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走
「這些年,委屈你了。」
太後背對著窗子,稀薄的光線從她身後照進來,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情緒。
赫連紫風穩穩坐著,似乎在想什麼,對於太后這空洞的話,彷彿沒聽到一般,卻在太後身邊的嬤嬤要出言提醒時,才開口:「能有今日的結果,倒也不委屈了。」
嘶啞如同鬼魅的聲音,此刻在這靜謐的掉落一根針都可以聽到的屋子裡,顯得尤為可怖。
太後身側的宮人們無不是緊張的地垂下眉眼,唯獨太后好似習慣了一般,緩緩朝他看去:「皇帝死前,痛苦嗎?」
太后早就知道,皇帝的死,跟赫連紫風有關。
但知道又能怎麼樣?
早年皇帝也防著她,她這個太後手里,並沒有什麼權利,如今就連一向嚴謹的皇帝,都死的這樣無聲無息,自己便是知道他死在赫連紫風手裡,又能怎麼樣?
不過是問一問,不甘心罷了。
「痛苦吧。」
赫連紫風略一想了想:「畢竟他死前,還掙扎著要起身下令處死我。」
清清淡淡的幾句話,太后已經能夠想象得出那會兒皇帝的絕望和憤怒了。
赫連紫風並未在這個話題上多說,畢竟那晚的談話,皇帝痛苦,他也痛苦,撕開的陳年傷疤。不是只有皇帝一個人的。
赫連紫風看到太后寬大袖袍下隱隱抖動的蒼老的手,終於放下了一直捧在手裡的茶盞:「祝府里的故人說,想來拜見太后,不知太后可願意相見?」
太后的手猛然一抖,永遠半垂著的眼睛赫然睜開看著赫連紫風:「你——!」
赫連紫風卻涼涼朝她掃來:「太后覺得不可?」
太后臉色鐵青的坐在原處,身上黑色的宮裙好似忽然變得肥大沉重起來,原本穿在她身上的雍容,瞬間成了枷鎖,讓她看起來好似行將就木的枯朽。
「你當真要如此?」祝府里的故人,太后當然知道是誰。當年也是她那一份不忍和愧疚,才從皇帝嘴裡留了她的命,如今,卻成了自己和兒子的催命符。
赫連紫風一副勢在必行的眼神,淡淡收回了目光,不再多說。
外面也恰好傳來聲音,五皇子到了。
五皇子……或者說是如今的太子,是只等皇上喪禮一過,就立即舉行登基典禮的准皇帝,闊步而來,十分有先帝的風儀。
「宮內三千性命,皇兄膝下二十幾個子女,他們的性命,就全系在太後身上了。」
在五皇子走到內堂來之前,赫連紫風說了一句,就再也沒給過眼角給太后了。
太后坐在原地,看著五皇子進來行禮問安,看他跟赫連紫風虛與委蛇,都彷彿聽不到聲音了,只硬挺著脊梁骨坐在原地。怕自己一動,就真的如同那枯朽了的木頭一般,散了架。
直到五皇子連喚了好幾聲『皇祖母』,太后才終於回過神來,聽五皇子道:「小皇叔說您身子不適,要留孫兒在宮中侍疾?」
五皇子在等著太后開口,他相信,太后是自己嫡親的祖母,就算父皇不喜歡自己又如何?太后還能將這皇位,送給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不是她親兒子的赫連紫風?
再說了,父皇的死跟赫連紫風脫不了干係,他不相信太后不知道,所以他今兒敢進宮來,就是仗著太后不會不幫他。
卻沒看到,太后滄桑眼底那一抹悔不當初。
「留下吧,陪陪哀家,你也方便處理政務。」太后終於開口,一句話,似乎掏盡了力氣一般。
五皇子見太后都這樣說,當然應下,但他也察覺了異常。
再看穩坐在一側的赫連紫風,五皇子終於反應過來,這是太后都庇佑不了自己了。
赫連紫風跟五皇子齊齊離開后,一側伺候的嬤嬤終於反應過來不對勁,忙喊著要叫太醫,卻被太后給攔了下來。
「不必了。」
「太后。」
「都是哀家的錯,錯在哀家當初太心狠,將那雙十年華的幼妹,接入了宮中,只為了跟劉貴妃爭寵。錯在哀家在皇帝登基后,又太心軟,捨不得再斷送了幼妹的一條性命,只將她放在了眼皮子底下,讓她活到了現在。」
太后一邊說著,一邊自己起身,慢慢撐著牆邊步履蹣跚的往內宮走,一邊走,一邊回憶著當初。
當初她還不是皇后,當時皇上垂垂老矣,幼妹卻如鮮嫩的花苞,剛剛長出來,卻還不及開放,就被人折了。
這個罪魁禍首是自己。
當初幼妹她是怎麼說的來著?
「即入皇宮,同沐聖恩,那曾經的姐妹情,就當斷了。」
是了,她說斷了姐妹情,自己卻自以為是留了她一條性命,將她的幼子遠遠送走,讓她們母子分離,將她囚禁在祝府那四四方方的小小院牆深處。
如今,也該反噬了。
「雲芝啊。」太后開口,喚著嬤嬤的名字。
雲芝嬤嬤立即上前應著:「太后想跟奴婢說什麼?」
太后搖搖頭,又點點頭:「你說哀家是不是這輩子造孽太多了,先要看著丈夫死,後來看著兒子死,如今,要看著孫子也死了。」
雲芝嬤嬤忙道:「太后,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您的皇孫們……」
雲芝嬤嬤話未說完。就明白過來方才赫連紫風跟太后話語間的那一份欲言又止是什麼了。
「小王爺他要造反!現在可是已經立了太子,他就不怕背上千古罵名!」
「哀家老了,你也老了。」太后想擠出一個笑都擠不出來,赫連紫風既說要把他那幾乎從小斷了母子情的母親接出來,不就是為了名正言順么,很快,她可憐的孫兒,就要背負一個亂臣賊子的名聲了。
的確,太后所料不錯。
五皇子從太後宮里出來,就想明白了全部的關節。
「城外的精兵已經備好,城內還有三百府兵加上七百偽裝成百姓早已潛入進來的精兵,全部整裝待發,只等殿下的號令!」
「很好,先撥出三百人……」
五皇子嘴角勾起絲冷笑:「悄悄圍住國公府,再通知容明霍,讓他不論如何,一定要控制住國公府內的人,必要的時候,殺了也不是不行。」
跟在五皇子身邊的人皺眉:「我們好不容易查清楚了赫連紫風跟魏少夫人的關係,若是真的殺了她……」
「哼,就憑容明霍那蠢材,他若能殺人,早動手了。」五皇子根本不信容明霍能殺的了魏卿卿。
「那容徹那邊……」
「簡單,赫連紫風都要奪本宮的皇位了,趁亂去搶一個女人又有什麼?」五皇子冷聲。
那人立即明白了過來,五皇子這是拿捏死了國公府,成則利用魏卿卿控制容徹,不成則讓容徹去對付赫連紫風,不管怎麼樣,都不虧!
只是他這裡打著好算盤。國公府內,魏卿卿跟國公夫人已經通知了祝家和魏府,隨時準備撤離了。
「船隻是早已經備好的,只等小姐上船,便立即出發前往江陵。碼頭現在管得很松,小的又提前打點過了,所以不會出問題。」劉全福開口。
魏卿卿看了眼坐在一側神色鬱郁的國公夫人,點點頭:「先安排祝家和魏家的人先走。」
「祝大學士不肯離開,祝夫人及其家眷倒是已經全部安排好了,現在約莫都已經快到碼頭了。」劉全福道。
「父親和大哥呢?」魏卿卿問。
「魏大人今日一早便出門了,暫時還沒回來,小的已經派人去通知了,魏公子和夫人很快便來。」
說著,就見魏潯夫婦的身影已經出現了。
魏潯神色沉沉,剛來,便道:「五皇子一早被請入宮,現在還沒出來。」
魏卿卿一聽,便知不好:「耽擱不得了,大哥和珠珠現在馬上離開。」
「那你呢?」
魏潯也知道五皇子入宮至今未回意味著什麼,也不多說,直接問。
魏卿卿知道他擔心什麼,垂眸看了看自己已經隆起的肚子,淺笑:「就算是為了孩子,我也一定會離開。」不過,她要等冷銀回來,問問國公爺和容徹的情況。
國公爺生死未卜,容徹一夜未歸,必定是出了事了。
不過魏卿卿沒有告訴魏潯,魏潯見沒有異常,也知道此時離開是最穩妥的辦法。否則宮中一亂,他們是絕對逃不走的了。120
魏潯倒不是怕死,若是孤身一人的話,他還能盡自己所能,去做自己覺得對的選擇,可是現在他有了家人,他不能任性。
魏潯總是這樣穩重,祝珠在一旁緊緊抓著魏潯的手,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那我們在碼頭等你。」
珠珠關切的看著魏卿卿道。
魏卿卿會意,卻剛說完,就見蘭芷沉著臉匆匆而來:「小姐,二老爺領著二房的一群人方才找去了夫人的院子,見撲了個空,轉頭就往這兒來了。」
「他果然按捺不住了。」魏卿卿是打心眼裡瞧不上這容明霍:「便是死,也要上趕著去做頭一個。」
說著,又怕魏潯擔心,立即讓蘭芷送了他們進了密道。
而後便去尋了國公夫人。
國公夫人會意:「你放心,今兒有我在,我看他們能動你一根毫毛。」說著,又吩咐曹嬤嬤:「去。拿我的大刀來!」
容明霍帶著人闖進來,看到鎮在門口手持長刀的國公夫人,怔了下,這才想起來,自己這位大嫂,原來可是位征戰沙場的女將軍。
不過女人么……
容明霍是怎麼也瞧不起的。
「大嫂這是做什麼?弟弟過來,便要用刀伺候?」容明霍笑著走近,身後跟著的,卻是幾十個褐衣短打的小廝。
國公夫人冷笑:「二弟你來,自是不用的,只怕有那些個狼心狗肺的下作東西混進來,怕就要嘗嘗我這刀了。」
容明霍被她罵得一噎,也不裝了:「都說大嫂是女中豪傑,今兒我總算見識到了,這滿嘴的諢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常年跟軍中那些渾身臭汗的男人學的!」
「上陣殺敵,戍守邊關,那才是真男人。」國公夫人說著,一頓,看著容明霍微微一笑:「哦,我忘了,二弟不是。」
「你——!」
容明霍自認嘴皮子是鬥不過了,也知道今兒這副架勢,自己的目的也是叫人看出來了,便也不再耽擱時間:「既然大嫂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怪不得我了。」
說著,他抬手一揮,身後的幾十個小廝便擼起袖子沖了過來。
國公夫人也不愧是女中豪傑,雖然快二十年不曾握過這大刀。舞起來還是虎虎生風,一刀下去,便見了血。
小廝們見狀,有些被嚇住,國公夫人卻淡定的一腳踩在腳下的屍體上:「怎麼,慫了?」
「上去,活捉一個爺賞一百兩,死的五十兩,黃金!」
容明霍咬碎了一口牙,發了狠話。
其他人一聽。腦子裡只有那金燦燦的承諾了,況且國公夫人再狠,也只有一個人,就是車輪戰也輪過去了。
這樣一想,眾人又重新蜂擁而來。
國公夫人的確有些吃力起來,但她也知道,今兒不殺容明霍,就必須震懾住他,否則日後遲早要反噬。
蘭生蘭芷也出來幫忙了,魏卿卿說不著急是假的。卻也奇怪,容徹一直留了不少暗衛在暗處,今兒怎麼一個都不見了?
正想著,便瞧見國公夫人原本帶在身邊的一個丫鬟居然悄悄拿起了匕首,朝著國公夫人背後狠狠刺了下去。
「母親——!」
魏卿卿大喊出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丫環站的位置太巧,反水的也太突然,誰都沒有防備,只能眼看著那匕首狠狠刺入了國公夫人的身體。
蘭芷最先反應過來,提劍直接砍了那丫環,國公夫人卻一個趔趄,險些被那殺紅了眼的小廝抓住。
「夫人……」
「我沒事。」國公夫人開口,卻嘔出了一口黑血,那匕首上有毒。
魏卿卿衝出來,立即察覺了異常,這個丫環,太奇怪了。
但現在還容不得她多想,眼看容明霍親自拿了刀朝她們幾個婦孺走了過來,卻聽一道破空之聲傳來。
容明霍仍未察覺,只狠狠盯著屢次壞了他好事的魏卿卿和奄奄一息的國公夫人,冷笑:「這一次,我定叫你生不如……」
最後一個字還未吐出來,那破空之聲赫然靠近,等容明霍驚恐的要轉身,那飛來的長劍卻精準的穿過混亂的小廝們,直接刺穿了容明霍的喉嚨,令他當場倒地,斷了生息。
在場的人一愣,抬頭,便見那銀灰色的身影如幻影般靠近,還沒回過神,那人影便已經到了跟前。
「是……是二爺!」
眾人頓時嚇得腿軟跪在了地上。
有幾個想要逃走的,剛出了門,就被阿鯤和冷銀一人一腳給踹了回來。
容徹臉如寒冰,看都沒看地上死翹翹的容明霍一眼,沉聲:「將這些人全部押下去,處死!」
「二爺!」
還有人想求饒,直接被冷銀一腳給踢暈了。
若不是擔心魏卿卿懷著身孕不宜見太多血,他早就全部就地削頭了。
「二爺。母親她……」
一直對計劃胸有成竹的魏卿卿,心瞬時亂了。
是她疏忽了,沒有防備容明霍狗急跳牆,竟讓母親如今奄奄一息。
她不知道,容徹會不會怪她……
「沒事了。」
容徹的懷抱忽然而至,溫柔的語氣里只有自責和擔心,沒有半分責備。
魏卿卿的眼睛瞬間便不爭氣的漫起了水霧:「若不是我……」
「是我疏忽。卿卿,這些不怪你。」容徹知道她定然自責,可是惡人殺人,難道不怪那為非作歹的惡人,還要怪被殺的人太弱么?
容徹說罷,立即吩咐人去叫了韓先子來,並令人從內封死了國公府。
而安排著一切的時候,從始至終,他都把魏卿卿牢牢牽在手邊不曾鬆開。
直到韓先子趕來,容徹二話沒說,便直接帶著她們一同出了地道,直奔碼頭。
到了船上,容徹才說了了昨日離開的事。
「你見到了父親,那他……」
「九死一生。不過好歹留了一條命。」容徹開口,話卻只說了一半,他沒告訴魏卿卿,綏國公在城門外忽然露面,並非是偶然,而是被人算計了,而這一切,都指向了赫連紫風。
那麼今日容明霍鬧事,約莫也跟赫連紫風有關。
而自視甚高的五皇子,從始至終都是赫連紫風的一枚棋子,他卻不知。
所以他想,容明霍這麼一鬧,五皇子接下來,就是要直接進府拿人了。
不出所料,五皇子的三百精兵見國公府內遲遲沒人出來,便知道不對勁,思量一番,竟直接帶人硬砸開門,闖了進去。
卻誰也沒看到不遠處那酒樓雅間里。
「沒想到容徹回來的這樣快,計劃都被他打亂了。」南平陰沉沉說著:「不過好在五皇子上了鉤,只是魏少夫人,要遲些才能到您身邊來了。」
赫連紫風看著府兵沖入國公府後,沒多久便沖了出來,紫色的眸光微沉:「他們逃走了。」
「逃走?」南平不解,自己的人死死盯著國公府周圍呢,就連容徹那些暗衛也不動聲色全部處理掉了,魏卿卿他們除非插上翅膀飛走。
可就算會飛,他們也沒見只蒼蠅飛出來。
「下令,立即封鎖所有碼頭!」
赫連紫風開口,聲音說不出來的沉,終於,她還是要逃走,要背叛自己的誓言了。
但他絕不會就這樣,讓她離開!
「快馬加鞭,離京城最近三個城鎮的官道和水路全部封死,盯住其中藥鋪,一定,不能讓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