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五十二

花事五十二

()沈括一個掃腿,那舞女便倒在了地上,越香凌上前欲制服她,沒想到她馬上就咬舌自盡了。

越香凌看了沈括一眼,沈括沉下臉色來。很明顯,這個混入的舞女,意不在取皇帝的性命。

相對於這件事,此時暴露於眾人眼皮底下的皇帝的臉,顯然更為搶眼。

仁政殿的安靜先像是沉入了修羅地獄一般,而後,嚶嚶嗡嗡的議論聲便在四下響了起來。在不知情的大臣還有使臣的心裡,藏在這面具后的應該是一張無愧於花之國色天香的臉。可是如今站在大殿上的男人,說清秀有餘,要說國色天香,真真是相差甚遠。

「所以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的崇光陛下被冒名頂替了么?」趙康悠悠然地站起來,好像早有準備一般,眼中閃耀著勝利的光芒,「請問您能給我們個解釋么,陛下?」

北朝的使臣團里,有幾個見過沈流光的大臣驚叫出來,所以討論聲越發熱烈起來。

趙顯一直站在殿上不做聲,裴凌南擔心地看著他的側臉,下意識地用兩隻手握緊他的手掌。他曾說過,崇光皇帝的臉,對於這個國家來說,像是信仰一樣的存在。此刻暴露了真正的長相,無異於平地一聲驚雷,對於皇帝本人或者國家來說,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耶律璟自顧飲了一杯酒,好像殿上的喧嘩與他無關。事實上,真正的獵人總是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安靜地等待,隻眼睛牢牢地盯著獵物,不讓他掙脫。

「朕……」趙顯開口說話,大殿上立刻安靜了下來,「朕的臉確實於多年前被毀了。」

趙康訕笑道,「那為何陛下要用面具掩面,妄圖遮掩事情的真相?難道陛下這個皇位,是靠臉才坐住的么?」

趙顯深深地看他一眼,似毫不意外他說的話,「朕從未想過隱瞞事實。只是鑒於目前國內的形勢,還不到……」

「陛下!」趙康忽然拔高聲音,環看四周,「無謂的解釋,還是不要了?這隻能讓在座的諸位產生更多的懷疑和……不理解。」

趙顯看向那幾個明明知情,此刻卻一言不發的老臣。怎麼會忘記這些深深根植於廟堂,並通過祖蔭庇佑而得享高官厚祿的大臣們現在對他有多麼不滿?他自登基開始,便一直妄圖打破國家被他們一派左右的局面,所以開別科,創設博學館,選拔年輕有識的平民官吏。他一心想要把國家往健康正確的道路上引,卻也在這樣做的過程中,失掉了他們的心。

但皇帝,並不能夠輕易地妥協。否則,便會一輸到底。

翁照帆在心中嘆息一聲。他雖然受皇后所託,要成皇上的大事,但他本身就是出生於士族門閥的官吏,這一點無可厚非。

在劍拔弩張的沉默中,趙顯平靜地問,「所以,東宮想要如何?」

趙康沒有回答,反而是他身邊的左相起身說,「陛下,在事情徹底弄清楚以前,請先讓東宮殿下……代理國政!」

左相的話音剛落,全場嘩然。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當著別國使臣的面,左相居然公然逼迫皇帝讓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楚荊河低聲咒罵了一聲。

「左相!」

「左相……」

「左相。」

南朝的官員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喊聲,那些喊聲中包含了千萬種的意思。

「左相的意思是,朕失格,而東宮殿才有資格處理國家大事,是嗎?」

上位的翁怡君看不下去了,站起來說道,「眾位使臣,今日的瓊花宴因為我國的國事而不得不提前結束,本宮派人送眾位回驛館休息,明日並備薄禮賠罪如何?」

一國的皇后發話了,使臣們再愚鈍也知道該告辭了。所以紛紛起立,由禁軍引著,依次序退出大殿。楚荊河臨走前看了裴凌南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長,裴凌南卻讀懂了,輕輕地點了點頭。

待使臣們都走光了之後,禁軍又把殿上舞娘的屍體給拖了出去。

重臣大都自發地聚集到趙康的身邊或者是身後,只有翁照帆,沈括和越香凌孤零零地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顯得無比寂寥。

裴凌南氣得咬牙切齒,一國的皇帝居然被這麼多大臣威脅,這要是傳出去,皇帝的威嚴何在?趙顯似是察覺了她情緒中的激動,反而撫摸著她的手背,試圖安慰她。

「所以眾卿,這是什麼意思?」

「皇上,金陵的市集歷來是由商會管理,您若把商會廢除,恐怕會招致大禍。」

「皇上,您應該取消別科錄取,恩科取試就足夠了。」

「皇上,博學館是彙集天下學問的地方。您卻沒有安排任何一個重臣來擔任那裡的直提,與禮制不符啊!」

眾臣所說,全是否認趙顯執政中的改革之處。趙顯越聽越明白,這個國家的病症已經深入骨髓,如果國家再由這些老論大臣把持著,剝削百姓的現象將越來越嚴重,新的血液將永遠無法輸入朝堂。

翁怡君要說話,翁照帆卻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翁怡君明白自己畢竟只是後宮,再怎麼想幫皇帝,但朝堂上的事情插不了嘴。

「取消商會,是因為城中的百姓長期受到商會的盤剝,無法自由地貿易,養家糊口。而近幾年的恩科,由於體制的原因,前三甲幾乎都是在座諸位大人所在家族的年輕人。博學館本就是獨立於朝堂體系的存在,朕成立它,為的是搜羅天下的學問,不為政黨利用。朕認為這是對國家好的事情,並沒有做錯的地方。」

「皇上!」左相站了起來,俯身拜道,「您要深刻地明白,國家並不是皇帝一個人的國家。從仁德陛下統治時期開始的政治體制,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若是您一意孤行,恐怕這裡的眾臣,將無法再為國家盡心竭力。」

「我說左相,你這是什麼意思?」沈括終於站起來,大聲喝道,「你們今天在使臣的面前,當面與皇上作對,已經夠丟南朝的臉了!現在還想集體威脅皇上不成?理由是什麼?就因為皇上戴了面具,掩藏自己的容貌嗎!」

樞密使也站起來,「臣等並不是威脅皇上,臣等只是盡心竭力地進言而已。」

「朕不會下令廢止已經頒布的政令,而朕也不願意看到與你們對立的局面,畢竟在你們之中,曾有朕的朋友,朕的老師,朕曾深深倚賴的大臣。所以,你們不用再說了,明日,朕會頒布罪己詔,同時讓東宮太子主政。這樣,你們滿意了嗎?」

「皇上!」越香凌和沈括同時叫道。

趙顯抬手制止他們說出更多的話,拉起裴凌南就往外走,把殿上的眾人都丟在了腦後。「流光……」裴凌南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身後,低聲問,「這樣不要緊嗎?」

「噓,跟我來就是了。」

見他並沒有多大的驚慌,裴凌南稍稍安心了一些,乖乖地跟著他走。

走到鴛鴦湖邊,趙顯放開她,獨自走到湖邊的大石塊上坐下來,雙手抱住膝蓋,像一個孩子。她從未見過他有如此落寞無助的背影,走到他身邊,抱住他,「流光……」

「時至今日,我所有的努力,終於都化成泡影。登基的時候曾天真地認為,我和他們一樣,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抱負,可是老師,朋友,全都背叛了我……」他的聲音自她的懷中發出來,沉悶而又壓抑,帶著濃濃的悲傷。她知道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今天的事情對他的傷害有多大,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緊,「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儘力了。」

「我好累。我好想遠遠地離開這個皇宮,忘掉父皇臨終前的囑託,忘掉皇兄懺悔的眼淚。我想讓趙康好好地活著,我想讓天下的百姓都過上幸福的日子。可現在,我又覺得這些願望都好可笑。他們居然想了這樣的法子來逼我,如果我不答應,他們就要集體罷官,動搖國本。徹底毀了我的信任。」

裴凌南蹲下來,目光與他平視,聲音輕柔,「所以這些年,你都是這樣過來的嗎?離開北朝,離開我們,獨自過著這樣的日子,難過和脆弱,都不能表現給任何人看。」

趙顯的眼中閃著瑩光,並沒有回答裴凌南的問題。

「流光,我來守著你。」她握緊他的手,堅定地說,「我會用我那微不足道的力量來守護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你能夠做的,我都毫無二話地支持你,絕不懷疑。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你的本事,也沒有人比我更相信,你會是一個明君。」

「凌南……」趙顯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你會成為一個明君,會成為照耀所有百姓的聖光,像你父皇所期望的那樣。流光,不要被任何的苦難打倒,你還有我,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所以站起來,跟他們戰鬥到底!」裴凌南起身拉趙顯,趙顯慢慢地站起來,眼中破碎掉的信念,慢慢地凝聚起來。

「爹!」

「爹!」

裴大和沈阡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一人一邊,抱住了趙顯的大腿。

裴大說,「爹,我幫你打那些壞人!我會好好讀書,好好學武功,總有一天把他們都趕出去!」

沈阡陌說,「趙康那個飯桶根本就不是當皇帝的料。那些沒眼光的大臣會後悔今天的選擇!爹,你不要難過,像娘說的一樣,你會成為一個聖君!一定會成為一個聖君!」

趙顯摸了摸他們的頭,終於展顏歡笑,「對不起孩子,讓你們看到爹的沒用了。本來只能讓你們的娘看到的這一面。」他溫柔地看向裴凌南,「我差點就忘記了,我不僅僅是一個國家的皇帝,還是丈夫和父親,我不會就這麼認輸。所以,直到無能為力的那一天,我都會是這個國家的王。」

「萬歲萬歲萬萬歲!」沈阡陌和裴大叫起來,裴凌南也笑著點了點頭。

鴛鴦湖的湖水倒映著四個人的影子,也把此時此刻,鐫刻成了永遠。很多年以後的某位皇帝,路過鴛鴦湖的時候,仍然還能記起那一夜,父母眼中的星光和湖中的月影相映成趣。誰說,那不是最大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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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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