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五十四
()裴凌南覺得皇宮中的氛圍很是詭異不尋常,所有人都異常的忙碌,無論是她曾遠遠瞥過一眼的行色匆匆的大臣,還是被眾星拱月的東宮殿。最清閑的人——崇光皇帝趙顯,每天都有很好的心情。今日吟詩作對,明日把酒言歡,好像總有做不完的閑事。
這一天,內官把去幸陵祭祀的禮單呈稟上來。
她終於覺得應該問些什麼了,「流光,我們要在這個時候去幸陵?」
趙顯一邊翻看禮單,一邊應道,「恩,是啊。」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她走到趙顯面前,一把抽走了禮單,「快跟我說實話。」
趙顯微笑著看她,伸手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前些日子你不是還抱怨我沒時間陪你么?現在每日陪著你,你又心虛不安了?你家的夫君,可真不好當。」
裴凌南的額頭與他的額頭緊貼著,灼熱的氣息在親密的距離里交換。她不自在地要往後挪一些,他卻伸手按住她的腰,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里,「凌南,這一趟離宮,必然會有危險,甚至可能會死,你先跟孩子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裴凌南被他嚇了一跳,雙手緊緊地捏著他的肩膀,不知怎麼開口說話。
趙顯用唇緩緩地碾磨她的嘴唇,像是一種輕柔地安撫,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催促。他在等她的回答。
「我說了,上天入地,都隨你。」裴凌南湊過去,靠在他的肩頭上,緊緊地抱住他,「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赴死也沒關係。你讓沈括把孩子們帶走就好了。」
「凌南……」沈流光收緊抱著她的手臂,張口欲言,「不許說!」裴凌南按住他的嘴唇,「你還要我再失去你一次么?那樣的話,我寧願去死。」
「傻丫頭,說什麼傻話。」趙顯輕撫她的臉頰,「我保證,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我們會一起變得白髮蒼蒼,子孫滿堂。然後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恩,我們說好了。」她靠近了吻他。第一次覺得,需要仰賴他的力量,她才會變得堅強。需要與他共同呼吸,她才會充滿勇氣。意亂情迷中,他抓著她的手,帶向自己的腰間,她像觸到什麼,嚇得連忙把手收了回來。炙熱得像是要燃燒一樣的溫度一直纏繞在她的指尖。她紅著臉,不知所措。
明明已經親密無間,可青天白日里,總還是有些羞慚。她匆匆忙忙地離開他的身邊,轉身就走,「我想起來,花有許多天沒澆了。光兒他們今天不知道有沒有讀書……」她胡亂地編著,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原來趙顯把她攔腰抱起,走向柔軟舒適的大床。
「流光……白天……」
「嗯,我知道。」
「流光……」難道昨晚沒有滿足他?
趙顯把她放在大床上,欺身壓了上去,眸光暗沉,靜謐得有些危險。
她不敢與他直視,微微側過頭,卻被他擒獲了嘴唇,瘋狂地攻奪起來。
「凌南,我已經很努力在控制了。」他埋首於她的頸間,口氣還有些孩子氣的抱怨,「可是身體不太聽話。」
這也算理由?裴凌南氣結。
內官把早飯端到宮門口,一直打轉轉到中午,又換了午飯。可是午飯還是沒能呈遞進去,只能幹等著到太陽西沉。終於因為擔心皇帝和娘娘的體力而敲了門,卻聽到皇帝暴躁的一聲斥責,內官徹底死心了,把膳食全都退了下去。宮裡面不是出了大事嗎?太子不是要代理朝政嗎?皇上不是應該很忙嗎?……他欲哭無淚,現在是很忙……
金陵城的繁華大街上,越香凌走兩步,身後就有不知名人士跟兩步。不止這樣,這兩天他除了睡覺和上茅廁,總是被人跟蹤著,根本無法脫身去查南宮碧雲的下落。他料想沈括和玉翩阡那兒也定是如此。
他停在一個玉墜小攤前,隨手翻看攤上的玉墜,想著脫身之策,遠遠看見鐵蛋兒走過來。
鐵蛋兒剛要向他打招呼,卻見他極迅速地擺了下手。鐵蛋兒看向不遠處兩個東張西望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越香凌把一張字條壓在一塊圓形的玉佩下面,然後就起身走了。他一走,那兩個盯梢的人也連忙跟了上去。
鐵蛋兒把玉佩下面的紙條拿出來,只看到四個字,「南宮碧雲。」他迅速回到茶,裴大向他招手,「怎麼樣,見到小越了嗎?」
「見是見到了,不過越大人好像被跟蹤了。只給小的留了這個。」鐵蛋兒把字條遞過去,裴大掃了一眼,「看來是要抓住南宮碧雲這個女人。鐵蛋兒,我們回去跟娘說一聲。」
「那二小姐?」
「裴二有雙雙呢,不會有事。現在整個皇宮就我們四個的行動最自由了,要抓緊時間。」小人兒跳下椅子,用扇子掩住臉。他終於體會了長得太好看的難處,要想低調,真的很困難。
蘭儀宮內,裴凌南動了動,渾身酸疼,身後抱著她的人好像也醒了,微微支起身,貼著她的耳朵說,「我讓他們備好了浴桶,我們去洗洗?」
她轉過身,緊緊摟著他的脖頸,搖頭。
「那你在這兒等我一下。」趙顯親她的額頭,便起身下床。
「流光,你點了新的香嗎?」裴凌南伸手遮住眼睛,因為突然的光亮而有些不適應。
「嗯,寧神安眠的香。你聞著不習慣?」
她只是覺得這香氣清幽,有一種能鑽入腦子和心的感覺,別的倒是沒有什麼不適應。她翻了□子,覺得有人坐在床邊,把被子掀了起來。
「你你,幹什麼?」她不習慣於燈火下他的眼睛。
他手裡拿著柔軟的布,把她拉到懷裡,仔細地擦了起來。她害羞,閉著眼睛,時不時能感受到他柔軟的唇瓣掠過她的耳邊。他突然嘮叨起來,「夜裡涼,不要踢被子,三餐要按時吃。看書的時候,多點一盞燭台。」
「好啦好啦,你怎麼比老爺爺還啰嗦。你不是一直在我身邊么。」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說,「凌南,睜開眼睛,看我一眼。」
「啊?」她疑惑地睜開眼睛,卻冷不防地,被他專註深情的眼神嚇到。那一眼,好像要刻入她的靈魂中,印在他的生命里。她還來不及說話,他的唇已經壓在她的唇上,而後有一股冰涼的液體,被他強行灌入口中。她驚詫,奮力地想要推開他,可是意識卻越來越飄渺,「流光……你……」
她頭一歪,倒在了他的懷裡。
趙顯摸著她手腕上的明月流金,把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心上,低吟道,「好好活下去。」
他起身,把早就準備好的衣裳拿出來,一件一件仔細地給她穿上,然後又幫她梳理了頭髮。在沈府的時候,她閑暇之時,他也經常為她侍弄頭髮,只是那時的心境與現在的大不一樣。他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還她那樣的生活,還能不能再握住這一把烏絲,把她盡情地抱在懷中。
待一切準備停當,他走到床邊的書架上,擰動了玉龍鎮紙。一面牆緩緩地退開,六個黑衣服的人快步走出來,「主公!」
「沈括已經在城外等,護送他們到姑蘇去。記住隱蔽行蹤,遇到任何阻攔,格殺勿論。」
「是!」
趙顯走到床邊,小心地把裴凌南抱了起來,「若是一個月之後,朕沒與你們會合,護送他們北往燕州,自然有人與你們接應。記住,只以一個月為限。」他把人交到黑衣人手裡,再不看一眼,揮了下手,黑衣人就盡數退出去了。
牆面緩緩合上,又恢復成先前的樣子。趙顯坐在椅子上,握拳抵住額頭。這將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場豪賭,以生死為賭注。但不論是作為皇帝,還是沈流光,他都不許自己輸。
城外,沈括駕著馬車乾等。他武功極好,又有多年逃難的經驗,所以甩開那些個盯梢的人,不是難事。
忽而林間一股勁風起,黑衣人從四面湧來,先是帶來了裴大,然後是裴二,最後是裴凌南。母子三人都在沉睡,臉上安靜祥和,外面即將發生的風暴好像與他們無關。沈括嘆了口氣,向黑衣人點頭,黑衣人便遁入夜色,隱去了身形。雙雙鑽進了馬車,鐵蛋兒和沈括一起駕車。
車輪滾動,金陵城的明月,便漸漸地遠了。
裴凌南動了動,只覺這一覺睡了許久,身上的筋骨都酥麻了。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居然身處行駛中的馬車之上,雙雙坐在一旁閉目養神,而裴大裴二兩個人正坐在她的身邊乾瞪眼。
「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她凝眉問道。
雙雙一下子就醒了,換成了跪的姿勢,只低著頭不說話。
裴大攤了攤手,「娘,很明顯,爹把我們偷運出來了。」
裴二補充道,「可是爹卻沒有同我們一起。」
他們倆說的話言簡意賅,馬上把事情說清楚了。裴凌南狠狠捶了一下馬車的底板,沖外面喊道,「停車!」
「夫人,不能停。」沈括在外面回道。
「這是命令!」她吼了一聲,沈括只能拉住韁繩,停了下來。
沈括和鐵蛋跳下馬車,裴凌南也從馬車裡面出來。她看了看四周,荒郊野外,日頭又正當中,應該離金陵城遠了。她怒火焚心,在心裡把沈流光罵了幾千遍,幾萬遍,面上卻隱忍不發。而她這樣隱忍不發的狀態恰恰讓身旁的人都提心弔膽。
沈括終於說,「那個……凌南,你別怪流光,他也是無可奈何。」
「誰允許他決定我的人生了?從來都是這樣,霸道地介入,不負責任地抽離,現在又要把我推開。他當我好欺負么?!」
鐵蛋兒看了看四周,「夫人,此地不宜久留,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說。」
裴凌南看了看馬車上的裴大和裴二,對沈括說,「我不去,我要回金陵。」
「什麼!」沈括叫了起來,「不行,你不能回去,回去就是去送死!你走了,流光沒有牽挂,辦起事來也不會礙手礙腳。」
「我回金陵,並不是回到他的身邊。既然他的計劃裡面沒有我,我去,也只會給他添亂而已。金陵城現在遍地是寧王和趙康的爪牙,越大人他們幾個肯定被嚴密地監控著,什麼事也做不了。而我們就不一樣了。鐵蛋兒,丞相給你的命令是什麼?」
鐵蛋兒下意識地否認,「夫人,丞相怎麼會給小的命令?」
「得了!阮吟霄和楚荊河兩個人搞什麼花樣我心裡清楚,快點說!」
鐵蛋兒看了裴大一眼,裴大點了點頭,他才說,「本來送夫人到姑蘇,小的也是要返回金陵城的。因為丞相的命令是協助楚大人,活捉南宮碧雲和耶律擎蒼!」
「抓他們幹什麼?」
「夫人有所不知,趙康此次的行動,不僅僅是要奪崇光皇帝的政權。他已經與寧王勾結,企圖在得手之後,揮師北上,奪取燕雲十六州,進而謀求北朝的皇位。」
裴凌南早就覺得不對勁。趙康不過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紈絝子弟,何以朝中大臣會盡數倒戈。原來意義還不止在於老論的利益這麼簡單。可是阮吟霄為什麼會讓鐵蛋兒他們抓南宮碧雲?就算南宮碧雲對於耶律璟來說,是一個特別的女人。但憑耶律璟的野心,也絕不會因為一個女人的生死,而停止他的陰謀。
「娘,其實不止是乾爹,鐵蛋兒那天拿來小越的紙條,也說要抓南宮碧雲。我本來要告訴你的,可是被人敲暈了。」裴大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沈阡陌也說,「我和雙雙本來在調查南宮碧雲的行蹤,我發現這個女人特別地狡猾和詭詐。我覺得她知道耶律狐狸的所有計劃,並且在那個計劃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是了,就是這個!裴凌南一握拳頭,對鐵蛋兒說,「我和你一同回金陵,抓南宮碧雲母子。」
「夫人!」沈括不同意,「你不能回去!」
「讓我干坐著等消息,我做不到。現在他們全都被監視,行動起來肯定不方便。這是一場關於生死的賭局,我本來就是他們計劃外的人,鐵蛋兒臉又生,我們不會有事的。」
「讓娘去,沈爺爺。」裴大跳下馬車來,看了裴凌南一眼,「她是北朝的官吏,又是南朝皇帝的女人,不能袖手旁觀的。」
沈阡陌也從馬車上跳下來,對沈括說,「我舅舅那詭異的行事風格,恐怕只有娘能摸透。他們共事多年,有非一般的默契,肯定能幫上爹的忙的。您就放她去。」
沈括還想說什麼,裴凌南拉住他的手,「爹,我把兩個孩子的安全,拜託給你了。」
沈括愣了一下,瑩光浮動在眼眸中。沈府那段匆匆的歲月,是他們幾個人揮之不去的牽絆。這一聲「爹」,便什麼都夠了。
車輪重新轉動,裴大和裴二從車窗裡面探出頭來,對裴凌南用力地揮手,「娘,你一定要和爹一起回來,我們拉過勾了!說謊的就是小狗!」道理他們都懂,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此去艱險,如何能夠不擔憂。
裴凌南沖他們揮了揮手,忍不住落下淚來,這一別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面。人世間最悲傷的事情,無過於骨肉分離。不過,她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