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2章 以能見到所
量山上有一座破廟，廟裡有一個老和尚，老和尚身邊有一個小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起了個法號叫「性能」，講究「從心而生，以能見所。」這兩個字都是佛教用語，但小時候的性能根本不懂。
他歪著腦袋問師父：「從心而生，以能見所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師父對性能說：「從心而生為性，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要你跟著本心去做事。佛曰能為本，所為末，乾涸的小池塘里有一條快淹死的魚，你不管它，它就要渴死。你捧起它放歸大海，它就活了下來。能就是你的手，所就是那條魚，你明白了嘛？」
小小的性能不明白，但他永遠記住了師父的這句話。
性能二十歲的時候還不懂「能」，他只懂了世上的「不能」。他二十歲的時候正好趕上了大飢荒時期，那年月赤地千里莊稼顆粒無收，逃荒的人們如同蝗蟲過境一樣，所到之處的樹皮和草根都留不下，任何能吃的和不能吃的都進入了他們的嘴裡。
性能和師父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兩個人只剩下了一勺棒子麵，山上的樹皮和野草都吃光了，兩個人面對著一勺棒子麵發獃。這一炒勺棒子麵如果省著吃，可以讓一個人堅持一星期。如果分成兩份，只夠吃三天。
二十歲的性能是個半大小夥子，他覺得自己的前胸已經貼在了後背上，他不停的喝水，不停的喝水，把自己的肚子漲得又大又圓，可喝水不解飽，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其實他每天都能看到許多餓死在路上的人。
性能明白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所」，可性能知道自己沒有救活別人的「能」，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滿眼都是所，何以見到能？」性能流著淚問自己的師父。
「有所能有所不能。」師父說道：「你要活下去，你要永遠記住此時此刻不甘和悲憤的心情，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不是神佛，你救不了世間的一切人，所有渡人都是自渡，不能的時候就努力參佛，能的時候就伸出手。」
師父用自己的生命給性能上了最後一課，性能就是師父看到的所，那一勺棒子麵就是師父的能。
性能永遠記住了師父的教導，他靠著一勺棒子麵活了下來。二十歲的性能雲遊四方，有時候他是所，有時候他是能。性能終於明白了師父的那句話，所有的渡人都是自渡。他有所開悟，四十歲重新回到量山。
量山上有許多不知名的廟宇，廟宇里的和尚都不知所蹤，他們或許是死去了，也或許是在山上無法生活離開了。性能身體力行，他開荒種地，他挖井飲水，他修葺廟宇，他勤拭灰塵，他重修佛塑，他用十年的時間，一點一點打理廟裡的一切。
時間久了，附近村落的人們知道量山上有一座廟，廟裡有一個老和尚。偶爾有善男信女上山求佛，性能便以量廟住持的身份接待他們。十年時間裡，性能前後一共收了三個徒弟，三個徒弟年齡有大有小，他們有人是一心向佛，有人只是混口飯吃。性能不看動機，統統接收。
廟裡的日子樸素簡單，每日種地澆菜，潛心研佛，可謂自得其樂。性能解惑從不收香火錢，閑下來的時刻，有時也會帶著三個徒弟到各村去幫忙，不論是婚喪嫁娶亦或是收麥子曬穀子，甚至是給小母牛接生，性能無所不作但不要求分毫。
性能永遠記得師父的話。在他的眼裡世間沒有小所大所，只有他能與不能。
量山附近的居民提起性能大師的，沒有一個不挑起大拇哥稱讚的。他們都說性能是菩薩轉世，肚子里凈是菩薩心腸。
性能從出生就呆在量廟中，一直到他二十歲。中間雲遊二十年，再回到量廟四十歲，這一呆又是二十年。青燈古佛四十年，性能一直覺得自己沒有開悟。他每天晚上閉上眼睛的時候，想起的是師父拒絕飲食，活生生餓死在自己面前的場景。
性能也六十歲了，他活到了師父去世的那個年齡，如果不是師父，他不會又活四十年。用佛家術語來說，師父是圓寂了，他走得很安詳，沒有一點痛苦。性能也見到過別的餓死的人，他們死不瞑目，眼裡充滿對生的希望，又充滿對生的絕望。他們有的佝僂著，有的似要抓住什麼，沒有一個人像師父那樣。
「從心而生，以能見所。」
性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參透這句話的意思。
參透需要機緣，六十歲生日的那天，性能遇到了自己的大造化。出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天晚上幾十個人舉著火把上了山，為首的人叫做馬三，這些人都是他沾親帶故的親戚，他們都是附近貓兒嶺的村民。
馬三一腳踹破上閂的廟門，嘴裡嘟嘟囔囔大喊道：「性能你給我滾出來，給我滾出來。」
徒弟們正值壯年，聽到吵嚷聲率先趕了出來，看到烏泱泱一片人叫門，連忙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村民們一哄而上，將三名徒弟打倒在地，嘴裡依舊嘟嘟囔囔叫喊著。性能和衣而出，面對憤怒的村民。
「各位施主，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何深夜來此叫嚷？」性能語氣平和。
「發生什麼事情了？」馬三轉著圈，像是要面對大眾做一番演講：「大家看看啊，這就是量廟的住持性能，看看他醜惡的嘴臉。性能，我一直以為你是大善人，是大好人，沒想到你還藏著挺深啊，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是個畜生。」
性能並不慍怒，他只是再次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馬三從人群中拉出了一個少女來，這個少女披頭散髮低著頭正低聲嗚咽著，性能看到少女的肚子鼓了起來，看樣子是已有身孕了。性能見過幾次她，少女偶爾會到山上來燒香，不過性能對她並不熟悉。
「你自己說，發生什麼事情了？」馬三指著少女的肚子：「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我連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塊打死！你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把我老馬家的臉都丟盡了。說！」
少女低著頭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