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八 章
接下來,皇後母子三人就如今局勢討論了一番,並作出的不少部署,用過午膳后,魏王陳王便出宮回府了。
兄弟二人出了皇宮,換乘車駕,魏王拍了拍弟弟肩膀,「明日下朝後,我們去舅舅府里。」
皇后不能出宮,而外臣更不可能涉足內廷,她與臨江候府之間的意見交換,通常是經過魏王兄弟的,因有件突發事務需要馬上處理,魏王便打算明日再過去。
陳王點頭,魏王便匆匆上了車駕,折返魏王府。
陳王在原地立了片刻,方登車離開,他撩起車窗帘子,瞥一眼魏王一行漸遠背影。
車駕拐了個彎,那邊再看不見,陳王手一松,金銀線綉了精緻蟒紋的軟緞帘子落下,沒了天光,車廂內立即昏暗了些。
一如陳王此刻臉色。
他面上陰沉沉的,眼神晦暗莫名,嘴角抿緊。車廂內伺候的貼身太監並不詫異,只安靜上了一盅溫茶,便退至角落上垂首不啃聲。
作為今上親子,陳王的府邸位於內城,非常靠近皇宮,不足半個時辰功夫,車駕便抵達王府。
陳王下車時,面上陰霾已消失不見,不過神情依舊淡淡,一進了外書房后,他隨即屏退所有太監宮人。
獨坐了一個多時辰,候在門外的貼身太監盧禾才聽見裡面傳出聲音,「去請丁先生來。」
盧禾立即應了一聲,親自奔了出去,很快便請了一位中年文士過來。
這位中年文士是陳王府門客,姓丁名文山,蜀川人士,身上有舉人功名,要問他有什麼特別之處,那就是他是陳王親自網羅回來的。
陳王十五歲才封王開府,在此之前,他身邊大部分都是母后精挑細選的人。而出於某種心理,他數年前開始,便有意識得培養起獨屬於自己的人手勢力。
他不能引起母兄側目,從前困在宮中,動作只能很小,後來當家作主后,他手腳便放開了很多。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古來今往,位高權重者總少不了網羅門客,以便獻策或者處理一些事務,陳王也不例外。
丁文山是陳王兩年前偶然相識的,對方很有才華,才思敏捷見多識廣,就是不熱衷於做官,因此中了舉人便沒再繼續科舉,轉而遊歷四方。
陳王微服遇丁文山,當時就很心動,只是他還沒開府,而丁文山也沒做人門客打算,這念頭只能按捺下來。
也是天助陳王,後來丁文山遇險,被有心的陳王救了一命,他感激涕零,後來身份揭露后,他便應對方所邀,進王府當清客。
換而言之,丁文山此人,是徹頭徹尾的陳王自己人,與皇後魏王臨江候府都沒有任何關係。
「丁先生,本王有一疑惑,或先生能解。」
陳王很看重丁文山,站起相迎,二人分賓主落座,隨意說兩句后,他便開直奔主題。
丁文山膚色白皙,面型瘦削,蓄了三縷長須,一身淡藍色文士長袍,是個頗為儒雅的中年男子,聞言他捋了捋長須,「殿下請說。」
陳王某個念頭已醞釀多年,只是他向來秘而不宣,這還是頭回與其他人提及,沉吟片刻,他方道:「先生想必知道,我紀氏與當朝皇太子並不能相容,如今已呈分庭抗禮之勢。」
「本王以為,兄長才幹謀略,比之太子要略遜一籌,總是唯恐有一朝敗落,累及母家一族。」
這句話說得好聽又隱晦,其實翻譯成通俗版,就是在他眼裡,魏王不是紀氏一族擁護的最佳人選。
那誰才是最佳人選?
作為親弟弟,說出這番話,陳王隱藏的意思當然是,他想自己上。
換而言之,陳王認為自己能力絕不遜色於其兄,因為晚出生兩年就被放在輔助位置上,他很不甘心,欲取而代之。
丁文山是個聰明人,當然秒懂,作為一個陳王府門客,他當然不會打擊主公的進取心,聞言立即拱手,「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做些準備,以免到時措手不及?」
賓主二人心知肚明,不過他也不主動揭破,只是順著陳王表面的話語說下去。
「先生有何良策?」陳王這是問取而代之的良策。
丁文山蹙眉,思索良久,方道:「在下以為,殿下應先暗中發展己身勢力。」
「人手不足,即便有計策,也很難施展。」他捋了捋長須,娓娓道來,「過去殿下在宮中,身邊基本都是皇後娘娘安排的人,娘娘自然一片慈母心,但這也有個弊端,便是殿下一舉一動,怕是瞞不過娘娘。」
「雛鷹欲高飛,須先離巢穴。殿下既然已出宮建府,成了當家人,那便不能僅依仗母兄。」
丁文山最後總結道:「殿下頭一步,須在宮中朝中先放下自己的探子眼線。」
「先生所言甚是。」
丁文山所言,正是陳王心中所想,這兩年他也一直這麼做著。只不過,從前這只是一個念頭,行動上力道到底不大,而今天他決心既下,便會全力向這個目標進發。
「日後,還需先生多多勞神。」
「在下蒙殿下搭救,方能活命,此乃應有之事。」
……
陳王很謹慎,問罷計策,便住口不言,丁文山很識趣,不多時便告退,出了外書房。
陳王開始研究有關人手安插方面的具體事務,而丁文山則繼續打理手頭庶務。
等到暮色四合之時,丁文山才不緊不慢回了屋,一切與平日並無不同。
回到院子,他對貼身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心靈神會,一連串打水取膳的命令下去,院里的人都各自忙活去了。
丁文山進了書房,迅速取了紙筆,奮筆疾書。與平日不同,他執筆的竟是左手。
原來這位陳王府首席門客,竟是左右皆能書,右手字跡如其人,酣暢飄逸;而左手則筆走龍蛇,迅若奔雷。兩種筆跡截然相反,若非親眼所見,絕不能相信是同一人所寫。
丁文山迅速寫罷,稍稍晾乾墨跡,便匆匆摺疊,交給貼身小廝。
小廝貼身收好,後面窺了個機會,便立即將信箋傳出去。
*
這封密信,當夜到了東宮,落在皇太子高煦手上。
他垂目仔細看罷,薄唇微微勾起,精心部署了數年,如今終於看見成效了。
「丁文山做得很對,不必急躁,只要陳王有這般心思,他必然會主動提起的。」安插一個人進陳王府腹地並不容易,一旦心急露了痕迹,因此折損實在太可惜了。
「陳王問,丁文山便答;陳王若不問,他不必提起。」高煦手一松,將密信扔進大書案上的青花瓷筆洗中,垂眸看墨跡逐漸暈染開來。
「林陽,你通知丁文山,日後非必要不必再傳信,若是傳信,也需慎之又慎。」
陳王既然下定決心,在這當口,必然會更加警惕,雖然他們的通信渠道十分隱蔽,但也需謹慎一些。
「屬下領命。」林陽立即應了一聲,恭敬告退,立即著手處理此事。
夜色已深,高煦也沒久留,思索片刻便離了大書房,沿著迴廊往後面行去。
離得遠遠,便能看見昏黃燭光透在後殿正房的窗欞子上,很柔和,很溫暖。
一個纖纖倩影倚在窗前軟塌上,雖只是一抹黛色剪影,但高煦卻萬分篤定,她就是紀婉青。
有人在等待他。
勞碌了一整天,夜裡回屋,有人在燭光在靜靜等待著他的歸來。
這人,是他的妻子。
這個念頭如大潮突興,驟然出現在高煦腦海中,他心跳微微加快,腳下也不禁急了幾分。
「殿下,你回來了。」
紀婉青聽到聲響,下榻迎了出來,面上泛起一抹歡喜微笑。
「嗯」,高煦應了一聲。
「今兒殿下回屋,可比昨日還要晚些。」
紀婉青抬手,解開高煦身上大氅系帶,他微微抬起下顎,配合她的動作。
她將大毛氅衣解下,遞給一邊候著的張德海,又接過何嬤嬤奉上的熱帕子,給他擦拭一雙大手。
紀婉青抬眸端詳高煦,美眸有一絲心疼,她壓低聲音,「殿下整日早出晚歸的,勞碌不歇,長久下去也不是法子。」
難怪「身體羸弱」的皇太子,每個一段時間,便要「舊疾複發」一回,這麼一個工作強度,一般人都吃不消。
有人關懷惦記,實在是一件頗為窩心的事,高煦神色和熙,這次並非偽裝,他握住她一隻纖纖玉手,道:「年節前後,會比尋常忙碌一些,往日並非如此。」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昌平帝是個不勤政,卻愛抓權的君王,大事他必要做主,而其他瑣碎繁雜的政務,卻一概推到能幹的皇太子頭上。
高煦不嫌棄,反倒很樂意。瑣碎朝事處理多了,聚沙能成塔,夯實根基也是好的,況且朝中有實力卻中立的文臣武將很多,他有能力有魄力,將諸般事宜處理得穩當妥帖,大家都看在眼裡的。
這群人忠君不假,但高煦卻是他們唯一承認的皇位繼承人,一如紀婉青之父紀宗慶。
不過這些複雜的瓜葛,高煦並沒打算詳細解釋,他視線掠過她如玉般的俏臉上,問道:「今兒怎麼了?皇后可有再為難你?」
紀婉青卻沒有立即訴說,她踮起腳尖,先替他解下束髮金冠,「殿下先沐浴,松乏松乏,我待會再與殿下細說。」
這是高煦第二次在內屋浴房洗漱,他浸在熱水中閉目,這地兒有了女主人不過數日天,便染上了絲絲香甜氣息,揮之不去。
待梳洗妥當后,高煦回了裡屋,紀婉青早已揮退何嬤嬤等人,獨自在屋中等他。
紀婉青很細心,也很體貼,讓人身心舒暢。
小夫妻攜手在軟塌上坐下,高煦命張德海等人退下,側頭對她說:「怎麼了?」
他此刻比新婚頭天還要平易近人許多,這給了紀婉青極大鼓舞與信心,她直了直腰背,認真將今日在坤寧宮中與皇后對話複述了一遍。
「皇后肯定不會信任我,不過,她對我被迫選擇當眼線這事,卻是存疑不大。」她仰臉看他,美眸亮晶晶的。
這是要他誇獎了?
高煦睨了她一眼,「很好,你做得很不錯。」這也是他的真心話,紀婉青確實很聰敏,表現非常優異。
他斜倚在硃紅色的福紋引枕上,微微展開一臂,她立即乖巧偎依進他的懷裡,修長大掌搭在她的細腰上,將人擁住。
「殿下,我還有事兒要告知與你。」紀婉青調整姿勢,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嗯?」
她的聲音嚴肅起來,「今天我再坤寧宮發現了一件隱秘事。」
「哦?」高煦詫異,她竟有這般能耐,頭一天便發現秘辛?他垂目看她,「說與我聽聽?」
高煦這個表現,明顯是意料之外,被小看了的紀婉青嗔了他一眼,也不耽擱,忙摟住他的頸脖,附在他耳畔低語,「殿下,我發現魏王陳王,並非真如傳言般手足情深。」
她想了想,補充道:「確切的說,應該是陳王對兄長有齷齪,而魏王並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