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時下的世家千金,一般十歲出頭前,便已經學習好了各種禮儀規矩、女紅針線,等到十一二歲,便開始物色夫婿,仔細挑揀兩三年,及笄后定親,一兩年後便可出閣。
紀氏姐妹父母逝世時,已有十三歲,這婚嫁的人家,已經看好了,兩家也有了默契。
紀婉青這邊就不說了,東川侯府王家乃世交,一朝遭遇突變,王夫人卻打消念頭,為世子另尋貴女去了。
至於紀婉湘這邊,情況卻要複雜多了。
小女兒性情柔弱,紀家父母考慮得更多,好在紀婉湘有一小竹馬,姓鄭名毅,他是紀父麾下心腹大將之子,家裡雖沒爵位,也單薄了些,但勝在人口簡單,也不興大戶人家的繁瑣規矩。
父輩是過命交情,兩小早情愫暗生,自然而然,便約定過兩年定親完婚。
只可惜,當年一場大戰異常慘烈,不但紀婉青沒了父兄,即便是鄭父也為國捐軀了,鄭家不過剛起來一代,沒了頂樑柱,瞬間便下來了。
巨變過後,紀婉青特地命人關注著對方,鄭家沒有背信棄義,鄭毅依舊期盼迎娶紀婉湘,只可惜,如今一個依舊是侯門千金,而另一個,則只是個丁憂在家的小校尉。
鄭毅頗得其父之風,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功成名就,關鍵的是,他對紀婉湘一片赤誠,目中再無他人。
只可惜,之前兩家並沒下定,如今再想續前緣,極為艱難,單單一個靖北侯府,便將二人分割兩邊。
紀婉青早早便琢磨過這事,打算出孝后努力一番,將這事定下來,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
她屏退屋中下仆,給妹妹抹了淚,溫聲問道:「小妹,你告訴姐姐,你還想嫁予鄭毅為妻嗎?」
提起這個久違的名字,紀婉湘心中一震,她當然想的,他自小護著她,疼著她寵著她,當初得知父母看中鄭毅時,她欣喜萬分,一心一意想著當他的新娘子。
只是今日不同往日,紀婉湘雖柔弱,但不是傻子,她那二叔二嬸,絕對不允許她嫁個低級武官的,而且對方還已丁憂在家三年。
她目中隱隱又有淚花,胡亂抬手抹去,紀婉湘佯作鎮定,「我已許久沒想鄭哥哥了。」
姐妹處境相同,自己無能為力的事,紀婉湘怎願意為難胞姐?那韓國公府若實在過不下去,那她便追隨父母兄長去罷。真到那刻,她唯一割捨不下的,只有眼前的姐姐而已。
紀婉湘打定主意,深呼吸按捺下胸中酸楚,勉強笑了笑。
「傻丫頭說的什麼話?」
畢竟二人自母胎時便在一起了,紀婉青一眼便知妹妹心思,她搖頭道:「這韓國公七爺,誰愛嫁誰嫁,反正我是不允許你嫁的。」
她冷哼一聲,「既然二嬸覺得好,那便讓她女兒嫁去,若實在不行,她自己再嫁一回也成。」
紀婉青挽了妹妹的手,語重心長,「這事我馬上就辦,如若你還歡喜鄭毅,我便趁機定下來,若不是,我便再給你尋一個。」
「不,我不要別人。」紀婉湘一急,脫口而出。
紀婉青一笑,「那便是鄭毅了。」
她凝眉思索片刻,立即招了乳母何嬤嬤進門,如此這般吩咐一番,讓她立即出門打聽鄭家情況,特別是鄭毅本人,看他是否仍初心不改。
歷來姐姐吩咐下仆辦事,紀婉湘都安靜聽著,不會出言打攪,這回也不例外,等目送何嬤嬤背影出了門后,她方擔憂道:「姐姐,這事恐怕極難成。」
紀婉湘固然希冀嫁給鄭毅,這是她目前最好的出路,但這一切,絕對不能用胞姐來換。姐姐雖有能力,但到底環境所限,她思前想後,都覺得這事不能和平解決,一時柳葉緊蹙,憂心忡忡。
「姐姐,你萬不可為了我,賠上自己,這我絕不能答應的。」紀婉湘板著臉,聲音罕見地硬了起來。
「小妹勿要多想,即便日後我處境艱難,也絕不會因為此事。」紀婉青搖頭輕嘆,「你我一母同胞,你都如此,我如何能倖免?」
紀婉湘瞬間想起姐姐被召進宮一事,心臟一縮,她驚慌失措,「姐姐,皇後娘娘召你進宮何事?她,她……」
「我二人父兄保家衛國多年,最後為國捐軀,為何,為何……」為何這皇家還要為難她們?
紀婉湘想起慈愛父母,和熙兄長,再聯想如今舉步維艱,姐妹二人處處被脅迫,不禁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紀婉青聞言黯然,半響打起精神,安撫妹妹,「小妹莫慌,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法子的。」
她抿了抿唇,神情堅毅,「對方籌謀已久,我這事恐怕不能避免,既然如此,便權當先取些利息。」想要她就範,就必須給她解決妹妹的事。
皇后即便再想拉攏人,也不可能把臉皮都扒下的,紀婉湘這事明顯是靖北候府的主意,自來光腳就不怕穿鞋的,她們姐妹無牽無掛,更能豁出去。
憶起父母,紀婉青到底落了淚,半響,她努力收了淚水,命梨花等人打了熱水來。
她親自絞了帕子,給紀婉湘凈了臉,「小妹莫哭,你忘了我們答應了爹娘,要好好活下去么?」
紀婉湘忍了又忍,勉強止了淚,用力點頭,「姐姐,我沒忘。」
事情已經說罷,紀婉青吩咐丫鬟伺候妹妹回屋歇息,她靜靜坐著,等待何嬤嬤的的消息。
何嬤嬤辦事很迅速,加上剛出孝的鄭毅翹首以盼,正設法打聽靖北侯府之事,雙方一碰頭,很快便交換了消息。
鄭毅是家中長子,上有母親下有弟妹,他必須儘快支應門庭。不過,他與紀家姐妹不同,他是男子,能受到父親昔日袍澤關照。
鄭父當年的品級,是有一個恩蔭名額的,三年前安排了長子進京營當了七品校尉,打算過兩年便調到邊軍去,跟隨父親建功立業。
如今鄭父沒了,不過昔日袍澤仍在,軍中過命交情更牢固一些,早聯繫了鄭毅,安排他出孝后,按以往計劃前去邊城,鄭家已經收拾起來了,準備舉家離京。
鄭毅前路已定,只是他對紀婉湘難以割捨,深知此一去二人便是陌路,他仍帶一絲希冀,盼望能迎娶心上人。
見了紀婉青派來的人,他欣喜若狂,自然無所不應。
這個結果很好,鄭家人紀婉青很熟悉,都是熱情厚道的人,妹妹出嫁后離京,比留在京城還要好些。
既然萬事具備,紀婉青也不遲疑,現在不過申時,當天解決了更好,以免明天二嬸還要出幺蛾子。
她命人去尋二嬸,婆子回來稟報,說二夫人沒在,去延壽堂了。
如此正好,也免了她讓人請。
紀婉青撫了撫衣襟,站起,徑自往延壽堂而去。
*
延壽堂。
何太夫人婆媳正在說話,她坐在羅漢榻一側,下首位置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
這位便是如今的靖北侯夫人曹氏,她瓜子臉,長眉秀目,頗有幾分姿色,戴了一整套沉甸甸的赤金嵌珠頭面,絳紫色刻絲對襟襖子,同色下裙,明晃晃的富貴逼人。
何太夫人實則不大滿意這個兒媳,不過當年小兒子不承爵,相貌普通,人也沒啥才幹,說親只能將就些,挑來撿起去,選了個中等官員的嫡女。
不想曹氏進門后,眼界不行人也聒噪,何太夫人尤為不喜,不過,後來人家運氣來了,當了侯夫人,她也不得不給三分薄面。
何太夫人忍了又忍,見兒媳扯了一堆有的沒的,依舊沒說出來意,她有些慍怒,拉下臉道:「你今日來尋老身,有何要事?」
曹氏噎了噎,半響訕訕笑道:「母親容稟,兒媳卻有要事尋您。」
提起來意,曹氏眉飛色舞,「母親,兄長嫂子不幸去了,留下我兩個可憐的侄女。」她抽出帕子,假意拭了拭不存在的淚水,「我這個當嬸母的,自然要為她們多打算一番。」
何太夫人眉心一跳,倏地抬頭看向興奮的兒媳,眯了眯眼,「你莫要忘記大丫頭的事。」
她這媳婦貪婪,該不會找了後備吧?要知道,皇家可容不下一女許兩家的事,連這念頭也不能有。
「兒媳當然記得!」
曹氏連忙否認,她再多謀算,也不敢往天家上頭使去,又不是嫌命長了,她忙解釋道:「兒媳是給二丫頭看了戶人家。」
何太夫人挺直的腰背松下來,端起茶盞呷了口,她瞥了曹氏一眼,「哪家?」
曹氏喜不自禁,「正是那韓國公府馮家。昨日馮夫人登門拜訪,原來是看中了我們二丫頭,想說給她小兒子。」
「這韓國公位高權重,馮家家資萬貫,馮七爺名門嫡出,這正是一門上好的親事。」曹氏歡喜之情溢於言表,她一口氣不歇,接著道:「我們家能與馮家結親,是將大好事。」
「母親,……」
何太夫人沒有說話,曹氏再接再厲還要再誇,不想剛開口,卻被人厲聲打斷。
「既然這馮家這般好一個去處,馮七爺如此青年才俊,我小妹不過失父失母一孤女,自是配不上的。」門帘被人猛地掀起,紀婉青大步進了門,冷冷看著曹氏。
曹氏聲音頗高,她不過剛到延壽堂正房外,便聽了個正著,紀婉青怒火中燒,不待通傳,抬手掀了帘子便進門。
婆媳二人聞聽聲響,往這邊望來,紀婉青冷冷睨著曹氏,嗤笑一聲,「既然這馮家這般好,當堂妹配上才是,若不然,……」
她上下打量曹氏兩眼,挑唇道:「若不然二嬸自個兒配了,也省了肥水流了外人田。」
曹氏一張白皙的臉立即漲紅,她怎可能讓自己親生女兒嫁個無用紈絝,她沒想到紀婉青一個閨閣少女,竟大喇喇接過話頭就說,且最後一句話,明顯帶有羞辱意味。
有條遮羞布擋著還好,一旦被人用力扯下,曹氏臉上火辣辣的,自覺一屋子奴僕都看著她,她惱羞成怒,把臉一板,沉聲道:「自古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既然不在,自然是我與你二叔做的主,焉有你一個閨閣女子干涉之理。」
「是嗎?」
紀婉青行至曹氏對面,慢條斯理坐下,來之前,她便知道會撕破臉,否則也不會諷刺對方,她早已有了對策。
她抬眸,掃了眼一直不語的祖母,又看了看隱隱得意的曹氏,她微笑,「我以為,二嬸做了我的主,便已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