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這一晚,我們便在高家寄宿。
次日清早自高家告辭,由高雲歌作保租了四頭代步用的青花驢子,出了城南,我在十字路口勒住驢子,轉頭看看嘉凜:「咳,大朝會剩下來的事,討論的估計都是你登基的大赦以及典禮細節,沒我什麼事……」
「你直說想回城北就行了。」
我嘿嘿一笑,舉起手比了比:「就兩、三天,我去城北把政務正式移交給連會;拜祭一下十六連窯;酬謝給城北疫情捐款捐物的商人富戶……」
「最多兩天,政務移交一個時辰就可以了,人情往來用你一天時間。難的是你那弟弟,他不能總和你住在一起!我已經派四方樓的灧容給他找了個清雅安靜的所在,你帶他過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話,就讓他在那裡定居吧!」
那死氣沉沉的皇宮,讓我偶然住住,我還可以接受。要是當成「家」,非跟姝妙說的「悶也悶死我」。我想把「家」安在宮外,與小小一起住,能與朋友自由往來,不必連私生活也被拘死。只是這話卻不能現在對嘉凜說,只能日後設法。
「好--」
幾天沒來城北,再到仁濟醫館管鬼祖住的小院,使我腳步都輕鬆了許多,忍不住大笑:「天賜,我回來了!」
打開的卻是小小的房門,當陽生的臉色鐵青,眉目里有著明顯的惱怒、挫敗之色。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顧不得禮節,三步並做兩步,搶進屋去問道:「出什麼事了?」
屋裡炙艾的焦味瀰漫,小小不著寸縷躺在竹榻上,雙目緊閉;管鬼祖坐在榻側,正用艾炙手法燒炙他的右臂穴位。
我心頭一沉,不敢去驚擾管鬼祖,只能問當陽生:「怎麼了?」
「你那異想天開的主意,失敗了。」
當陽生神色淡漠,聲音里卻有絲與與表情不符的緊繃。
我一下呆住了,腦里似乎無數的想法,卻又空白的一片,似乎什麼都沒想。
「為什麼?不是說危險期已經過了嗎?」
無力的疑問在屋裡迴響,聲音卻陌生得不似我自己的,
「一直都是好好的,沒有異常,哪裡會想得到他體內的真氣在任督二脈打通,運行之後,反而生出陰陽分隔,無法調濟融合的情況。」
胸口的沉悶因為脹得太厲害,一時間竟是無法痛痛快快的發泄出來,就那樣的堵在喉頭,脹得我澀極酸極:「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暗算?」
前天夜裡,嘉凜異常的舉動,突然湧上心來,變成無法抑制的猜疑。
是不是嘉凜做了手腳?
可是這個名字,我說不出來!
這疑問,我無法問出!在這異世里,嘉凜是頭一個我完完全全敞開心胸接納的人,於我來說,是所愛的,所親的,也是所敬的!
因為是他,我才有真正認清身在異世的勇氣;因為有他,我才覺得這異世與我可以相融。
嘉凜,假如你當面答應放過小小,背後卻來偷施暗算;那麼你毀掉的,不止是小小,更是我對於你的信任!
你不能這樣毀滅我對你最美好的信託!
我是那樣的相信你,請你千萬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我怎麼……」
「二師兄!」
管鬼祖一聲斷喝,打斷當陽生的話,站了起來。
我瞪著他,聲音尖銳得連自己的耳膜都颳得生痛:「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管鬼祖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什麼他?」
因為他的表情,我胸口的憋悶稍去,神經緩了下來:「暗算小小……」
「你給我鎮定下來,不要遇事慌作一團!」
管鬼祖的神情,有專業人士的冷靜沉穩,在他的專業領域裡,他也是王者,有著安撫人心的威嚴。
「你要問什麼,現在開始問,一件一件的問!」
「小小現在情況怎樣?」
「有呼吸,有脈動,骨骼未斷,但全身綿軟無力。從他開始昏迷,直到到現在,我用盡所有辦法,始終沒有激醒他。就連炙艾,他也沒有反應。下一問,你問!」
「小小會這樣,是不是因為有人……暗施毒手?」
「不是!他近期練功躁進,失於平衡,無法水火相濟。」
不是!還好不是!
神明保佑,不是嘉凜!
直到此時,胸口的憋悶才平復一些,終於可以發泄:「小小!是我害了你!」
是我害了你!我根本不該提出那樣的建議的!那時候,我只想儘快加強你的自衛能力,不至於處處要我照顧,好讓我早早的擺脫困境。
說到底,那是我承諾了護你一生,卻又心有不甘!所以才會急功近利,冒險施為。
小小躺在榻上,沒有絲毫生氣。我握住他的手,那手卻是冰涼的,只要不用力握緊,就會從我手掌里滑落。彷彿他身上支撐身軀的骨骼都已經粉碎,現在剩下的,只是一具殘餘著血肉的皮囊,他的精、氣、神、力都已經空了!
「他還能救嗎?還有救嗎?」
「留隨!你不要太過分!」
凌厲的殺氣一激,我打了個寒戰,這才當陽生的震怒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管鬼祖兩個月來,治瘟疫救小小,無一日空閑。小小出事,他衣不解帶,日夜施救。若非確實無法可治,他怎會讓我看到眼前的景象?
我方寸大亂,也是他臨急不亂,才幫我理清頭緒的。可我心急小小,完全沒有顧念管鬼祖的辛勞,苦苦逼問,何止「過分」?簡直就是把管鬼祖推到火里烤。
「天賜--」
我看著管鬼祖疲累形色,青白憔悴的臉,一陣陣的愧疚湧上心來:「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管鬼祖苦笑一聲:「現在這情況,我怎麼能休息?」
「你要去休息!」我極力鎮定,擠出一抹笑來:「天賜,行醫者,必要精力充沛、頭腦清醒,才能夠臨危不亂,冷靜自如。如果你不好好休息,怎麼能做出最準確的診斷?」
「你現在,確實沒問題?」
「我已經冷靜下來了,絕對沒問題!」
我起身將小小的衣裳套上:「我把他帶到官邸去,延請名醫再看一次。天賜,你在這裡好好休息,養足了精神再來幫我可好?」
「當然好!」
管鬼祖緊繃的神色這才鬆懈下來,微有笑意。
他和當陽生離去后,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俯身將小小抱起:「姝鬟,有勞你去召集人手,代我廣邀名醫。姝妙,你去幫我叫輛車。」
小小這兩個月來,長得很快。尤其是他用藥以後,身體更是以不合常理的速度發育著。剛出宮時,我抱著他,他還是個孩子,可現在卻已經成了個長手長腳的少年。我抱著他,他的手腳就那樣綿軟地垂在半空里,隨著馬車的顛簸毫無生氣的晃蕩著。
那樣的晃蕩,直直的盪進我的心底,盪得我驚慌失措,惶恐不安。活似有輛馬車在我心田間來往賓士,震得我身體失重,許多話在腦海中翻騰。
「小小,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不該教你權謀,不該教你習武,我更不該迂守的承諾!你根本還是個孩子,有意氣之勇,卻無識事之明,所謂的『人生選擇』,不是最有利於你的!我本該及早決斷,拗正你的執念。即使你長大恨我,即使你只能碌碌一生,可至少你平平安安的活著!」
每說一句,心頭便一下劇痛,可此時此刻,那樣的痛,在幾乎無法承擔的自責里,竟唯有如此,才能讓我不被自責淹沒,不因負疚憋悶致死。
小小,不談復國,毀了你生命的支柱之一。那是你人生的大變故,少年的心理轉折,我那時候,不該把你孤零零地留在醫館,讓你在那樣的情況下隨著當陽生習武。
我應該多陪陪你的,多聽聽你心裡的委屈。我不該留在宮裡,不該這麼久不回來看你!
「公子,官邸到了。」
一撥撥的大夫來來去去,請來的數十名大夫就病情爭議得熱火朝天,卻沒有一個結論,更沒有一個人能夠將小小治醒。
我看著來往的人流,情緒由最開始的在希望與失望間徘徊,再到波瀾不驚,麻木不仁。
入夜,我坐到小小床頭,獃獃的看著他毫無生氣的臉,只盼他能奇迹般的醒來。現代醫學上,那麼多的奇迹,都是人的意志力造就的。我真盼望他的意志,也堅強到可以創造這樣的奇迹。
「小小,你不能讓我背負這樣沉重的良心譴責……小小,不是為了承諾,只是因為你叫我一聲『二哥』,只是因為你那樣的信賴著我……「
「請你醒來,請你一定醒來……」
燈火明滅,也不知過了多久,管鬼祖的臉湊到我眼前來,我一時沒有反應,呆怔的看著他。
「你以為你守著他,就會出現什麼奇迹啊!他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他不過是環境所迫,你還真當他心裡認了你這個哥哥,會因為你而製造什麼奇迹嗎?」
管鬼祖的聲音我聽在耳里,意思我卻意會不到,只是獃獃的問:「什麼?」
「你!」
管鬼祖破口怒罵:「我叫你醒醒!他現在這樣,完全是他自己的原因!他分明是早已下了不能成功,就寧肯一死的決定,他根本不肯面對可能全身癱軟的現實!否則的話,以我用的手段,他身上的肌肉怎麼可能沒有半點反應?」
「他自己的原因?」
他自己的原因么?一瞬間,眼前浮過無數鮮明而殘缺的畫面,是小小哭的,笑的,鬧的,耍賴的,發怒的,信任的種種表情豐富的臉。
「阿隨--」
聲隨人到,嘉凜大踏步走進屋裡。管鬼祖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我,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我看著嘉凜,浮遊的心思有了最直接的反應:「你有沒有派人來暗算小小?」9C3F76F4琶:)
嘉凜站住了,聞言卻是一陣大笑:「你覺得我需要暗算他么?」
以嘉凜的實力,要對付一個小小,實在易如反掌,根本沒有必要。
「阿隨,對付我的敵人,我採用的手段,會狠辣到什麼地步,連我自己都無法預計。但對你,我卻從來沒有詭謀算計之心!對你說的話,一定算數;對你的承諾,我絕不反悔!這一點,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
這一點,自從決定與他在一起,我就從來沒有懷疑過:「那麼,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前夜你會突然情緒反常?」
「因為那時宮裡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名叫赫拉,他是巫覷。他告訴我,常人只有三魂六魄,你卻有四魂九魄!這樣的人,容易得到神明的眷顧,卻往往沒有與常人相守一生的因緣--」
常人只有三魂六魄,你卻有四魂九魄!
這話頓時把我驚呆了!
除去本身的三魂六魄,我有壽遠的一魂一魄,還有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流雲郎」的兩魄。壽遠的魂魄,是他損了自身的福報,煉化來給我固元的;「流雲」的二魄,卻是這具身體里的殘餘記憶。
這樣的我,如果被世人知道,必定成為人人憎惡的妖邪!
嘉凜……在你心裡,卻不知是如何看我的。
驚悸之外,全身涔涔的出了一層冷汗,我用盡全力,才將心思拉回:「真的只是這件事?」
「不止……」
嘉凜閉眼,嘴角浮出一絲苦笑:「我在那一晚,才知道你竟用了什麼樣的心思來培育我的敵人!阿隨,你這是讓我挨打卻不許還手啊!」
「我只是因為……只是……」
自責、愧疚、委屈在心裡交織成無法言喻的苦澀,無詞辯解的同時,卻又忍不住辯解:「因為你太過強大,而他太過弱小,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量,他無法在你的壓力前活下來--」
嘉凜睜開眼睛,眼裡有著不容錯認的傷痛,那傷痛就直直的印入了我的心魂里,帶著我也跟著他一起劇痛:「阿隨,強大並不代表就不會受傷,不會心痛。你難道不知道,來源於心愛的人的傷害,是世間最殘忍的刑罰?你不能這樣的不公平!」
這輕輕的一句話,剌得我從皮肉到骨髓,從身體到心靈,都劇烈的疼痛,痛得無法呼吸,只能撲過去,緊緊的抱住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