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百一十七 章
燕山腳,大周營地。
數次鏖戰,又一次鳴金收兵,回到營帳,穆懷善隨手抹一把臉上血珠,吩咐道:「備水沐浴。」
他面如冠玉,唇若塗朱,本是一極俊美風流的男子,此刻卻身披冷硬的染血甲胄,一顆殷紅血珠自飽滿的額際滾下,留下一道蜿蜒紅痕。
方才一戰暢快淋漓,甫下戰場的他,眸光猶帶殺意,一身血腥之氣。
對比極強烈,卻毫不突兀。
穆懷善可以酣戰半月不洗澡,但閑了下來,卻忍不得一身黏膩,好在他是大將,要洗漱還是隨時可以的。
痛快洗了個澡,春寒陡峭的夜晚,他僅穿了件薄綾裡衣,剛自簾帳後轉出,心腹穆德便匆匆撩起內帳帘子,湊上前低聲稟道:「主子,陳王來了,如今就在外帳。」
大將的營帳,分了內帳外賬,中間隔開,內賬用於個人休憩,外賬則可以召集同袍或者下屬議事。
陳王是皇子,當然不可能候在營帳外等通傳的,他直接進來了,因距離頗近,中間僅隔一層幕布,所以穆德的聲音壓得極低,僅容二人聽見。
「哦?」
穆懷善挑眉,有些許詫異,不過須臾轉念,心下便瞭然。
魏王與陳王請命領兵出征,就是竭力避免皇太子大權在握,等昌平帝迴鑾后無力回天的。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皇太子代天子親征,統領全軍,節制一切參戰人員,且東宮本來滲透軍方久矣,他教令下達,軍馬立動,如臂使指。
換了魏王陳王,就沒有這個待遇了。
二人從未掌軍,那些個手掌雄兵的大將們,雖態度恭敬,但卻不可能聽其號令的。
魏王還好些,岳父英國公本身掌兵,既然投靠了坤寧宮,又把女兒嫁過去了,當然以女婿馬首是瞻。
甚至激戰空隙,還能多多傳授一些實戰經驗。
陳王就尷尬多了,軍營本來就是講究實力的地方,他一無親信二無戰功,大家只有面子情。而對於張為勝而言,這兩位皇子性命無礙就行了,其餘的,他沒空管。
明眼人都知道,這一戰很重要,而且還是生平第一次直接接觸兵權,陳王會放任這種情況下去,任由自己處於劣勢嗎?
當然不能的。
所以,陳王這段時間,一有空隙,就四處拜訪諸位大將。
當然,他沒天真地認為,僅靠拜訪,就能拿下將軍們,這一切都是幌子,他的目的是穆懷善。
穆懷善明面是保皇黨,與坤寧宮毫無瓜葛,但實際上,他是皇后嫡親的弟弟,魏王陳王的小舅舅。
這小舅舅手上的兵權,可比英國公還大,陳王頭一個欲實現的目標,就是對方。
穆懷善似笑非笑,慢條斯理披上匆匆打理妥當的鎧甲,撩起簾帳,隨意揮了揮手。
穆德及帳內親兵無聲無息退下,賬內僅余舅甥二人。
「殿下此來,不知所為何事?」
穆懷善並沒有施禮,而是隨意往首位上一坐,端起茶盞吹了吹,呷了口。
他的姿態頗散漫,聲音更漫不經心,但陳王不以為忤,反倒微微抱拳,笑道:「外甥久仰舅舅,如今終有緣拜見。」
作為一個皇子,母家親緣關係其實得靠後的,但他施禮十分自然,不論真假,看著都心悅誠服。
這外甥表現,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穆懷善微微一笑,「殿下千金之軀,何須這般多禮?」
他態度未見熱絡,但也不顯生疏,說了一句客套話便住嘴,沒有繼續詢問的意思。
陳王有求於人,山不就他,他就來就山,問候這位親舅幾句,他笑容便一收,面上染了幾分憂愁,「外甥如今有一困惑,求舅舅不吝解答。」
「哦?」
雖穆懷善瞭然一切,但他今日卻很有些興緻逗趣,聞言端正了坐姿,狀似關切問道:「不知有何事,殿下請說。」
對方這個態度,給了陳王很大鼓舞,要知道從前與小舅舅聯繫,都只是臨江侯出馬的,他聽說穆懷善脾氣古怪,性子執拗,來之前,還有些忐忑。
不想如今接觸,卻不似傳聞。
難道是母后與大舅舅,不希望自己與掌兵的小舅舅接觸?
陳王疑心病很重,心念幾轉,面上卻不露聲色,只繼續道:「如今東宮代天子親征,我方受掣肘頗多,若不及時應對,恐怕將來境況日下。」
他這話是不假的,就說穆懷善,他統領的大同兵馬匯入大軍后,連番大戰,都是左有張為勝,右有霍川,他被牢牢鉗制住,即便有折騰打算,亦無處施展。
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真實身份已暴露,一切皆在皇太子掌握之中。
穆懷善不在意奪嫡成敗,只是這麼一來,就意味著這次大戰過後,坤寧宮一黨即便不徹底傾覆,亦相差不遠了。
形勢比人強,他一時未有破解之法,不過陳王這外甥,倒還算有些敏銳。
他一時興緻大增,立即介面道:「殿下顧忌有理,如今正是最後爭取一把的關鍵之時。」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陳王精神一振,「只可惜……」
他面上有些遲疑,似乎難以啟齒,猶豫一陣,終於下定決心。
「只可惜,二哥與英國公,舉措太過保守,至今未有絲毫藉機擴張之意。」
擴張很難,但不努力真的錯失良機了。
魏王策略向來保守,認為該站穩腳跟再謀後事,而英國公顧忌貴婿,言聽計從。
陳王看在眼裡急在心上,英國公手上兵權雖不及穆懷善,但也是一股不算小的勢力,現在不趁著大戰混亂,排除異己,再接手其殘餘勢力,更待何時?
前路已日益艱難,只有多多掌控實權兵力,將來才能爭取一把。
陳王是真急憤,此刻說話時也帶上幾分,恨不能立即以身替之。
不過,他話中隱藏之意也明白了,就是欲掌了權柄,立即採取行動。
簡白的說,其實是想與小舅舅聯手了,又或者說,最終目的是想將對方收於麾下。畢竟,英國公與魏王關係緊密,他根本不可能插得上手。
陳王這個算盤打得挺好的,但凡穆懷善聰敏點,有前瞻目光一些,都會答應下來的,畢竟大家現在坐同一條船。
想法是好,但他沒想到這位小舅舅古怪如斯,根本不在意奪嫡結果。
「殿下,我這裡有一計,不是殿下是否願意一聽?」
穆懷善平生最不樂意的事情,就是被別人覬覦手上的東西,甚至意圖搶奪。
他表情不變,心情卻一下子沉鬱下來了,抬起眼皮子撩了對面人一眼,玩味一笑,「此計,或能解殿下之難。」
「小舅舅請說。」
陳王沒看出端倪,聞言精神卻立即一振,他按捺下喜悅。狀似謙和。
「我本欲助殿下一臂之力,只可惜大同一向中立,我不能輕易改弦易轍。」這話不假,保皇黨,也不是說倒就能倒的。
穆懷善微微挑唇,饒有興緻看著陳王表情一僵,繼續笑吟吟說話,「只不過,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舅甥二人坐得不遠,他直起身子湊過去,語帶誘惑,低聲說:「英國公之所以以魏王馬首是瞻,不過是因為魏王乃后黨之首,以及魏王妃之故罷了。」
坤寧宮擁護的帝位繼承人,乃是魏王;魏王迎娶了英國公嫡女,用姻親關係,將二者利益牢牢捆縛在一起。
魏王若登基,秦氏便是皇后,英國公便一躍為國丈。
然而,紀皇后不僅僅是一個兒子啊,英國公也不僅僅是一個女兒,若能達到目的,嫡女庶女都一樣的。
魏王並非不可替代的,如果他戰死,陳王就是紀后一黨唯一的皇子了,再將英國公府的姑娘納入府中,結果不是一樣嗎?
陳王聽懂了,整個人彈跳一下,倏地抬眼看向他的小舅舅。
穆懷善依舊微微笑著,黑眸深沉,帶著難以言說的蠱惑。
陳王的心立即「砰砰」狂跳了起來,他垂下眼瞼,急促呼吸幾下,才能勉強維持鎮定。
「小舅舅所言甚是。」
對方的一番話,給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他的心很亂,有驚慌,更隱隱夾雜竊喜。
他有些坐不住,隨意寒暄幾句,便匆匆告辭回去了。
穆懷善並未起身相送,只斜倚在圈椅上,收了笑,淡淡看著陳王背影消失。
半響,他輕哼一聲。
*
穆懷善的表現,陳王並不知道,他匆匆回了營帳,揮退守衛,獨自在屋中坐了良久。
最後,營帳中傳出命令,「去,去把丁先生請來。」
丁先生,就是丁文山了。
這次陳王奉旨出征,也是帶了幕僚的,作為最被陳王倚重的一個,丁文山當然來了。
「殿下,可是戰局發生了變化?」
丁文山這人是有真材實料的,在他很有分寸的獻計下,陳王確實小小地立了幾次功勞,直接導致一些大將認為,陳王比魏王能耐些。
這也直接導致了,陳王掌兵的心愿更加迫切。
「戰局並無變化。」
陳王也不廢話,直接道:「只是本王有一事抉擇兩難,請先生指教。」
「本王若顧忌兄弟之情,將置母后及坤寧宮下一眾於危難之中,本王該如何抉擇?」
丁文山聞言詫異,餘光見陳王神情嚴肅,卻難掩目光灼灼,這是想有大動作了?
他垂眸遮住目中精光,面上卻立即認真回道:「當然舍小利而就大義。」
「此事若被宣揚,恐怕母后等人怨恨甚矣。」
「無礙,既是大義,總有卓見成效的一日。」
丁文山斬釘截鐵,隨後又補了一句,「況且,此事若未被宣揚,即更可兩全其美。」
「好!說得好!」
陳王心中其實已有選擇,但此事顛覆以往認知,他急需一個強硬的贊同聲音。
如今得到了,他不再多說,只頷首道:「先生果然睿智,小王之惑立解。」
丁文山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該告退了,立即拱手,「在下還有事務,恐不宜久留。」
「先生慢行。」
陳王親自送到門前,主賓二人分開,丁文山轉彎時瞥了營帳一眼,心下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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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軍營,雖傳遞消息難了些,但若有早準備好的特殊渠道,總歸還是順利的,很快,丁文山的密信,便到了高煦手裡。
「小利?大義?」高煦劍眉微挑,冷哼一聲。
他耳目甚廣,已知悉陳王尋過穆懷善之事,看來這對舅甥湊一起,頗有幾分意思。
「林陽,傳命各方,暫無需理會魏王陳王諸事。」
霍川等大將,都是東宮心腹,無需吩咐,自然有人格外關注這兩位皇子。
高煦這命令,也算為陳王的「大義」開了方便之門,他倒要看看,陳王要大義到何種程度。
畢竟,魏王外有張為勝顧忌,內有英國公謹慎護著,想要「戰死」,也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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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方暗暗觀望,然而,陳王的動作,卻遠比想象中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