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元壽
這個孩子是天生的貴族,因為他舉止優雅。
我的陣痛從早晨開始,卻始終並不嚴重,只是一陣一陣的,更多的時候和吃壞了東西差不多,而且是只吃了一點點不該吃的東西那種,並不嚴重的疼痛。
大夫和穩婆輪流看著我,但是也沒別的辦法,因為孩子很沉穩,並不著急看到母體外這個大千世界。
竹筍炒蝦仁來了,我叫小星扶我起來,吃了兩口,竹筍的絲果然很細,細嚼也很清香,味道不錯。
不過我也只吃了這兩口,畢竟躺著吃東西不舒服,坐起來又有些喘不過氣。
就這麼折騰了一天,天黑的時候,胤禛在外面摔碎了第十個杯子,瓷器碎裂的聲音,讓大夫和穩婆都不覺顫抖了一下。
「福晉,您試試,深呼吸,吸氣,用力,呼氣。」外面一個小丫頭慌張的跑進屋,在穩婆耳邊嘀咕了兩句,又到床前看了看我,便連忙跑出去,她前腳出去,後腳,穩婆和大夫說了句什麼,便齊聚到我的床頭,鼓勵我用力。
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我也明白,眼見這孩子大有和我靠到底的打算,為了我不用再挨一個夜晚,主動點把他生出來也是好辦法。
我用力的吸氣、呼氣,只是卻沒有辦法把他用力的推出體外。
反倒是用力的過程中,好像不少的勁都用到了頭頂一般,在呼吸之間,覺得頭皮都被衝擊的有些發麻。
真正的痛到入夜才降臨,撕烈一般的,彷彿要將我整個撕開兩半,我仍在潛意識裡用著力,頭渾頓頓的,伴隨著每一次用的力,一陣清醒一陣糊塗。
我漸漸分辨不清,什麼是夢境,什麼是現實。
「叫人快馬回京去叫十三阿哥了,他就來,你用些力。」一個宮裝的年輕美婦握著我的手,對我說。
……
「不騙你,真的叫人回京去叫十三阿哥了,姑姑不騙你的,但是你要用力,這可是十三阿哥的第一個孩子,他在意著呢!」年輕美婦繼續說。
……
我很恍惚,我生孩子,怎麼有人不停的說十三阿哥?關他什麼事情?可是彷彿又覺得,這個孩子本來就是我同十三阿哥的。
「福晉您用力,看到頭了。」耳邊,有人在說著,是對我說嗎?我不知道,我只是咬緊嘴唇,死命的用力。
吸氣、呼氣,直到自己被徹底撕裂……
那一剎那,伴隨著進入腹腔的清冷空氣的,還有一道劃過腦海的閃電。
我應該是睡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記不清自己做過怎樣一個個綿長而真實的夢了,是的,都是夢,我安慰自己,那些,都只是夢而已。
我是在嬰兒的啼哭聲中清醒的,他哭的那麼大聲,有點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的感覺,睜開眼睛,雲珠正坐在我身邊,挺著肚子,卻懷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
我一時有些恍惚,怎麼睡了這麼久,弘昌還是哭起來奶聲奶氣的嬰兒?什麼時候,雲珠也要做母親了?她又怎麼會坐在我的床前?
狠狠的遲疑了一陣,很多事情就如同潮水一般灌進了腦海中,伴隨著脹脹的頭痛,和撕裂般的心痛,速度快的讓人來不及制止,甚至無力抗拒。
我無聲的用力咬住嘴唇,直到痛和著血腥的味道,彌散在我的口中。
嬰兒還在哭著,委屈無限。
「讓我看看他。」我終於還是說了,壓住了心中的痛,聲音卻啞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姐姐,你醒了?」雲珠連忙回頭,驚訝的看著我,又站起身來叫人。
很多人湧進了屋子,走在最前面的,卻是……胤禛.我咬住嘴唇,鹹鹹的血的滋味,很痛,卻是讓人不歇斯底里的爆發的惟一渠道。
閉了閉眼睛再張開時,他已經坐在了床邊,「覺得怎麼樣,還好嗎?」他卻問。
我有一瞬的恍惚,又暈起來,如果不是躺著,也許會昏倒也不一定吧,夢……多希望這就是我的夢呀,卻原來……
疲憊,只是從心底湧起深深的疲憊感,讓我合上眼睛,又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新出生的嬰兒沒有正式命名,胤禛只為他起了乳名,叫做元壽。
「孩子的名字要等宗人府擬了,再請示皇阿瑪才能確定,可能還要等等,不過元壽這兩個字卻很好。」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坐在我的身邊,專註的看我懷裡的孩子。
新生的嬰兒,有一雙圓而精靈的眼睛,我知道這時,這雙眼睛雖然可愛,實際卻還看不到多遠的東西,於是總是把頭低的很低,安靜的看著他,也透過他,去看另一雙嬰兒的眼。
「曉曉,你在聽嗎?」胤禛等了會,見我不說話,於是問我。
他子息單薄,元壽這兩個字,該是他對孩子最深的希望和祝福吧,我又能說什麼,只能在搖晃孩子的時候,點了點頭,表示我的認同。
只是,他竟然會叫我曉曉,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這是冥冥中的天意嗎?
兜兜轉轉,在我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司徒曉的時候,忽然有人為我取了曉曉這樣的名字。
是的,我記起了,全部的,十年中的,十年前的,我從何處來,又到了何處。
只是我沉默著,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清醒的面對。
清醒,本該是我不帶任何牽挂離去的時候,只是,伴隨我的清醒,我卻又有了生命中另一重最深的牽挂。
因為一場意外,我失去了弘昌,在他還只剛剛滿月的時候。
我可憐的孩子,這一年,他該長的多高了,該成了什麼樣子,我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想到這些的時候,我便不能原諒自己,因為我知道,我永遠錯過了他的成長。我來不及看他會坐、會爬、會走,也聽不到他牙牙學語的聲音,這是我欠他的,我欠了自己的孩子。
同樣的,我也知道,我恢復記憶之後,我還可能永遠失去元壽,他是我的孩子,同時也是胤禛的。為了得到他,胤禛背棄了他最親的兄弟,為了永遠留住他,胤禛自然也能毫不猶豫的把他從我身邊抱走。
元壽是一個不該存在的錯誤,這個孩子時時的提醒著我,他的存在,是因為我背棄了胤祥,背棄了胤祥對我的愛,也背棄了我對胤祥的愛。
只是,他還是降生在了這個世上,在另一個男人不惜背棄一切,毀天滅地的愛中。
他已經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長著同我一樣的眼,一樣的唇,他在我的懷裡哭,在我的懷裡笑,這樣的情感,又叫我如何去割捨呢?
我已經欠了一個孩子的,一生也不能償還,難道,上天是如此的殘忍,還要我同樣拋下我的另一個親生骨肉嗎?
我不能,又何忍。
我不知道胤禛當初將我帶到這裡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我不知道他在我失去記憶的時候,為什麼要說自己是我的丈夫?我更不知道,他明知今天的一切不容於世俗禮教,為什麼還要……還要讓我愛上他,還要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不知道的太多了,直到今天,我才發覺,我一直不了解這個男人,不知道他在做這些的時候,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這一年中,他藏起我、愛著我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他是怎樣面對胤祥的?
同樣的,我也不知道,今生,我還能不能見到胤祥,見到的時候,又拿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
我想,我不可能再見胤祥了,因為到了今天,我已經沒辦法面對他,同樣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胤禛.他把簡單的關係弄成了這樣複雜的一團,糾纏紛擾的是三個人的人生,而我,已不知何去何從。
很多年前,真的很多年了,有三百年那麼長之前,我讀過一本書,書上說,在你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時候,就閉上眼睛,問問你的心。
我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元壽小小的臉,剛剛哭過,眼角仍掛著淚珠,晶瑩閃爍。
他是最無辜的,在大人的愛恨糾纏中。
於是我選擇了沉默,在沉默中等待著。
書上總是說,時間,會為我們證明一切,對的或是錯的,同樣的,時間也會幫我們做出選擇,容易的或是艱難的,既然如此,那麼,我決定等待,讓時間告訴我,怎樣才是我該做的,什麼才是我最後的抉擇。
元壽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其實我沒有什麼比較的空間,此前,我也只見過弘昌,一個月的弘昌,小小的弘昌。所以,當元壽滿月了之後,我就再無從比較了,只能從他的身上推斷弘昌成長的經歷。
元壽不愛哭鬧,在我懷裡的時候,他總是用自己亮亮的眼睛看著我;他的小手很有力,我垂下的頭髮,總是被他牢牢的握在手裡,奶娘怎麼哄,他也不肯乖乖的鬆手被抱開。
元壽也很喜歡他的阿瑪,他平時不哭鬧,可以一哭起來總是震天動地,有時甚至哭的我心慌意亂,一直哭到隔著幾道門,在書房裡批閱公文的胤禛聞聲而來,將他抱在懷中,才止住眼淚,抽噎幾聲,又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如是幾次,胤禛便又把書桌和公事從書房搬回到了我的房中。
我不知道這樣清冷的男人,原來會這樣愛孩子。
生產過後,我身子一直很虛弱,一天中很多時候總是在睡著,往往一覺醒來,便看到他把元壽放在懷中,一邊輕哄著,一邊在飛快的寫著東西。
我想,他會是一個好父親,不過對小孩子,這樣的溺愛,也有點讓人擔心。
「你最近總是走神,太累嗎?」發現我在看著他,胤禛放下筆,將小小的元壽放在我枕邊,手輕輕的撫過我的發,「想吃點什麼?」他問。
我搖頭,有些下意識的想要躲閃他的手。
「你不同了,曉曉。」他沒有堅持,只是收回了手,坐好,輕輕逗弄了一下我身邊的嬰兒,孩子醒著,有些癢了,於是咯咯的笑了兩聲。
「我只是累了。」我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胤禛是敏銳的,在他的目光里,人的思想無從遁形,我不能,不能讓他看出什麼。
「那就好好休息。」他微笑,幫我整理了一下被子,然後,又把手放在孩子的襁褓上。
「你要帶他去哪裡?」我忽然問,話出口后,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以為你要睡,他在這裡,一會就會吵醒你。」胤禛說。
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只能迅速的閉上眼睛,半晌,胤禛忽然嘆了口氣,語意不明的說了句:「曉曉,你在害怕什麼?」
我沒有害怕,我沒有害怕有一天你會一聲不響的帶走我的孩子,我沒有。我在心裡說著,只是,我仍舊害怕。
「我總會給你最好的,只要你相信我,我會給你們母子最好的一切。」胤禛說,沒有再動元壽,只是將他放在我懷中,然後就退回到書桌邊,用力看他的公文。
給我們最好的嗎?只是,要怎麼給我們最好的?
我不是他最初在御花園遇見的懵懂女孩了,也不是幾次相逢與他針鋒相對的乾清宮宮女了,甚至我也不是養心殿里與他沉靜相伴的女子了。我是他最好的弟弟的妻子,我是胤祥的福晉,康熙指婚,大紅花轎從宮中抬到十三阿哥府的十三福晉,也許世人都以為我死了,死在自草原回來的路上,只是,那也不等於堂堂雍王府里,可以這樣憑空冒出一個長相完全一樣的女人吧?
我的存在,就是埋在這裡的定時炸彈,到了爆炸的時候,會讓所有的人灰飛湮滅。
我不知道歷史上,我該有怎樣的結局,但是我知道,胤禛會繼承皇位,他會成為一位繼往開來的君主,為大清,也為中國的封建社會,開創最後一個盛世局面。而胤祥,會是他的肱骨之臣,為他奔走,鞠躬盡瘁。
只是,我的存在,卻可能打破這樣的平衡局面,我不敢想象,胤祥有一天發現了這可怕的真相時的反應,他要怎麼面對他從小就敬重的哥哥?而我,又要怎麼面對他?
嬰兒對母親有一種本能的依戀,雖然我沒有親自哺育過他,但是元壽餓的時候,仍會很自然的將頭拱進我的懷中,半閉著眼睛,全憑感覺尋找著。
每每此時,我將他交到等候在一旁的奶娘懷中時,他總會不滿的哼幾聲。
其實我也很想自己喂他,只是,不知為什麼,我依舊沒有奶水,被他用力一吸,彷彿整個五臟六腑都要出來了一樣。
這些日子,小星在幾個有年紀的女人的指導下,給我燉了各種補品,只是,我一吃就吐,也只能做罷。
沒有親自哺育過的孩子,在感情上會比較容易割捨吧,我想,這樣也好。
元壽實在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我總覺得,他能聽懂我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只是,他還不會用語言來表達自己想對我說的,只能哼哼,要不就瞪著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我的小元壽,又長胖了。」胤禛進來的時候,我正抱著元壽,聽他對我哼哼,同每天一樣,胤禛坐在床上,就接過元壽,舉起放下,親了又親,然後說:「他跟你說什麼呢?」
「他這麼小,怎麼會說什麼?」我有些不自在,彷彿又有什麼心事被他窺破了,忙借了低頭攏發的機會,避開他投過來的目光。
「你的氣色還是不好,我要怎麼樣,才能把你養的像元壽一樣胖,」胤禛收回目光,專註的逗著元壽,話卻是問我說的。
「他還小,一點肉長在身上看起來就圓滾滾的,我要是像他還了得?」我只能盡量用平常的語氣回答他。
「元壽比你乖,」他把耳貼在孩子嘴邊,似模似樣的聽了聽說:「他告訴我了,說額娘今天又沒吃一口東西。」
「他哪裡會說,一定是小星嚼舌。」我嘆氣,想站起來叫那丫頭來訓兩句,卻在猛一站起后,看到了漫天的星星。
胤禛一手抱了元壽,一手忙過來扶我,一時不免手忙腳亂,大約是手上為了扶我用了力,抱元壽的勁也大了,孩子吭了兩聲,終於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