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一百三十六章 過年
「他說,早晨有些餓了,要求吃飯。」我覺得胤禛的樣子有些滑稽,從來沒見過他此時這般的樣子,有些孩子氣,好像自己的寶貝被搶走了,可是偏偏又拿搶東西的人沒辦法,有些生氣,有點委屈,又只能自己安慰自己的樣子。
「那讓他吃飯吧,吃飽了再鬧,就把他拉出來,打屁股。」他悶悶的坐起身,扶我起來,又幫我整理好衣物,才說:「進來吧。」
話音剛落,幾個伺候的人便魚貫而入,端了我們的早飯放在小桌上,我的臉騰的紅了起來,不過胤禛在的時候,所有人都規矩得連大氣都不敢喘,自然也沒有人敢亂抬頭,露出他們的笑容,我獨自緊張了一下下,便也恢復了正常。
偷眼看胤禛,他神色如常,跟剛進來幾乎沒有分別,有些冷淡,更多的是一種骨子裡含著的高貴和霸氣。
我想,他還是適合這個樣子,高貴而疏離,需要人去仰望。不知道康熙皇帝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不過,君臨天下,該有這樣的氣勢吧,只要一眼,就讓人敬畏又仰慕。
「真不知道一天,你這個小腦袋裡都在想什麼?」當他的大手拍到的腦袋時,我才回過神來,胤禛已經站起來等了我一會了,那我做了什麼?我有些臉紅的發現,自己在獃獃的看著他。
屋裡的人已經又迅速的退出去了,於是我小聲說「你其實滿適合做皇帝的。」
胤禛的臉微微一綳,旋即扶了我起身,過程中,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這話,不可亂說。」
「你不想嗎?」我好奇。
「傻丫頭。」他又拍了拍我的頭,「吃飯吧,兒子餓了。」
過節很麻煩,而過年是一年的節日中,最麻煩的一個。
吃過早飯,覺得有些倦怠,胤禛拉了我躺在床上,被子暖暖的蓋在身上,只是,我困了,卻睡不安穩。
胤禛的人幾乎一會就送帖子過來,或是帶什麼口訊,也不過是哪個府請吃飯,哪個府請看戲,胤禛一一回絕了。
只是,到了傍晚,他卻仍舊不得不回去。
「過年,還要去露個臉,今天府里事總是多,明天我就不走了。」胤禛有些躊躇,更多的是不安吧,半躺在床上,看著我。
「嗯,去吧。」話出口時,我自己都為自己的平靜嚇了一跳,一個孤獨的除夕夜,還要一個孤獨的初一晚上,大約是我這一刻還沒睡醒吧,居然這麼輕鬆的答應了。
「晚上多少吃點東西,然後再睡。」他叮囑我。
「好。」我躺著不動,有問有答。
一陣子的靜默,終於,他還是起身穿了外衣,走了出去,只在門口吩咐院子里的人小心照顧我。
竹子院的夜總是格外的寂靜,遠處的爆竹聲幾乎傳不到此處,我坐在窗口,張望著,除了大紅的燈籠和黑漆漆的夜色之外,再沒有其他。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寂寞的一年,如果,我能想起過往,大約,就不會是孤單一人了吧。
初二,胤禛很守信用的來了,並且一直住到十五。這期間,雲珠來過一次,好像又有幾個月沒有見過了,她卻瘦了似的。
那天她來,我們正好吃飯,我一貫鍾情糖醋,這天就叫人做了糖醋肉片,糖醋鯉魚,雲珠坐下時神色已經很勉強,吃了兩口便跑了出去。
「菜有什麼不對嗎?」我有些不解,正想起身去看看雲珠怎麼了,卻被胤禛按住。
「她不喜歡吃甜菜,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陪你吃這種甜酸得嚇人的菜。」他半真半假的說著。
我想想也是,正預備在說什麼,一頭,雲珠卻已經回來了。
「我確實不喜歡甜菜,姐姐和爺慢用吧,我在一邊坐坐就好。」她進來時,已經這樣說。
我無話,只能吩咐桃兒告訴廚房,另外準備幾個小菜來。
一頓飯吃的零零散散,雲珠晚上也在別的院子住下了。
竹子院外,還有好些個園子,這是一天小星和桃兒對話時,我無意中聽到的。
「我想去外面走走。」一天,我也對胤禛說過。
胤禛回答我的,卻是微微皺的眉,他總想了一會才說,「等孩子出生吧,這會冰天學地,我並不放心。」
我點頭,有時候明明知道他說的話是在騙我,卻無力揭穿真相,只是心裡隱隱的覺得,真相比起謊言,一定殘酷數倍,他若不是怕我承受不了,也不用這樣費盡心力的欺瞞我了。這樣一想,居然也就釋然了,是不是因為我要作母親的緣故呢?心境平和到自己都驚訝的地步。
後來的幾個月,仍舊經常做夢,夢裡的情形各不相同,惟一的聯繫大約就是夢中的我了,夢裡,我身邊一直有一個溫和的青年。
「剛剛找不到你,所以我在這裡等你。」某夜,我夢見他喝得醉了,臉紅紅的坐在椅上,說話有些憨憨的孩子氣。
「傻子,我剛剛回房找不到你,還以為你去了哪裡呢?」我似乎是這樣說著,不知怎麼,心裡就忽然酸了起來。
「婉然,你哭了?我惹你不高興了?我哪裡也不去的,我能去哪裡呢?我只去有你的地方,真的!」他有些慌了,搖晃著站起來,舉起手來,要幫我擦眼淚。
「胤祥——」我說,猛的一陣,頭轟的陣痛,而我則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名字驚醒。猛然坐起來,就看見了胤禛,原來他還沒有睡,另一端暖炕的書案上還點著蠟燭,而他正看著我,臉上說不出的蒼白,神色有驚更有痛。
「我——」我不知該說什麼,人們說夢中往往會看到前世的事情,那個青年是我前世的愛人嗎?所以我夜夜夢中與他相會,只是,為什麼他要叫胤祥?又為什麼,他要叫我婉然?胤祥,不是十三阿哥嗎?不是胤禛的弟弟嗎?我怎麼會有這樣荒誕的夢境?
「你做噩夢了。」他在我不知說什麼的時候,已經走了過來,用手帕細細的擦去我額頭薄薄的細汗,很堅定的說,告訴我,也告訴他自己。
「你不問我夢見了什麼?」我聲音仍有些顫抖,因為人自骨子中覺得寒冷。
「你也說是噩夢,既然是噩夢,又何必說,別多想了,夜還長著呢,睡吧。」他容色已經鎮定如常,將我擁入懷中安慰幾句,重又扶我躺好。
「不早了,你也睡吧。」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你呀,要當人家額娘了,自己卻還像個孩子。」胤禛的聲音有濃濃的寵膩,在四月的深夜聽來,溫暖而甜蜜。
「我要你也早些睡。」我繼續說,不放手。
「好,我睡,你先鬆手,我把蠟吹了,不然有光你總是睡不穩。」他哄我放手。
孩子就要足月了,說實話,做這個掛在他脖子上的動作,我自己也很辛苦,這時自然乖乖放手。
胤禛睡的並不安穩,似乎從我自夢中叫出胤祥的名字之後,每一夜,他總是輾轉反側,偶爾吵醒我,他總是將我緊緊抱在懷中,卻不肯說自己在緊張什麼。
夢依舊是斷斷續續的,我依舊夢到那個我叫他做胤祥的男人,只是,他的表情卻不再快樂單純,而是籠罩了濃濃的憂傷,於是,很多個清晨,我發覺自己的臉頰仍就掛著夢裡的淚珠。
胤禛從不問我為什麼悲傷,從不問,他只是對我更加的好,除了上朝之外,寸步不離。
終於還是到了五月,繁花似錦的月份,胤禛請了穩婆,就安排住在竹子院里,還命人找了奶媽,而且一找就找來了幾個。
這些女人都是剛剛生產過的,那麼,家裡一定都有嗷嗷待哺的嬰孩,我於心不忍,胤禛卻不肯放她們回去。
「一個小孩子吃不了這許多的奶。」我試圖說服胤禛.「我只想給你和孩子最好的,到時候咱們兒子也有選擇的空間不是嗎?」他溫言的安撫我,同時,也不忘輕輕撫摩我肚子里的孩子,也算是安撫吧。
「一個小孩子,懂什麼選擇空間,有的吃就不錯了。」我皺眉,總覺得胤禛這樣下去,絕對會把這個小屁孩寵壞,還沒出生呢,就搶奪了好幾個孩子吃奶的權利,長大了還了得?想到這裡,我不免要補充一句,「孩子不能寵更不能慣。」
「我沒有,我只是給他我完全可以給予他的一切,這是我做阿瑪應該做的。」胤禛一笑,說的很無辜。
「給他太多,將來他會想要更多的,你都滿足他嗎?」我有些憂傷,這可能是一個不能見光的孩子,要怎麼給予他更多呢?
「我說過,我有的一切,都只屬於他,曉曉,你不相信我嗎?」胤禛神色一正,烏黑的眼睛緊緊鎖住我的。
「信,隨你吧。」我知道,我終究說不過他,也只能放棄。
清早,他照舊上朝。
竹子院白天里,卻來了一位客人,又是幾個月沒見的雲珠。
正月里,她來了,住了幾日又走了,我沒想到的是,再見面時,她會是這樣一個臃腫的身型。
「七個多月了,不老實的很,姐姐當時也經常被他踢嗎?」雲珠說這話的時候,笑得眼睛彎彎的,眉眼依舊青春,卻已經是個准額娘了。
「孩子都差不多吧。」我也笑,忽然明白了最初雲珠看到胤禛在她面前擁抱我時,是怎樣的感受了,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再單純不過的女孩,只是,真是這樣嗎?
「聽爺說,姐姐也就是這幾日,就要生了,過幾個月,可要指點我一下,穩婆也說,第一胎很危險的。」雲珠拖著笨重的身子坐在我面前,不知為什麼,她七個月的身子,肚子看起來居然比我還要大一般。
「是嗎?」我也就勢準備坐下,正想繼續,卻猛然覺得自己的肚子絞痛起來。
於是,整個竹子院亂成一團。
雲珠焦急的坐在我的床邊,大夫和穩婆都來了,她居然忘記了要讓開,一直就那樣坐在我身邊,攥著我的手,眼神恐懼而無助,直到胤禛問訊而來。
男人不能進產房,怎麼天下會有這樣奇怪的規矩?我不理解,憑什麼就該女人為了生孩子死去活來,而男人就只能在外面等待?
胤禛的到來,他推開攔阻他的人闖進來,雲珠才回過神似的,過去攔他。
其實我還沒有什麼想生的意思,只是肚子開始陣痛,大夫和穩婆都認為可能要生了,僅此而已,只有我自己知道,這種感覺距離要生,還早。至於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我自己也很迷茫,彷彿我本就經歷過這樣的剝離的痛楚一般,只是,我經歷過嗎?什麼時間、什麼地點?
「你覺得怎樣?」胤禛叫人將雲珠扶出去,然後輕輕的坐在床邊,執起我的手,擔憂而激動。
「還好,只是有點痛。」我試圖笑一笑,安撫這一室緊張的人們,只是恰巧一陣痛傳來,於是我的笑容也有些扭曲了。
「痛就叫出來。」胤禛說。
「就一下子,暫時還不想叫,」我順過氣來,長嘆一聲。
「怎麼了?」他立時緊張起來。
「沒什麼,只是想想,生孩子可真不是人乾的事情……」又痛,我忍,痛過後繼續說:「我受夠了,以後再也不要生了。」
胤禛本來緊張得很,沒想到我費了半天的勁,只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免好笑,「不生就不生了,一個孩子寶貝。」
「寶貝什麼?要寶貝也是我寶貝,你的孩子多了。」我咬牙,剛剛看到雲珠居然也有了身孕,還沒來得及品味的委屈一股腦涌了上來,正好又痛,看他拿著帕子來擦我額頭的汗,手在我眼前一晃,我想也不想,抓過來,就一口咬了上去。
感覺上,一下口的時候,他的手臂震了一下,不過沒有反抗,只任我用力了。
「上次,你咬的我好痛。」腦海中忽然有一個聲音在說。
「那我讓你咬回去好了。」另一個人說。
「婉然,我怎麼捨得。」
婉然,婉然……忽然,好多個聲音一下子湧入了我的腦海中,頭裂開了一般的痛,讓我不覺送了口,也鬆了手。
「你怎麼了?」胤禛感覺到我的變化,忙低頭來看我,我也想看他,只是,卻沒有一絲的氣力。
「大夫呢?」他大約是見我臉色不好,「呼」的站起來,幾乎撞到正走過來的小星。
「主子,大夫說,先讓福晉喝點參湯,養養精神。」小星利落的退了一步,嚇了一跳,不過對上胤禛有些狂燥的眼神,還是馬上想到了自保的辦法。
「也好,叫他過來,在這裡候著。」胤禛緩了緩語氣,接過參湯,小心的端著吹了吹,才柔聲對我說:「大夫馬上來,你那裡痛先告訴我,不——還是先喝口湯吧。」
參湯的味道衝到鼻端,我莫名的想吐,可是胤禛的勺子卻固執的放在我的嘴唇上,等我開口,不,我不要這個,我頭痛,我肚子痛,痛到我想抓狂的地步,去他的參湯。
我揮手,推開勺子,也推他手裡的碗,自然,參湯散滿了他的衣衫,也有幾滴落在了我的手上,很燙。
皮膚的刺痛,短暫的喚回了我的理智,「去換衣服,好燙。」我對胤禛說。
「你燙到哪裡了?」他卻握住我推他的手,反覆看。
一直在外面的大夫和穩婆這時一股腦的進來了。
「爺,您到外面吧,這裡交給奴才們。」有人跪下,哀求胤禛.「爺,求您了,別難為奴才。」更多的人說,我抽空一看,屋子裡跪倒一片。
「你先出去吧,換了衣服再來,我沒事。」我強笑,推他,既然所有人都認為男人不能呆在產房,那麼也該尊重習俗,何況他在,也不能替我痛,不能替我難受。
「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能走開?」胤禛皺眉,不肯移動。
「那你替我去告訴廚房,我想吃竹筍炒的蝦仁,竹筍要切成十根髮絲那樣粗細的,蝦仁要大而圓潤的,菜的火候要正好,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別人監工不細心,竹筍總是切得太粗了。」我說,忽然很想吃這個,藉此支開他也好。
「你——」胤禛看了我,又看了屋子裡跪的一地的人,只得說:「那我替你去看,保證竹筍每根都達到你的要求,」起身,又對跪著的人說:「這裡有一點差錯,都仔細你們的……」
後面的恐嚇咽了回去,我想,總是不外乎仔細你們的皮了、命了之類的,不過這會孩子就要降生了,大約,他也知道,要給孩子積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