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外篇 胭脂梅
元武十二年臘月,天地間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凍得人眼皮都沾了起來。
花木槿提著要剛漂完的衣衫,停在溪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圍牆探出的一片嫣紅,狡黠的墨瞳轉了又轉。
一個青衣少年,悄無聲息地來到她的身後,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果然她的目光越過牆頭,不停地逡巡在風中微微搖曳的朵朵紅梅。
「四妹,這是西楓宛的梅花,你再野也萬萬不可前去。」
「哦!……呃?」花木槿嚇了一大跳,手中的竹籃摔下,少年利落地單手一抄,微笑地遞上前去。
花木槿拍拍胸脯:「二哥,你的輕功越來越好了,怎麼我都不知道你近我身呀。」
宋明磊替她搓著凍傷的小手,談笑著:「你可記住二哥的話了。」
花木槿驚愕地抬頭看宋明磊,面上一紅,惱羞成怒道:「喂,二哥,你不要老把我花木槿看作是偷雞摸狗的野丫頭成嗎?我是有人格的!」
「好,就算二哥說錯了,不過,」宋明磊淡笑道:「你敢對天發誓,當真沒想過要翻牆去摘那些梅花?」
「你……你莫要胡說,」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結巴道:「怎麼老知道我怎麼想得?」
宋明磊在心裡笑了:你是我這輩子最想的人,如何會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當下卻正色道:「西楓苑內有七星神鶴把守,萬萬不可動這些梅花的念頭。」
她扁著嘴看了宋明磊一陣,然後笑顏如花,毫無誠意道:「知道啦!」
宋明磊與她相視而笑,心說這丫頭肯定要慫恿于飛燕那大傻子陪她去采梅花。
宋明磊臨走時又勸了半天,她面上還是笑嘻嘻地,眼中卻閃著不耐,兩隻小手硬把宋明磊推開了去,轉頭卻向于飛燕的東營跑去。
宋明磊目送著她的離去,心中卻滋生著一絲不悅,為什麼她做「壞事「從來不叫上他?
他痴痴地目送著她的身影蹦跳著離開了視線,然後感到有人悄悄的接近,他微側頭,平靜道:「我要一株百年胭脂梅。」……
「啥!」于飛燕一蹦老高:「西楓苑的胭脂梅?」
花木槿使勁一點頭,充滿了朝氣地對著于飛燕大聲說道:「宋明磊打聽過了,那西楓苑的紅梅全是名種梅,尤以那一株龍游胭脂梅最負盛梅,相傳那是失傳近百年的名種,那白三爺喜歡梅花,原將軍讓人在山野尋訪多年,也只得了一粒種子,聽說那白三爺腿腳不便,還要每每親自照料,澆水施肥鬆土的,整整五年不曾間斷,那株胭脂梅雖是越長越枉,卻不曾結過一粒花苞,不想今年第一場雪后,那株胭脂梅竟然開出滿枝頭的花來,見過的人無不驚嘆如天上仙花下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長訪過梅花后還說,這株龍游胭脂是見了貴人方才願意獻上花朵的,那當朝權臣竇氏想以萬株芙蓉換那一株龍游胭脂梅,白三少爺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就是不給,我們去試試吧。」
于飛燕手搭涼棚,看著在園中悠閑散步的七星鶴,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四妹啊,大哥聽說……。」
話未說完,花木槿早就半道上截去,興奮道:「聽說現在市面上普通胭脂梅都千金一枝了,若是能摘到一支,哪怕只有一支,今年碧瑩的醫藥不就不用愁了嘛。」
于飛燕看著花木槿殷殷的笑臉,又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使勁撐起一張快樂的笑臉:「四妹啊,戴教頭今兒個晌午才對我說來著,那個什麼三思而後行……」
含著梅花香的雪花遠遠地向隱在山坡中的少年少女悠悠飄去,少女開始板著臉只顧發飆,熊腰虎背的少年一臉委屈地貓腰躲著挨訓,不時抬眼偷覷那燦爛似火的胭脂梅。
而不遠處賞心閣樓上,龍章鳳姿的白衣少年,一雙狹長的鳳目亦正靜靜地看著那同一株胭脂梅花。
小素輝蹲在原非白身邊,細細幫他按了下蓋在身上的狐狸皮袍子,一邊拔著炭爐,一邊怛心地看著他那神仙般的主子。
他走到絕色少年身邊,循著原非白的視線,嘆道:「三爺,今年咱們西楓苑的胭脂梅開得真好。」
原非白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勾一絲微笑,素輝看著主子絕美的笑容,呆了一呆,然後開心地說道:「三爺,現在民間都流傳那邱道長私下裡對候爺說,這株胭脂梅每五百年只為明主方才獻上三十朵梅花,三爺,既然這株梅花在咱們原家,又偏在西楓苑開花,莫非那至尊的貴人是您。」
「素輝慎言。」一個青衫夫子走了進來,微微瞪了一眼素輝,輕聲道:「那是竇家你故意在民間散播的謠言,為了引起天子對我原氏的警醒,你怎地如此不懂事?」
素輝嚇得小臉變了色,訥訥地說了小的幾句該死,站在一邊不敢出聲。
「韓先生來了。」原非白在輪椅上坐直了身子。
韓修竹趕緊走過來,為他壓住了他,細細地把了半天脈然後半蹲在他跟前:「今天天氣總算回暖了些,三爺今天的腿好些了嗎?」
原非白輕輕道:「無妨,好多了。」正要綻開一絲微笑,忽然腿部開始劇痛,他弓著身子一陣抽搐,猛抽氣中,不想一口淤痰堵在喉中,天人的容顏上立時憋得通紅,韓修竹和素輝急忙喚著三娘和外候著的醫士,進來搶救,幾番折騰后,原非白的腿抽搐漸緩,也吐出了噎物,大口喘著氣,胃中的酸液流入鼻中,痛苦得嗆流了半天淚,頭一歪便暈了過去。
西楓苑內一團雜亂,誰也沒有留意兩個小人兒潛近西楓苑。
韓修竹用內功為原非白推宮過氣,原非白悠悠醒來,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虛弱地鳳目里滿是死氣沉沉,沒有一絲少年人應有的生氣,他努力擠出一絲話語:「韓先生……不……要為我白廢……力……氣。」
筋皮力竭的韓修竹暗中把了把原非白脈博,立時手腳冰涼,這個少年的脈相實在太弱了,如果今天林畢延再不來,以他的能力和身邊的普通醫士,恐怕根本無法來延續他的生命了。
年幼的素輝奉似乎也預感到原非白生命的垂危,直哭得涕淚滿面,完全嚇傻了,韓修竹怒喝一聲,小素輝忍住了哭,驚恐地撲到同樣淚流滿面的三娘懷中,不停地抽抽噎噎。
韓修竹的面上依然不動聲色的笑著:「三爺莫憂,為師已經把過脈了,已然無礙了,您先好生歇息,我前去迎接林神醫,今日便到,您一定會沒有事的。」
他一指窗外嫣紅的胭脂梅:「三爺快看,今年的冬天多冷啊,就連咱們院子里的梅花也有好幾株凍死了,」他努力維持著的聽似愉悅的語調,笑道:「可是偏這胭脂梅在寒冰霜劍下依然開得如此旺盛,那竇氏雖說是謠言,可那邱道長也曾預言今年若此株盛放,萬事必會大有轉機,現在為師也信了,爺的病體必然如他所說,會有轉機。」
原非白不想讓老師難堪,便努力擠出一絲笑,裝作有興趣地扭頭看向那胭脂梅。
韓修竹命素輝守著,卻悄悄叫了三娘出來。
「三娘,去準備準備吧,」韓修竹的臉色一下子跨了下來,「萬一林畢延趕不到,現下將軍又在西域,恐是,恐是……」
他的聲音也哽咽了,心中哀嘆道:「對不起,梅香夫人,我沒能照顧好三爺。」
三娘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一路淌著淚到後面偏廳去取早已準備的殮衣。
原非白,天下聞名的神童,日後叱吒風雲的踏雪公子,未來的皇室貴胄,此時此刻也只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知道能否見到明天日初的一個病號而已。
他枕在素輝的臂腕里,望著胭脂梅的花瓣飄落,落漠地輕嘆一聲,他悲觀的想著:「若韓先生說得都是真的,那這株胭脂梅即便開了,可如今風雪相加下的花瓣越來越少,殊不知離我死之日是否也將近了呢?」
小素輝天真地想著韓修竹的話,滿眼企盼地看著胭脂梅半天,然後生氣道:「三爺,我真想讓風雪快快停下來,好好的梅花都快給吹散架了。」
「三爺,素輝方才沒有看清,您看,」素輝又像發現了什麼,興奮道:「還有好多花骨朵呢,都鼓鼓的呢,馬上就要開咧,咱們不怕啊。」
梅花靜默地在風雪中飄灑,素輝的天真卻引起了原非白的共鳴,不知不覺中,心卻鬆了下來,垂下纖長的眼瞼,心想:「這枝名種梅花今年開得是真好呀。」
他心底隱隱地伸起一股希望:也許他能活下來,能同那個紫瞳的小人兒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要撐下去,好為娘親報大仇。
紫金熏爐的白煙裊裊,熏得他的鳳目半閉半開起來,素輝似乎在喚他搖他,可是他的眼皮卻那樣沉重,彷彿千金鐵似的,人也漸漸地輕了,像是一腳踩到雲端里那樣輕鬆。
他來到了一片滿是香氣的梅樹林中,依稀看到有一個拖長辮子的小身影,正踮起腳使勁揪一株異樣鮮紅如血的胭脂梅花,搖著小腦袋,悠悠然地口裡念著童謠道:「梅花梅花摘光光,換米換錢氣死你。」
他一下子從夢驚醒了,這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微抬頭,越過素輝流滿鼻渧的小臉,卻見那最茂盛的胭脂梅正在劇烈地起伏著,花瓣如急雨而落,他睜大了鳳目,卻見一隻粗粗短短的小黑手正在使勁扯那最密的樹枝,嫣紅的花瓣急雨中微露半截藕臂,過了一會兒,牆頭出現了兩個小孩腦袋,黑不溜秋的那個男孩雙目銅鈴一般四下張望,另一個女孩白凈的臉上雙目明亮,鼻頭蹭著黑灰,土裡土氣地拿袖子擦著流鼻水的鼻子,微毛的髮髻上綴滿了梅花,她的小黑手一邊往背後摸出一條烏油油的長辮子掛在左肩,一邊呵呵地奸笑著,同黑臉少年兩人四隻明亮的眼睛賊骨碌碌地盯著那株最高的胭脂梅。
原非白向來看人識字過目不忘,那一日他看得真切,那個女孩很面熟,正是錦繡唯一的親人,也正是因為錦繡,他默許了這個經常在西楓苑圍牆邊轉悠的低賤丫頭,明目張胆地覬覦他那滿樹燦爛的梅花。
有時候她還對著他的梅花一個人傻樂,少年總是鄙夷而痛恨地想著,多麼礙眼而庸俗的笑容啊,同另一個如百合初放的笑容,簡直雲泥別。
原非白混沌地想著,那黑大個男孩應是紫園裡傳說中小五義的老大于飛燕吧。
卻見那兩人目光交流一陣,那黑大個男孩便蹲坐在牆頭把風,那女孩身材輕盈,飛快地爬到不太高的梅樹上,那燦爛的花枝轉眼便落到那女孩屠戮的黑手。
少年想起了方才的惡夢,以及夢中那個女孩,還有那可怕的童謠,他的心臟就此收縮,病態蒼白的臉上浮起了血色,那株用來激勵自己好好活下去的胭脂梅已然光禿禿地立著,似是委屈而帶滿諷意地仰頭看著原非白,而琉璃世界中的女孩衣衫襤褸,懷中抱滿梅花,映著小臉通紅,晶晶亮的眸光神彩飛揚,然而在原非白的看來卻正如那猖狂欺主,小人得志般的罪惡。
縱使再好的涵養也慢慢地破碎怠盡,驚天的憤怒在少年的心中醞釀。
求生的本能令十二歲的少年對自己說,我要活下去,絕不能被這些個臭丫頭氣死,他凝聚起垂死渙散的目光,終於露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目光來,冷如厲冰。
幾乎在同時,院中幾點黑影飛掠過莫愁湖,撲裘女孩和黑大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