扁子甘的府邸么?」
介子推也微微動容,兩人不由對視一眼,齊侯如此厚待重耳,究竟是禍是福?
(鎰:古時重量單位,一鎰二十兩,另有一說為二十四兩)
齊恆公年歲愈老,便愈是對神仙術士醫之流大感興趣。
公子開方、豎刁、易牙投其所好,千方百計羅致各種方術巫醫等怪異之士進見恆公,使得齊恆公絕無過問朝政的空閑。
其實就算有了空閑,恆公也對朝政之事懶於關心。
他已成為天下盟主,又不能去做天子,沒有什麼「功業」值得他再去追求。既無」功業」可去追求,他又為什麼要勞神費力地關心朝政?
齊恆公一心一意想著能再進一步--成為神仙,可以長生不老,永享富貴。
見到齊恆公如此冷漠朝政,他的一班大臣們開始大肆活動起來,漸漸分成幾派人馬,互相對壘,欲趁恆公離去前爭個高低勝負,為太子繼位后打下堅實的基礎。
高、國兩家為一派,自命正人君子,與各世家大族出身的朝臣結為朋黨,不遺餘力地攻擊其餘一切朝臣為「姦邪小人」,尤其猛烈攻擊著豎刁、易牙二人。
豎刁、易牙在地位上無法與高虎國、夤仲相比,卻以神仙之術為由控制著齊恆公的時間,但凡攻擊他二人的表章,均都中途截下,根本到不了齊恆公手中。
可高虎、國夤仲又把持著朝政,令豎刁等無法在朝堂上安置親信,擴充勢力。
公子開方自居賢者,既不接近高、國二人,也不靠近豎刁、易牙。一副「冰清玉潔」的雅士之態。
許多既不滿意高、國二人,又痛恨豎、易兩人的朝臣紛紛投歸公子開方門下,使其實力大增,誰也不敢忽視。
而齊恆公時命無多的消息傳出后,眾臣的目光不覺都轉到了齊恆公的公子們身上。其心不言可逾--誰能控制未來的國君,誰便能立於不敗之地。
高、國二人既是「正人君子」,當然理應支持太子昭。
於是,太子昭成為世家貴族中最受歡迎的客人,成天忙於飲宴,不是慶賀高虎的生日,便是趕赴國夤仲嫁女的喜宴。
豎刁、易牙本是公子無虧一黨,只因齊恆公立了太子昭,才不敢與公子無虧多家來往。自公子重耳投奔臨淄后,把齊恆公僅有的一點時間也佔去,隔不到二天,恆公便遣人請重耳入宮。這使得他二人百無禁忌,成天邀約公子無虧至郊外遊獵。
公子開方則成了公子潘府上的常客,一有機會,便對眾人道:「公子潘謙和仁厚,器量廣大,將來未可限定。」
公子元雖年齡不大,志氣卻是不小,見三位兄長俱有朝臣護擁,他也不甘寂寞,暗中拉攏勢力已不如昔、卻也非同小可的公孫一族,與公子商人結為一黨,奔走於公室子弟府邸,宣稱:「齊國將生大難,非我公室弟子,不能救之。」
齊恆公對宮外之事「一無所知」,或探尋「神仙」之事,或擁美狂飲,或邀重耳縱談天子趣聞。
這日,他又遣內侍請公子重耳入宮。
而恆公好重耳之言已然傳至所有朝臣耳中,使之眾朝臣也紛紛相贈重耳,或美酒帛寶,或女樂寵姬,弄得冷清數載的」清拂院」門前熱鬧非凡,高車大馬絡繹不絕。
重耳及一從手下自然「經常」念叨恆公之好。
傳至齊恆公耳中,他自然是得意洋洋,樂了好一陣子。
除了齊國,天下就數晉楚秦諸國為強。
然而堂堂晉國的公子,卻要投奔到他齊國來避難,這說明齊國之強,已非晉秦楚所能相比。
而晉惠公聽說重耳逃到齊國,受庇於恆公,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暫且按下誅殺重耳之心。全力與里克周旋。
齊恆公比似乎每天都在蒼老。他問了重耳許多話,卻一句也不曾提到齊國。
重耳由他冷靜如常的神情里,看隱隱察覺到一種瘋狂的氣息,大有噴薄欲發之勢。
於是他明白,齊恆公去世前的大動作即將開始。
而自己也得儘快完成對真重耳的誅殺,否則一旦自己在臨淄的消息傳到拓木簧的耳中,沒準這個老狐狸會起疑心。為自己和一群下屬的安全著想,也要儘快在大變前離開這個風暴中心。
也許在旁人眼裡,恆公已老,不再是以前那個睿智之君,但重耳明白,此時的齊恆公恐怕比任何時候的齊恆公都要睿智,都要冷酷和殘忍。為了齊國的江山,為了太子昭能順利掌權。他什麼事都做的得出來,絕不會手軟。
只有重耳明白,這個垂死的老頭玩的是一出引蛇出動之戲。
若非他裝糊塗,一干朝臣俱都顧忌齊侯之威,勢必隱藏心機,等齊侯一去,再行發難。到那時,齊侯縱有天大本領,也奈何不了兩個世界的人。
重耳幾乎每天都受邀入宮。有時甚至朝臣向齊恆公稟奏朝政,也不遣開重耳。
這使得重耳掌握許多密聞。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通透之感。他看得出,齊恆公覺得朝臣的行動不夠快,不夠明晰,不夠他一網打盡。
因此,這個老人伸出一隻巨手,不動聲色間再次推動著朝局的變動。
猶如在棋盤上突然飛落一子。而這一手變動,徹底打破了四位公子之間的平衡。
重耳到達臨淄的第二個月,恆公突然下令。
公子開方接替陰朋所遺之職,專管交往各諸侯國,朝貢周室。
易牙則獲得了從前鮑叔牙掌握的權利,成天坐在高車上,巡視街市,捉拿盜賊或欺行霸市的奸商。
豎刁執掌禁軍,控制朝堂和內宮的出入警衛之事。
而最後一項任命,是重耳決不想看到的,豎刁掌管禁軍,將使他的任務更加難以完成。
管仲、鮑叔牙在世時,豎刁盼望著齊恆公長生不老的心愿異常虔誠。反正有他們在,自己是絕無希望登上權利顛峰,不如靠著大樹乘涼,諸事有強悍的君上和精明的上卿頂著,他也樂得逍遙,夜夜美酒女人,做那醉生夢死之徒。
當他得到掌管宮城禁軍的職位后,盼望齊恆公暴病身亡的心愿比什麼時候都急迫。
他和易牙都不算年輕,已過了五旬,即將奔六。上天留給他成就大業的時日已然不多。如果他們反倒在恆公之前老死,未免太過冤枉。
只有齊恆公儘早暴病身亡,他和豎刁才能將公子無虧推上君位,成就一番大業。
何況,如今他們都手握大權,就算時日無多,也無法再等待下去。
若是聯合易牙與公子無虧發動兵變,殺了高國二人與公子昭,逼迫齊恆公改立公子為虧為太子倒也不失為一搏。
但這畢竟太過兇險,不能算萬全之策。
於是,二人把希望寄托在重耳身上。
恆公治病從不避重耳,若能從重耳口中探得恆公的身體到底能拖多久?這個問題很是關鍵,倘若恆公不能持久,馬上便會離世,那麼他們也就冒不著犯險。等待便是。若是恆公還有數年陽壽,那麼他們也就只剩下冒險一擊。要是能收買這個逃亡公子,趁齊恆公信任之機,暗中下毒於湯藥,那麼大事已定。事後縱是有人察覺恆公乃中毒而斃,大可將罪名推往重耳身上。一石數鳥,乾乾淨淨。
重耳亦在焦急等待。
他沒料到自己來到臨淄,竟成為齊國紅人,無論是四大公子,還是眾朝臣,無不對自己恭敬有加。這等若有數十雙眼睛無時無刻都在盯著他,在他的府邸附近,地價陡然爬高,四公子均在他的府邸周圍置買房子,日夜派人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或是想從中判斷出齊侯的病勢,或是要最先一步察覺重耳的喜好和需要。
有一次,重耳出府前對趙衰隨便說了句:「府上應該增加一些女婢。」
說過他便忘記,誰知下午他回到清拂院時,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若木雞。大門的台階前停滿了香車,好像比賽似的,一隊隊嬌美年輕的女婢穿梭而入。
四大公子竟不約而同的送來數十名貌美年輕的各國處子。其中公子元不止是親自前來,同時來訪的還有重耳的故人--齊國第一高手銀戟天闋。
這讓重耳驚喜的同時,不免暗生憂愁,如此被人關注,他想私下做的事情就沒有任何安全感。若是不能一擊而中,只要走漏一絲的風聲,恐怕齊侯亦要向他舉刀。
頭昏腦漲中,公子元又半真半假道:「公孫家族已然查出晉地失事的真相,不日便要發難,哎!公孫無景那丫頭,吾王甚是喜歡,她若瘋起來……」
雖然重耳依舊面無表情,但天闋卻清晰的感覺到重耳的呼吸頓時失措。
「是嗎?都怪晉國照顧不周,重耳為此向死難的公孫族人說聲抱歉。」
「呵呵!不過無景自幼與我交好,若是我強行按下她的衝動之舉,想必她還是會給三分薄面,人死不能生,重要的是活著的人應該過得更好。」
重耳聽出公子元的話音里隱隱含有要挾之意,更多的是向自己顯示實力。立時心亂如麻,過去這麼久,他們果真查到自己身上,或者只是猜測……
公子元見重耳沉默不語,以為他已然屈服,暗喜:看來那個婁族逃奴的猜測有些道理,否則重耳態度定然不會如此。
不對,如果他們已經掌握證據,早就對自己下手,何必等到現在。再說,以公孫無景那丫頭的性格,倘若知曉殺死哥哥的人是誰,恐怕齊恆公亦攔不住她舉劍。哼!竟然詐我?重耳忽然肅容道:「公孫族事出晉國,重耳身為晉人,自當負其責任,請二位告訴我誰是兇手,我重耳雖是力薄,但也要盡上一分力量,鏟惡除奸,絕不落於人后。」
公子元與天闋面面相覷,難道猜錯?
重耳淡淡道:「有機會重耳一定去拜訪故人,公孫無景和在下曾有過不愉之交,不過我想她是個聰明人,自有分析判斷的頭腦,請帶話給她,若有閑,可來一敘。」
公子元到底年輕,幾乎拖口而出:「難道不是……」
天闋連忙出言打斷,」公子遠來臨淄,想必要做些安排,待公子安定下來,本宗作為地主,當為公子接風。」
「一言為定!」
天闋聽出了送客之意,遂向公子元使了個眼色。
公子元精神一震,低聲道:「公子最近和父王交往較多,聽人說父王的身體……」
「大王身體日漸好轉,有扁鵲神醫在,當然是藥到病除。」
「什麼?」公子元臉色大變,毫不掩飾一臉的失望。
天闋乾咳兩聲,提醒公子元,不要露於形色。
「大王昨天還曾連御兩女,足見龍精虎猛,在下亦是佩服。」重耳暗罵: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還妄想做齊王,哼!我本不想搞事,但你們如此挾迫於我,阻我除患之計,那我就配合齊恆公玩玩你們。」
公子元精神頹廢的起身便走,急得天闋連連對重耳賠禮。
重耳的笑容絕對是發自內心的,因為他清楚地感覺到這個盟主之國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雖然他喜歡那個垂死的老頭,但為了自己,為了晉國,為了他的嬌妻們,他不得不加力助推一把。
「槐姐姐這兩天行蹤神秘,究竟在搞什麼鬼啊?」琉璃的身影從暗廳閃了出來,一臉不愉之色。
重耳不易察覺地輕吁了一口氣。然後抬起頭,望向琉璃那張愈加美艷成熟的嬌軀。
「璃丫頭!來,再讓我試試你的媚功。」重耳臉上堆砌著笑意,心中卻在暗暗期待,季槐今天應該能探明虛實吧。
「每次和你談這個,你就顧左右而言它,璃兒雖然沒有槐姐姐跟隨公子早,可伺候公子之心卻絕不下於槐姐,請不要敷衍我好嗎?」琉璃眉宇間充滿憂怨,自是怪他把自己當作外人。
重耳惟有苦笑,有些事情是永遠不能公開的,比如重耳的身份,即使是他的嬌妻們,也不能讓她們得之,自己其實是個冒充者。
「公子,好公子,就告訴璃兒吧。」琉璃膩在重耳懷中,媚眼如絲,一雙小手不安分的四處攀爬。「璃兒亦想幫公子理!」
琉璃嘴巴一癟,扭動的嬌軀也猛然停頓下來,美眸似有淚珠滾動的跡象。
饒有意味的看著琉璃起身欲離,重耳索性裝糊塗到底,邪笑著跟到了琉璃的身邊,一伸手便將她的纖腰攬過來。
「放開我!」琉璃的嬌軀一硬,轉過螓首不悅地瞪著重耳。
重耳暗嘆一聲,知道琉璃不是那麼好矇混的人,當下眼珠一轉,嘴巴湊近琉璃的脖頸處,熱氣直撲她完美無瑕的晶瑩耳輪,「我知道你是最最關心我的人,關於季槐……哎!因為涉及到她的家事,你知道的,家族之事大多是很骯髒醜陋的,槐兒隱瞞也自有她的理由。你若怪我,可是大大的冤枉我。」
說罷,不待琉璃反應過來,冒著熱氣的大嘴已使使堵上了琉璃的香唇,大力地痛吻起來。
「唔……」
琉璃先是嬌軀生硬,做出掙扎的樣子,但在重耳無比熟練自如的一通熱吻兼揉搓下,頃刻間便軟化下來,開始有了迎合的舉動。兩條柔臂不知何時纏上了重耳的脖子,嬌嫩的香舌也不再被動,有了一定的攻勢。
幾乎當琉璃站立欲倒之際,重耳才止住攻勢,笑嘻嘻地說道:「現在不怪我了吧。」
「哼!妾身怎麼敢怪公子?」琉璃是輸人不輸口,小嘴撇了撇嬌嗔道。
說心裡話,她現在的心情是好得不得了。因為她知道這個男人非常在乎自己,這便足夠。
晚膳時,重耳終於等到了他要的好消息。
季槐經過數夜的潛伏,終於不負所望地看見了真正的公子重耳。
也只有確定了他(真重耳)在存在,重耳才能下決心一闖豎刁的密宅,一舉誅殺,解除後患。否則打草驚蛇,以拓木簧的精明,豈容重耳第二次機會。
據蔡姬與季槐的情報,豎刁這個密宅竟出人意料的置於鬧市區,前後左右非酒肆便是穀物貨店,白天人流眾多,且之易牙的探子無時無刻不在市肆巡弋,很難有機會下手。
晚上,是惟一可選擇的機會。
問題是,密宅的守衛極其森嚴。要進入內室,必須闖過三道明哨暗樁,而根據密宅每天的購糧量,這座密府竟不下六十人。即使排除二十名女婢和雜役,侍衛也有四十名之多。
但重耳這邊算來算去,也就他與季槐兩人。
按既定計劃,今天晚上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重耳與季槐打扮妥當,便從後院越牆而出。
夜極黑,連星星也幾不可辨。
重耳忽然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不知為何,他竟想起了獻公,想起了驪姬,想到他們如今終於可以在另一個世界相聚。陡地,亦吾那張猥瑣狡黠的臉突然閃現。
雖然他坐上了晉君王位,但重耳卻一直沒有重視過他,然而此刻想起來,卻有些異樣。
小人難防。
望著漆黑的夜色,重耳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殺機,驀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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