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手
周萬中覺得頭皮一麻,每個毛孔都透著寒氣,可下一刻,他卻已經走出了屋子,小跑著奔向院門,用力一扯將門拽開。
大雨將地面沖刷出一層亮色,映出他扭曲的影子,可是,這條不算長的甬道中,只有他和他的影子,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背後一陣撲棱翅膀的聲音,周萬中在彷徨中轉頭,看到一隻羽毛濕透了飛不動的鴿子落在他身後的石板路上,一對彷彿浸了血的紅眼睛滴溜溜轉著,像是能看穿他心裡那個陰暗潮濕的角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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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了,她朝窗外看了一眼,有些喪氣地發現天色竟然還是黑沉沉的,沒有半分要亮起來的跡象。她知道自己今晚橫豎是睡不著了,索性坐起來,批了件衣服在身上,一邊聽著窗外的雨聲,一邊試圖將滿腦子紛亂無章的思緒驅趕出去。
可越是想迴避,它們偏像長了腳似的,攻城掠地,很快,便佔領了每一道溝壑,每一座山嶺,她避無可避,只能無助地看著它們氣勢洶洶朝自己壓下來,將她捲入回憶的深海中。
她嫁給楊忠的時候,他已經改名叫周萬中,是太醫院的一名醫士。而她之所以知道他的原名是楊忠,是因為十幾年前的那一天,他從鄭親王府回來后,就急慌慌地要她收拾細軟,要她和他一起離開京城。
她自是不願意這麼沒頭沒腦地跟他離開的,可周萬中陰沉的臉色讓她害怕,不僅如此,他還說出了令她震驚不已的一句話。
「鄭親王馬上就要死了,被我治死的,我當年在陽谷還犯有一樁命案,你若不怕,儘管鬧。」
阿玉當時已經懷了身孕,又被這句話嚇懵了,所以根本沒有多做考量,便跟著周萬中倉皇逃離了京城。後來,在一切都安定下來后,她百般逼問,周萬中才對她說了實話。
「他殺了這麼多人啊。」阿玉抓緊蓋在腿上的被衾,去拽上面一根脫出的絲線,一直將它揪斷了才放手,他殺了這麼多人,現在,人家終於找上門來了,連帶她這個包庇的,都不能倖免......
「可是我有什麼錯呢?」丟了絲線,阿玉又開始摳自己的指甲,將那根好容易養長的指甲都摳斷了,她現在必須做點什麼,不然,腦子裡枝枝蔓蔓發榮滋長的念頭會把她逼瘋掉,「我一個女人,父母兄弟都不在身邊,又懷著肚子,除了跟著他,還能做什麼呢?難道要我去報官,把自己和孩子全部都搭上嗎?」
要報仇就去找周萬中,她跟了他這麼多年,什麼都沒撈到,到頭來,還要被一群做小的嘲笑老樹枯柴,蓬頭厲齒。
阿玉忽然覺得很委屈,心酸像一條小蛇,從后心處游進來,一點點蠶食著她那顆備受折磨的心臟。她好恨啊,憑什麼她忍下了所有委屈,最後還要為別人犯的過承受這麼多?
她必須要發泄一下。
阿玉抓起床頭案几上的一隻花瓶,朝對面的牆扔了過去,替罪羊發出一聲脆響后,碎成了幾瓣。
她心頭的怒火稍泄,扯著嘴角笑了起來,笑聲在房間里回蕩,聽起來很有幾分猙獰。她現在的模樣也一定是猙獰的,青春不復,滿肚子的憤懣和不甘總不時地從眼角眉梢溜出來,爬滿了臉龐,這般的面目可憎,誰會喜歡?
「咕咕......咕咕......」
她養的鴿子叫了,哪怕隔著幾重風雨,它們的叫聲還是傳進了屋內。
怎麼忽然這般躁動了呢?平時它們是很安靜的,只要吃飽喝足,便乖乖在鴿房裡待著,即便出去也是一家幾口同去同歸的,不用擔心哪天會帶幾朵外面的野花回來,比人可好伺候多了。
可是今天,它們怎麼弄出了這麼大的響動,甚至叫聲中都帶著凄厲?
阿玉不放心,掀開被子下了床,鞋也沒來得及穿便朝門口走去,摸黑走到門邊時,她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但伸出去的手卻已經收不回來了,在門上輕輕一推,凄風冷雨便從縫隙中灌了進來,澆濕了她的腳面。
有什麼東西從門縫處進來了,其實阿玉方才就看見了它,只不過人的反應總是慢半拍的,尤其在看到一樣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東西的時候。
是一隻手,一隻綠瑩瑩的手,從縫隙里滑了進來,在阿玉尚未來得及過腦的時候,消失不見了。
阿玉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她的腿抖著,腦袋轉過來,彷徨四顧,想確定方才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鬼手......是一隻鬼手吧,一隻會動的鬼手,要來索她的命嗎?
腳踝處忽然一涼,阿玉瞪大了眼睛,有什麼東西貼在她的皮膚上,攀住了她的小腿,在她未將一聲驚呼從嗓子里喊出來的時候,又生生朝上爬了幾寸。
她被一隻鬼手纏住了,它要將她拽進阿鼻地獄,要她為她的丈夫贖罪。
手指是鋒銳的,像刀尖一般。「嘶」,阿玉彷彿聽到了它們刺穿她皮膚的聲音,不痛,有一點麻,一點涼,甚至,她不能說那感覺是不適的。腦海里泛起了五彩斑斕的花紋,像海浪一樣,一潮高似一潮,將她的軀體層層裹挾住。阿玉忽然不怕了,最後那一刻,她已經麻木的身子甚至感覺到一陣許久未有的安適。
是啊,自從嫁給周萬中,跟著他漂泊也罷,富貴也罷,她的心,似乎再沒有得到過一刻的安寧,她看著他將一個個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孩子娶進門,看著他們日日歡好,本來還鋒芒畢露的妒忌逐漸變得渾濁,到最後,竟然燒成了灰,滿滿地堆在那裡,塗了一身,只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鴿子們叫得更大聲了,阿玉活著的時候不知道,原來這麼溫順的鳥兒,也是能發出如此這般凄厲的聲音的,難道,它們也聽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喪鐘,為自己的主人送行?
她的手指張了一下,似是想要抓住什麼,可合上時,卻全是虛空,她終究是什麼都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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