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4章 改變線路
裴衡背靠在軟緞隱囊上,坐在紅木小几前慢條斯理地淺呷著從康平縣帶走的半袋大葉茶。
他吹走茶盞里騰起的氤氳霧氣,謝妤的模樣便出現在他眼前。
此刻有光順著車廂兩側的窗縫照在她的臉上,如翼的長睫在眼瞼處投落密密的陰影,遮蓋住她眼底深深的悵然之感。
裴衡迭眸,他放下手中的茶湯,淡淡道:「若是捨不得,大可回去。」
謝妤聞言抬了頭,對視上裴衡的眼。
裴衡自帶一股疏冷的貴氣,搭配著他那雙孤倨的眸子,是與生俱來的俯視。
謝妤想裴衡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自然沒感受過失去的滋味。加之自己如今對外是裴衡下屬的身份,她還是好聲好氣回道:「屬下不過是頭一回離開康平縣,有些不習慣罷了。」
裴衡放下茶杯,仔細地將謝妤上下打量。
謝妤穿著便裝,雙手交疊有序地放置在漿洗髮白的外衣上。縱是坐在一處,她的腰板也挺得筆直,這是裴衡很早就注意到的事兒。
舉凡富貴之家,家中孩子的言行舉止皆是有人悉心教導,這種無形的規矩便會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烙刻入骨中,變為舉手投足之間的氣度。
也正因如此,裴衡才相信謝妤曾真實的在富貴之家成長過。
甚至於她的家室並不是簡單的富庶。
他掩下眼底溜過的思忖,看向謝妤反道:「嶺南地處瘴癘之地,你們家人好端端地怎麼想要舉家遷往?」
謝妤早想過裴衡會問,是以她早有準備,「這些是長輩定的意思,只記得說是我阿娘有留了舊疾,一到冬日裡就複發,有郎中說嶺南那邊冬日裡比北地暖和,這才有此打算。」
這話倒是真的,只她爹那時已在京中做官,她娘又捨不得每年兩地的車馬費,年年冬日裡都自個兒往過熬,反倒是越拖越重,最終還是沒熬過冬里。
裴衡的眸光倒是動了動,感慨了一句,「你爹倒是對你娘情深義重。」
謝妤不置可否。
裴衡又跟著問了一些旁的瑣事,謝妤一一回答。
他微微頷首,突然又問道:「我還不知你名中的虞是哪個虞。」
謝妤回道:「回大人,是安然無虞的虞。」
裴衡嗯了聲,指尖輕沾茶水,在小几上寫下一個「虞」字,側眸看向謝妤問:「是這個嗎?」
他的字蒼勁有力,縱是用指尖沾著水書寫,也能看出寫字之人師承大家。
不愧是名揚上京多年的青年才俊。
謝妤記得裴衡與自己長兄同齡,如今也有二十五歲了。
謝家抄家流放前,謝妤長兄謝楠還定有一門親事,是光祿寺少卿溫揚的長女。謝家牽連進了洵王謀反案后,溫家作為準親家也險些身陷囹圄,謝楠曉得此事難以回瞏,自個兒前去溫家退了親事。
實則京中局勢變化如雲,是以各家孩子定親都晚,像她哥謝楠那樣早定親的也無非是因著父輩之間的關係,更莫提家世門第更高的裴衡。
說來她先頭聽過傅大人給夫人提過裴衡尚未娶親,忍不住在心裡頭暗想裴母難道到現在也沒給裴衡操持親事,莫不是存著尚公主的心思?
平心而論,畢竟以裴衡的才學、模樣、家世,尚一位公主也未嘗不可。
謝妤在心中回憶十年前京中的局勢,想起那時新帝膝下還沒有公主,如今就算是有,最大的公主也才不到十歲。
她忍不住替裴衡可惜,可惜這樣的人物了。
裴衡見她滯著不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握著扇柄在謝妤頭上敲了一下,謝妤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道:「是這個虞。」
鮮少有人在他跟前說話時失神,他頓覺無趣。
好在謝妤機靈,曉得自個兒適才神遊太虛怕是惹了裴衡不悅,她趕忙翻了一個乾淨的茶杯,為裴衡又倒了一杯熱茶奉上解釋,「屬下適才突然想起,若是按照大人先頭所想的官道路線行走,我們極有可能不能按照陛下所給的時間按時抵達嶺南。」
裴衡問,「此話怎講?」
「一路官道,我們勢必要增添許多無用的路程。平添的路程是小事,可此時正是桃汛時期,若我們前往鄭州府,極有可能遭遇汛期而耽擱路程。所以屬下剛才在想的是,如何能繞過桃汛,按時抵達嶺南。」
此事並非謝妤臨時起意,她早前便查過書籍,曉得黃河一年有四季汛期。現下三月底,正值黃河桃汛時期,雖不及秋伏大汛,但也不容小覷。
「你都沒出過康平縣,想這些不都是憑空?」
裴衡覺得這話一聽就是胡謅,沒成想謝妤還當真從懷中摸出一張大周地圖來。
她將茶盤挪至旁處,將地圖鋪展在裴衡眼前。
裴衡低眸瞟了眼,見地圖上果然用硃砂筆勾畫出好幾條線路來。
謝妤用手順著其中一條線一路指著道:「裴大人您看,這條線路就是咱們如今要走的官道之路,若是往常,這條路自然是最穩妥的道路。但您瞧,若是一直按照這條路走下去,我們勢必要遇到桃汛。幸運的話自然最好,但若是出了意外,在折回重走,耽擱的可不是三五天那麼簡單了。」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路往下,發現確實如謝妤所言。沒想到謝妤不是渾說,當真是提前下過了功夫,於是他點了點頭,示意謝妤繼續往下說。
「這是從康平縣到嶺南最近的一條路。」謝妤指了另一條線路道:「這條路可一路直下,直通嶺南。但所經的官道不多,咱們一行人難以周全。」
按時抵達嶺南重要,但一行人的安全更為重要,是以謝妤徑直選了其中最為穩妥的一條路道:「這條路是屬下覺得最為穩妥的一條路,從洛陽繞開了桃汛的地區,且一路官道近路并行,比之前頭的兩條路更為穩妥。」謝妤趴在小几上講解,她側身抬眸看向裴衡,「裴大人以為呢?」
裴衡也俯身看地圖,沒曾想謝妤驟然抬頭,冷不丁四目相對,他幾近能看到她眼底中倒映出來的自己。
有風攜起車窗捲簾,光影傾泄,剎那間照亮了謝妤的半張臉。
只一瞬車廂內又暗了下來。
謝妤眨了眨眼,靜靜地等待裴衡的下文。
裴衡也因謝妤轉瞬即逝的清麗側顏輕怔愣了片刻,半響他咳了聲坐正了身子,「就按你說的辦吧。」
心裡卻想的是傅林器重謝妤不算走眼,畢竟辦事這麼細心又瞧著清爽,在縣衙一堆粗糙漢子里當真算是一股清流。
謝妤不知裴衡心裡對她的看法,只想的是接下來的路程該如何走。
按照謝妤給的路線,晚上一行車馬才堪堪入了洛陽城外。由於此地沒有官驛,裴衡便道:「找個客棧留宿,明日再行進城。」
謝妤也是頭一回坐了這麼久的路程,她被車馬一路顛簸的有些難受,聽得裴衡此話,當即點著頭附和道:「裴大人英明。」
謝妤累了一天,沾床便睡,一覺便到了天明。
待起床洗漱下樓時,裴衡一行人已坐在樓下用早飯。意識到自個兒拖了眾人腳步,謝妤趕緊坐下吃飯。
裴衡瞧她雖吃的快,但吃相卻不難看,曉得這自然也是幼時家中的教導。
謝妤眼觀六路,見裴衡又拿起一小塊餅慢慢嚼著,曉得這是他有意給自己留面子,不讓自個兒太過焦急。
她心裡有些感動,吃飯的速度也放緩了些許。
卻聽旁桌有人低聲討論,「老六家的房子也著了。」
「那人沒事吧?」
「他倒是命大,房子著的時候他正屙屎,我們瞧見他的時候他嚇得褲子都還沒提。」
喝粥的謝妤聞言嗆得咳嗽,引得旁桌人都側眸回首。
裴衡也瞟了她一眼,她趕忙從袖口摸出汗巾擦了擦嘴,表示自己已經吃飽了。
裴衡此時也將最後一口嚼完,他仔細擦乾淨自己的手,起身道:「那便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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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車馬就繼續往洛陽城內走去。
謝妤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木頭燒焦的氣味,她不覺撩起帘子往外看,見車道旁果然有一堆被燒剩的廢墟,只剩下幾根被燒焦的屋柱還立在地上搖搖晃晃。
廢墟外的石頭上坐在一個男人,正拍著胸口給人滔滔不絕地說著,「都說老子有傳家的護身玉牌保命,你們還不信。昨個兒老子睡到夜裡,就是被這護身符熱醒的。老子剛出門,這火就忽地一下著起來了,你們說邪不邪。」說著他從衣領底下扯出一個石牌來,「這可是保命的好東西,十兩賣給你們?保不齊哪天又能顯靈。」
謝妤打眼瞧過,看那石牌的毛邊都未曾處理光.滑,根本不像貼.身佩戴的東西,就知那人所說的傳家護身符純碎胡謅。
果然有人笑著說他,「你怕是剛才從哪才磨了塊破石頭,要真有傳家.寶,早八十年你都當了。」
旁的人跟著鬨笑道:「就是,還護身符顯靈,你昨晚上光屁.股嚇得四處跑以為我們沒瞧見?」說著他故意湊近那人聞了聞問:「你屙完屎怕是嚇得屁股都沒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