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移

四十・不移

即使遇到再大的苦,日子還是要過的。遣走了綠珠以後,我就開始了漫長的吃藥調理的過程。原本我是極怕中藥的苦味的,可這些日子一日日不間斷地喝下來,竟然也習慣了。

「瑞雪!」

一日,我吃過了葯,正躺在躺椅上歇著,只聽得一聲喚,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我猛地睜開眼睛,就看見胤禎滿頭是汗,站在我的面前。

我對他扯出一抹笑容,站起身,拿著絹子邊為他拭汗,邊念叨道:「馬上就入十一月了,你怎麼弄得滿身都是汗,跑回來的吧?什麼事這麼著急……」

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才道:「我趕著回來見你。」

我看著他灼熱的眼神,又想起自己的身體,心裡竟像吃了黃連一般苦,可臉上卻只是對他笑著,道:「趕得那麼急做什麼?我又不會跑了。」我說著,想了想,又道:「塞外好玩兒么?給我打了白狐狸了么?我可等著你的白狐狸皮做裘子呢。」

他看著我笑,突然伸出手,緊緊地把我摟到懷裡,嘆了口氣,輕聲道:「我都知道了,額娘都告訴我了。瑞雪,你別憋著,你若難過,便哭吧。」

我在他懷裡,聽著他的話,終於是憋不住滿心的委屈,抓著他的褂子,低低地哭出聲來。「胤禎,對不起,對不起……」

胤禎緊緊地抱著我,又嘆了口氣,微啞著聲音道:「傻瓜,為何同我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把你丟在京城,讓你自己一個人受這般苦。你怎麼不在信里同我說呢?」

我聽著他溫言軟語的勸,心裡更是難受,頭靠在他的肩上,無聲地淌著淚。許久,才聽他一聲輕嘆,道:「沒關係的,瑞雪,我有你便足夠了,我們有彼此就足夠了。」

我苦笑著搖頭,哽咽著道:「不夠的,我知道在你心裡其實是不夠的,你曾說過,希望有一個我們倆的孩子,我知道你是那麼期盼那個孩子,我知道……」

「瑞雪,不是,你想錯了。」他捧著我的臉,為我拭去淚,一臉心疼地看著我,道:「我期盼是因為那是你為我生的,是因為我愛你。可是若是孩子與你我只能選一個,我必會選你。」他說著,又想了想,接著道:「若是你喜歡孩子,就把弘春抱到你房裡養,從今以後,弘春就是你親生的。」

「不行,這樣的苦我已經受過一次了,我知道有多麼痛,怎麼能為了成就我自己的私心,讓雲妹妹也受一次這樣的苦?」

胤禎握著我的手,扶我一起在躺椅上坐下,又是一聲嘆息,道:「傻瓜,你怎麼總是為別人想。」他說著,又沉思了許久,臉就沉下來,道:「是誰?究竟是誰害的你?告訴我,我必要他不得好死!」

我只是搖頭,輕嘆了口氣,拉著他道:「算了,胤禎,過去的便過去吧,放過她,就當是為我們的孩子積點福祉,讓他早日修夠了圓滿,來到人世吧。」

他聽著我說,沉默了許久,終是點了點頭,又對我笑了笑,擺出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脫下了掛在脖子上的朝珠,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來吧,今兒我犧牲一下,朝服也讓你抹鼻涕。」

我聽著他的話,想起當初在揚州時他對我說的,就含著淚輕笑出來。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我又怎麼能讓他失望呢?我想了想,就深吸了口氣,趴到他的胸前,抓起他的團龍補服,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又直起身子,揚著嘴角看他。

他看著掛在他朝服前襟一行液體,又看看我,就笑出來,道:「你還真抹啊?要臟也不能我一人臟,你也得臟著才公平。」他說著,身子就朝我這邊壓過來,把團龍補服上的鼻涕往我的褂子上蹭。

我邊笑著躲他,邊伸手去咯吱他。他被我冷不丁一咯吱,腰一僵,就笑著抓住我的手,道:「還會咯吱人了,哪兒學來的。」

我笑著圈住他的脖子,想了想,道:「我奶奶說,怕癢的男人疼老婆。」

他一愣,「老婆是什麼?」

我看著他發愣的樣子,就解釋道:「就是妻子的意思,很多男人都管自己的妻子叫老婆。」

他點點頭,直直地看了我半晌,就低下頭一下一下地吻我,柔聲道:「老婆,我想你了,你呢?」

我聽著他的話,看著他柔和的眼神,心裡一陣暖,也笑著點了點頭。復又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的臉,仔細看了看,道:「去了幾個月,你倒是胖了不少,肯定沒好好陪皇阿瑪狩獵,光知道吃了。」

他把我壓在身下,頭輕輕抵在我的額頭上,笑著道:「可不是?我把你那份都吃回來了,那麼多的烤羊腿啊,一個個烤得火候剛好,香噴噴的。我就想著,我的瑞雪最喜歡吃烤羊腿了,卻吃不上,該多饞啊,是不是?我怎麼也不能讓你虧了不是?所以我就一個接一個地吃,把你那份兒也吃進自己的肚子里了。」

我笑著聽他說,手掐了一下他的臉,嗔了句:「胖死你算了,再胖下去我就不要你了。」

他眉一挑,道:「是么?那我可就到其他夫人那兒去了。」

我「哼哼」兩聲,道:「你若敢紅杏出牆,看我怎麼治你。」我說著,想了想,又說:「一會兒我就去看看我院兒里種的杏樹是不是又長到外邊兒去了,出去一枝,我就砍一枝,叫他沒事兒往別人的牆上探頭,全給他砍了。」

他看著我對他哼哼,低低地笑著,又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才道:「心情好些了么?」

我點點頭,他如此不遺餘力地想讓我快樂,我又怎麼能在他面面鬱鬱寡歡?思及此,我就就對他揚起一個笑臉,用力地點頭,對他道:「從今兒起,我會繼續努力聽太醫的話,調理自己的身子,我們還要多做善事,為咱們的孩子積福,期盼老天開眼,讓他早日來到這個世界,好么?」

他見我點頭,就側著身子與我擠著躺在躺椅上,輕輕握著我的手,道:「瑞雪,我捨不得你這樣苦……」

我躺在他的懷裡,笑著搖頭,「不苦,若我的苦,能換來咱們的孩子看一看這個世界的機會,再苦都值得。」

「瑞雪……」他低低得呼了我一聲,把我抱得更緊,更緊。

時間就像握在手裡的沙,一不留神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坐在永和宮的迴廊里,獃獃地看著灰濛濛的天空。不知不覺,都已經過了一年多了,康熙四十五年,就在我和胤禎對孩子的一片期盼中悄悄來了,又悄悄走了。康熙四十六年的春節,對於我來說,過得格外慘淡。

「福晉,天兒這麼冷,怎麼在這兒坐著呢?快進屋去,別凍著了。」蘭嬤嬤在我身邊輕輕地喚了一聲,見我回頭,就笑眯眯地對我道。

我點點頭,又抬頭看了看天上彷彿沒有溫度的太陽,心裡又嘆了一聲,都一年多了,可以用的法子都用了,可是寶寶……你為什麼還是沒有到來?

「福晉?」蘭嬤嬤見我只點頭,卻不移步,又喚了一聲。

我被她喚回了神,對她擠出一個笑臉,道:「讓嬤嬤擔心了,我這就進去。」

蘭嬤嬤聽我這麼說,就忙扶著我,讓丫鬟們打起了帘子。

由蘭嬤嬤扶著進了屋子,德妃娘娘午睡已醒,正由丫鬟伺候著喝熱**。我朝她福了福,叫了聲:「額娘。」

德妃娘娘一見我,就笑著道:「瑞雪,快過來,陪著額娘坐。」

我點點頭,在她身邊坐下。

德妃娘娘拉著我的手,仔細看了看我,眼眶就紅了起來,道:「方才蘭嬤嬤說你在外邊兒坐了許久,傻孩子,怎麼這麼不知道愛惜自己?又瘦了這許多……」

我看著德妃娘娘心疼的樣子,就忙扯出一個笑容,朝她道:「方才來的時候,額娘還在午睡,不敢驚擾。再者,我看天兒暖和了,就想晒晒太陽,於是就在外面坐著了,讓額娘擔心了。」

德妃娘娘聽著我說,輕嘆了口氣,才道:「聽胤禎說,你不讓再追究那害你的丫頭?」

我點點頭,「額娘,失去的那許多,再追究也追不回,瑞雪只是想,得饒人處且饒人,權當為孩子積福了。」

德妃娘娘聽了,也點點頭,伸出手來把我摟住,輕輕地拍著我的肩,喃喃地道:「真真作孽啊,我的好孩子,怎麼就有人對你下那樣的毒手……」

我把頭靠在德妃娘娘的肩上,說不出一句話,心裡難過,可在這大過年兒的時候,卻也不能因為哭壞了規矩,只能沉默地忍眼淚。

「娘娘,福晉,二月二,吃龍耳,嘗嘗鮮兒吧。」正沉默著,就見蘭嬤嬤端了盤龍耳,笑吟吟地進了暖閣。

德妃娘娘見了,就伸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對我笑道:「來,瑞雪,咱們吃龍耳。大過年兒的,多吃些才吉利。」

我點點頭,扶著她到桌子邊坐下,拿了筷子剛為她老人家夾了個龍耳放進碗里,就聽見外面一聲高喊:皇上駕到——

我與德妃相視了一眼,就見暖閣的帘子被打起,康熙老爺子帶著四阿哥、十三阿哥和胤禎走了進來。

我見到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朝康熙跪了下去。

一番互相的大禮之後,才聽著康熙老爺子笑吟吟地說:「坐,都坐著,大過年兒的,都不要多禮。」他說著,就先在暖座上坐了下來。

我們見他坐了,才分別在桌邊坐下,卻無人敢說話。

康熙掃視了我們一圈兒,目光就停在我身上,笑著道了句:「瑞雪也來了。」

我忙站起來,低著頭向他福了福,道:「請皇阿瑪萬福金安,瑞雪進宮陪額娘說說話兒。」

康熙點了點頭,道:「瑞雪向來孝順,朕甚喜。」他說著,看了看我,又道:「有些日子不見,瑞雪瘦了些,可是身子不好?」

「謝皇阿瑪關心,瑞雪一切都好。」

康熙聽著,笑了笑,就轉向德妃娘娘道:「德妃啊,方才在前頭議事,結束了兒子們說要來給你請安,朕也順道兒,來吃吃你包的龍耳。」

德妃娘娘聽皇上這樣說,忙笑著點頭,道:「咱們這幾位阿哥啊,都是孝順的好孩子。」她說著,又轉頭對蘭嬤嬤吩咐道:「快,給皇上盛龍耳。」

蘭嬤嬤應了聲「是」,就盛了碗龍耳,端到皇上面前。皇上接了,卻不用,只拿勺子攪了攪,就抬起眼看向德妃,道:「德妃,你還記得塔娜格格么?」

德妃娘娘聞言愣了一下,又馬上換了笑臉,道:「怎麼不記得,喀爾喀草原上的珍珠,明艷艷的一個格格,叫誰見了都忘不了。」

康熙老爺子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我,才道:「朕記得,她與胤禎和瑞雪一般兒大吧?」

「是啊,臣妾記著也是康熙二十七年生的。」德妃娘娘依舊笑著,想了想,就答。

康熙老爺子又點點頭,彷彿是自言自語般地道了聲:「十九了,也不小了。」聲音不大,卻叫圍坐在桌子邊的所有人都怔了一怔。

我心裡突然明白起康熙的意思,只覺得心口一悶,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難受,卻不敢言語,只咬著嘴唇,坐在那裡。

德妃娘娘也明白了過來,看了我一眼,就小心地問:「皇上……可是想為塔娜格格指婚?」

康熙老爺子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只見坐在我身邊的胤禎「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道:「皇阿瑪,兒臣以為,塔娜格格是喀爾喀親王唯一的女兒,必是捨不得遠嫁千里的,不如在喀爾喀部或杜爾伯特部為格格選一位適齡有為的未婚青年做額附,既不委屈了格格,也成全了一樁好事。」

我聽著他說,心裡倒抽了口氣,雖然感動他是因為我,才搶白了皇上的話,但是……搶白皇上,若是皇上發怒,也是一樁不小的罪。

果然,康熙老爺子一聽他說,就蹙起眉,把手裡的碗擱在桌上,嚴厲地叫了聲:「胤禎!」

我聽著康熙老爺子那一聲「胤禎」,身子一抖,想伸手去拉胤禎,可一抬眼就看到康熙凌厲的眼神,終是不敢火上澆油,只傻傻地坐著。

四周一片寂靜,所有人似乎連呼吸都不敢。康熙老爺子只是靠在暖座上,眯起眼看著胤禎,卻不言語。

許久,胤禎才緩緩跪下,低低喚了一聲:「皇阿瑪……」聲音裡帶了幾分哀求,幾分不願,每一分都像一把尖刀,直直刺入我的心裡,讓我的心疼痛不已。

我死死咬著嘴唇,看著胤禎一人低頭跪在桌邊,終是忍不住,眼一閉,剛想站起來與他同跪,只聽另一個聲音響起:「皇阿瑪,兒臣以為,十四弟說得有理。」

我驚愕地抬起頭,只見胤祥也站在桌邊,笑著對康熙道:「皇阿瑪,杜爾伯特部的阿木爾貝勒,素有草原雄鷹的稱號,也是適婚年齡,兒臣認為,格格與阿木爾貝勒正是般配的一對。再者,十公主下嫁那日蘇,喀爾喀部與咱們就是姻親了,若將塔娜格格指婚給阿木爾,正體現了皇阿瑪懷柔四海的政策。」

康熙老爺子聽著,臉上的表情卻陰晴不定,半晌,他看向四阿哥,道:「胤禛怎麼看?」

四阿哥聽著他問,看了看我,略一沉思,就站起身道:「回皇阿瑪,兒臣認為十三弟與十四弟說得有理,若塔娜格格做了阿木爾貝勒的嫡福晉,想喀爾喀親王也不會認為是委屈了格格。」

康熙看著他們,卻不表態,只任他們站的站,跪的跪,端起面前的茶自顧地喝著。

我獃獃地坐在那裡,只覺得如坐針氈一般。好一會兒,德妃娘娘終是不忍胤禎一直跪著,就道了聲:「皇上……」

皇上看向她,半晌,終是嘆了口氣,擺擺手,道:「都起吧,此事再議。」他說著,就站起身,道:「朕乏了,德妃,朕改日再來與你說話。」

待皇上步了出去,我也顧不得許多,忙把胤禎扶了起來,眼中含淚看著他。

他只朝我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輕地道了一聲:「我心如磐石,不可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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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為了遇見你・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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