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一百三十三章 碎片
「今天朝上事情不多。」胤禛簡單回答,經過雲珠,直接走了過來,才對我說:「今天才好一些,怎麼就跑到這風口上來了?」
「也沒覺得這裡風怎麼大,在屋子裡呆了幾天,也憋悶,這裡視野好,人也舒服了許多。」我放下手裡的茶杯,站起身,「反正也呆了一會了,這就回去吧。」
回到屋子裡,我才忽然發現,雲珠又不見了影子,正想問時,胤禛已經先說:「雲珠還有事,所以先走了。」
我點頭,看了看時辰,也到了吃飯的時間,就吩咐桃兒擺飯。
胤禛一貫是與我一起吃的,因這幾天我病著,忌葷腥,自然也只能配我喝粥吃青菜。
「我們好像兩隻兔子呀!」夾起一片清燉的菜葉,我感慨。
「如果你不生病,就可以吃兔子而不是當兔子了。」我原本沒以為胤禛會接過我的話頭,他吃飯的時候一貫不說話,不過今天有些例外。
「其實人生病的時候,要增強體力,是很應該吃些肉的。」我趕緊闡述我的觀點,不過,胤禛卻開始埋頭吃飯,不再理我。
飯後午睡,下午睡覺最容易纏綿的難以醒來,於是我就放任自己一直睡,反正也沒有事情可以做,不過睡得過多的結果就是,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還只是半夜吧,人卻精神了,再無睡意。
坐起身,月光正清清亮亮的射進屋子裡,自然,暖炕上睡著的人毫無掩飾的也落入我的視野。胤禛晚上睡的應該是很不舒服的,暖炕終究不是卧床,一個大人睡在上面略有些狹窄了,所以這時被子只剩下一點還搭在他的身上。我想了想,終究還是悄然穿了鞋下地,準備走過去給他蓋好被子。
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多,還是病中身體虛弱,我堪堪走了兩步,就覺得一陣的眩暈,人也站立不穩,搖晃著倒向一邊。
於是,「哐」的一聲脆響,劃破的夜的沉靜,胤禛自床上幾乎一躍而起,外面也即刻有人點了燈,輕輕拍門。
我跌倒的時候,將放在我床前凳子上的茶壺推到了地上。
門外的人魚貫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很狼狽的樣子,人趴在一隻置物的低矮椅子上,身子卻軟軟的坐在地上。
「要喝水怎麼不叫醒我?」胤禛正蹲在我身邊,叫丫頭將燭台舉近些,仔細看我的手有沒有劃破。
「我不是要喝水。」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聲解釋,深更半夜,把大家都鬧醒了,真是很不過意,不過最近我身體似乎更差了些,忽然的起身,躺下或是蹲下,都會讓我頭暈,不過我實在不想喝那難以下咽的中藥,於是決定,絕口不提這個小問題。
「那你想要什麼?」胤禛問我。
「給你蓋好被子,」我聲音更低,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傻氣,想讓胤禛睡得好一些,結果去弄出這麼大動靜,把他給嚇醒了。
「傻丫頭!」胤禛忽然笑了,他很少笑,所以這一笑,讓人心裡竟一下暖了起來,接著,他伸手,將我直接從地上抱起,輕輕放在床上。
我沒有想到他會忽然抱我,有些緊張,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只是,閉眼再睜眼的功夫,剛剛一古腦進來的丫頭和小太監們卻全部都不見了。
「吵醒你了,明天你還有很多事情做,繼續睡吧。」我對胤禛說,臉上卻有些熱熱的,幸好屋裡的光線又恢復了幽暗,惟一的一盞燭台也放在對面暖炕的炕桌上,這樣的光線里,想來,是看不清人臉色上的變化的。
「你先躺好,」胤禛替我掖好被角,卻沒有起身,而是仍坐在床邊,「睡吧,我也就去睡了。」他說,聲音很輕。
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黑暗中,他的眼睛卻仍舊那樣明亮,這時也正在看著我。
無邊的夜色,遮去了他眼中其他的神情,只留下專註的凝望。
我們對視良久,他的手緩緩伸出,覆蓋在了我的雙眼上。
「睡吧,你身子還虛弱,別考驗我的耐力。」說話的語調如常,語氣里,卻多了幾分纏綿的味道。
我想,他的手放在我的臉上,這時也該感受到那上面溫度的驟然升高了,從來不知道他也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懊惱的推開他的手,翻了個身,背對他,卻不提防,推他的手反被他緊緊握住。
奇怪的是,他的手一貫冰冷,這會卻覺得有了溫度,我掙扎了幾下,沒能掙脫,也只能由他。
一個奇怪的夜晚,我以為我定然會無法入睡,然而,卻很快的睡著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安穩。
天色未名,外面的走動聲就驚醒了我,正想如平常的翻個身,繼續睡,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心中微驚,終於強撐著睜眼看去,才發現我的身上壓著一隻手臂,男人的手臂。其實不僅是手臂,還有他的手,原來這一夜,一直握著我的手。
十指緊扣,說的就是這樣的情形嗎?趁他在我身後呼吸仍舊輕緩的時候,我用了用力,抬起了我們兩個人的手,一大一小,指頭一粗一細,這時,正緊緊的扣在一起。
頭忽然嗡的一聲,伴隨著陣陣的頭痛襲來,這種十指緊扣的感覺,這樣熟悉卻又如此陌生,怎麼會這樣……
「什麼時辰了?」就在我要掙脫胤禛的手,去按壓我刺痛的頭部時,胤禛也被我弄醒了,他的聲音就從我的腦後傳來,帶著幾分朦朧的沙啞。
「該是寅初吧,」我說,一般外面有人走動就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因為胤禛要準備早朝,自從康熙皇帝移到暢春園理事,胤禛住到這邊以來,幾乎每天都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吧。
「這麼快就一夜了,」胤禛似乎有些遺憾似的,見我用力抽手,也就勢鬆了力道,放開我,坐了起來。
「你怎麼睡在床上?」我終究忍不住問。
「傻丫頭,我們是夫妻,難道你要我一輩子睡在暖炕上陪你?」胤禛忽然伏在我耳邊,很輕、很輕的說了這樣一句,然後不待我有所反映,就直接起床,到了外間,開門,招呼人伺候。
我從來不早起,因為不喜歡,早起會讓我一天沒有精神,然而,這一日卻破例了,因為我實在是輾轉難眠。
胤禛的話,昨晚和今早的,反覆在我腦海中閃過,總覺得,這是我不認識的一個他,一個說出的話,卻沒有一句不讓人臉紅耳熱的男人,他的意思,大約只有小孩子才不明白,只是,我除了緊張,依舊是緊張。
早餐照舊是清粥,不過我拒絕了,因為我覺得自己的燒已經退了,為了不出現昨天夜裡的虛弱發昏的情況,必須吃肉。
小星終究扭不過我,在我的堅持下,一口氣端上了六個小菜,有我喜歡的麻辣牛肉絲,更有我惦記了好多天的胭脂鵝脯,外加兩個栗子面的小窩頭,一碗老米粥,吃飽之後,人真是感覺立即就精神了起來。
雲珠又在差不多的時間裡出現,因為我今天精神了許多,就站在院子里呼吸新鮮空氣,遠遠的,她已經笑著快步迎了過來,「姐姐今天氣色可好了很多呢!」她說。
「我也這麼覺得。」我亦微笑著說。
陽光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一絲落寞般的神情,在她看著我的時候,不受控制的從她的眼中閃過。
我微微愣了會,終於一笑,帶過了心裡那一刻莫名的痛。
我不知道自己過去是什麼樣子的,不過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我忘記了過去,那麼過去和現在就應該分開來看了。
很多事情,經過了昨夜之後,都變得不一樣了,我知道。
胤禛終究是個男人,而我,既然已經嫁了人,那麼,也就不該是個懵懂無知的女人了。
其實事情本來應該非常簡單,可是,他偏偏同時屬於太多的女人。
眼下他對我的好自然是無庸質疑了,只是,卻不知道他能這樣的對我好幾年,一年、五年還是十年?
無論是幾年,最後的結果,大抵都是我要幽怨的過完以後的日子吧,像雲珠一般,每天笑對著他其他的女人。
雲珠多大?我猛然想起,那天曾經問過她的,還不到二十歲呀。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不覺念了白居易的這句詩,還真是很應景。
「好好的,怎麼念這個?」胤禛的聲音在我耳邊傳來,下一秒,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經被轉了個身,坐到了他的懷中。
「有感而發罷了,怎麼回來得這樣早?」我回過神,也不掙扎,只安靜的坐著,掙扎只會讓他不愉快,而重要的是,他不愉快,我也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
「誰說了什麼嗎?好好的,怎麼會想起這個?」他皺眉,有些不悅。
「誰會說什麼?」我笑了,「不過閑的時候,翻書看到這兩句,覺得很應景而已。」
「你身子弱,也不知道自己好生保養,只看這些悲春傷秋的東西,沒什麼好處。」胤禛的眉皺得更緊了,大有馬上就把我拿來的書全丟出去的衝動。
「你將來還會有很多姬妾,我既不是你第一個女人,也不會是你最後一個女人,那麼,白居易的詩早晚也會適用在我身上,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笑看他,眼中卻水霧瀰漫,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忽然湧起了巨大的傷悲,心痛得彷彿被到扎到一般。我有這麼愛胤禛嗎?好奇怪,只是,這種痛苦分明是真的,因為太痛了,讓人竟有些不能支持。
「傻瓜,你不是我第一個女人,或許也不是我最後一個女人,但你對我來說,卻是最特別的人,」我有些眩暈,只能將頭倚向胤禛,聽著他的聲音,似遠似近的在我耳邊說著:「只是你自己也不知道,我從很久以前,就盼望著這樣的日子。」
「你愛我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我愛你,」胤禛的聲音依舊是漂浮的,就如同我現在的感覺,心在尖銳的痛著,痛到人意識朦朧而模糊。
「有多愛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為了能夠愛你,我背棄了一切。」
……
後來的一切,都是朦朧而虛幻的,我睜著眼睛,卻似乎看不到一切,惟一真實的,就是眼角不停滾落的淚水,只是,卻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哭泣。
胤禛的吻纏綿的落在我的額頭上,臉頰上,最後是唇上……
我閉上眼睛,指尖死死的掐著身下桃紅色的錦被,直到一隻手輕輕的附在上面,將我手指拉起,與他的交握在一處。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身上很酸也很痛,好像又病了一場似的。
小星和桃兒捧了我的衣衫進來時,嘴角都掛著有些害羞又高興的傻笑,我忽然發現,其實現在的生活,就如同被放大了在眾人眼前一樣,一時很想鴕鳥的呆在床上,一輩子也不起來。
胤禛卻又有了些變化,確切的說,他對我加倍的好,好到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他非常的緊張,好像我隨時會離開一般。
「你在緊張什麼?」一天,我忍不住問他,現在,就連白天他在看書或是寫摺子的時候,也要我坐在身邊,有時是攬我在懷中,有時是握住我的手,能夠不放手的時候,就絕對的不放開我的手。
「沒有,曉曉,你想太多了。」他笑,溫柔而寵膩,我發現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像這樣的時候還真是少見。
「那你在想什麼?」我發現他已經坐在桌前愣了好久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的小腦袋裡,怎麼裝了那麼對什麼什麼的?」他笑,將我抱起,回到床上,輕輕在我臉上親了親,柔聲說:「天熱了,你晚上睡的不好,還是早點睡午覺吧,我陪你。」
我臉一紅,翻身背對他,道:「不害臊,誰要你陪。」
胤禛仍就是低笑,借我翻身的機會,也躺在了床上。
六月的天氣燥熱,人更容易疲倦,我背對著他,不多會,就聽見他呼吸聲平穩而悠長,該是睡著了,心裡倦意一起,一會的功夫,也睡著了。
午後的知了有氣無力的叫著,我卻夢見自己在大沙漠行走,乾渴得就要暈倒了,結果,前面就有了一條河,我驚喜的撲了過去,卻猛然發現,哪裡還有小河。
人一驚,終於是醒了,還是睡前的姿勢,翻身才發現,胤禛已經不見了。
四肢仍舊睡得有些酸軟,到桌前倒了茶水,大口大口的喝下去后,精神振作了一些。
屋子裡四下看了看,胤禛的書仍舊攤開在剛剛的頁上,這個時候,通常他也不會出去,這是去了哪裡呢?
對著鏡子攏了一下頭,我推門而出,以往一定會站在這裡伺候的胤禛的小太監也不見了影子,我有些疑惑。
天有些陰了,應該是要下雨了吧,總之,有些起風,很涼快,我不覺走到了院子中去。
這裡到處是竹子,風過處,有一種別樣的清爽,還有,很輕微的說話聲,隨風吹入耳中。
我加緊走了幾步,隔著一小片竹子,已經隱約看見前面站的人,飛揚的袍角,有人在說:「奴才瞧著,十三爺病的不輕。」
「前幾天見還好,怎麼會弄成這樣?」后一個,是胤禛的聲音。
「奴才聽說,是三爺、十三爺,十四爺給皇上上的請安摺子,結果皇上獨獨批了這樣一句,『胤祥並非勤學忠孝之人,爾等若不行約束,必將生事,不可不防。』還叫三位爺都看看,那天回去,十三爺的臉色就不好,隔了幾日,終究是撐不住,病倒了。」那人繼續說。
我聽著,毫不提防,胤祥兩個字就鑽入了耳中,一瞬間,心猛然激靈了一下,彷彿想到了什麼一般,只是再想的時候,頭就炸了開般的痛起來,而且不同於以往的痛,這痛,完全讓人無法忍受。我搖晃著抱了頭蹲在地上,將重量交到後背靠著的竹子身上。
卻聽見胤禛問:「太醫可說了,這是什麼病?」
那人回答,「太醫說,怕是鶴膝風,弄不好,十三爺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