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個機會

第40章 一個機會

時間還剩下最後半個小時。

觀眾已經陸續到場,甚至因為霍正芳的原因,票賣光了不說,觀眾們早就在台下熱情的聊起戲來。

現在是五一節,單位沒有演出任務的演員們都已經放假,回去過節了。

就連易小安也因為這次假期,回到北京探望父母。所以現在徐子娟誤場,對於整個京劇後台來說,就變成了一件天大的事兒。

主要演員不到,跟觀眾商量商量,讓他們多等等,等徐子娟過來?

那等多久?等一個小時夠嗎?

再說了,觀眾已經坐滿了,就是為了七點的演出來的,現在哪兒還有時間等啊?

今天跑龍套的,是戲校來的一些孩子,其中倒有兩個唱老生的孩子,可一個個頭兒不高,再加上也都是剛學戲,沒人敢上台去唱主角兒。

演楊延昭的二路老生嗓子又不夠,讓他上台去唱主角,沒幾句觀眾就得罵街喊退票。

半天還是沒轍,院長尋思,要不就讓指導老師上去吧。

這場戲把場的指導老師,是徐子娟的師父周略海周先生,一位唱了好幾十年戲的老演員。

這戲要擱在三十年前,那周先生演起來輕而易舉。可現在老人家都七十八了,身體也不好,老爺子就算現在扮上戲,那也頂不住了。

更何況霍正芳現在年富力強,那嗓子多好?指望老頭兒現在早就老化的聲帶愣唱,那反而毀了老人家一世英名。

院長打電話,又聯繫了幾個主演,但大家現在不是回了家,就是出去旅遊去了,畢竟難得有這幾天的假期。

實在是沒辦法了,院長的眼睛在後台里瞄人,彷彿看誰都像主演似的,把每個人的條件都放在心裡,暗暗考量。

最終,院長的目光掃向忙碌著的楚若男,眼前一亮。

沈師傅就在邊上看著,急忙也添了一句:「這孩子絕對是塊兒料,叫她在後台幫忙,簡直是屈才了!」

可院長也有自己的顧慮:「可是,她的身體……你也知道,沈師傅,這孩子什麼都好,可今天這一整齣戲,我就怕她頂不住啊!」

「那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沈師傅說道:「上次演唱會她氣力很足,沒出任何意外,最近幹活也勤快,手腳麻利,我看啊,這身體素質沒一點兒問題!」

「那要不……咱們試試?」

雖然這樣說,可還得跟主演霍正芳說上一聲。

霍正芳此刻已經畫好了妝,正坐在後台閉目養神呢。雖然主演沒到,可他卻並不急,還一直坐在那裡默默背戲。

院長上去跟霍正芳訴苦,說實在是安排不了演員了,他才剛說想推薦楚若男上去,來問問霍正芳的意見。

不過他還沒問呢,沒想到霍正芳自己先站起來了。

「若男,陪我把這出《四郎探母》唱下來。」

「什麼?我……?」

楚若男用手指著自己,有些吃驚:「我心裡沒底。」

「我帶著你。」霍正芳堅定地說道。

「不是這個問題。」若男面帶憂慮的答道:「我怕我的身體撐不住,要是再出一次問題,那我往後就沒臉見人了。」

「放心,你行的,我看過你的戲,沒一點兒問題!」霍正芳說到這兒,已經捉起筆,把她拉到了化妝台前,準備親自給她上妝。

院長當即就指定下來了,這齣戲就讓若男演,演好了這是她救場有功,演不好,那也是自己決策失誤,跟若男沒有任何關係。

承諾都做了,加上沈師傅也在一邊安慰她,楚若男想了想,緊緊攥著自己脖子上的水晶項鏈,心說:「項鏈啊項鏈,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可以當著台下的觀眾,完整的唱一出大戲,一定要幫我,不要讓我的身體狀況再把今天的演出給毀了!」

攥著項鏈,若男彷彿感受到了其上傳來的絲絲暖意,像是在回應自己的想法一樣。

這下,她努力舒緩情緒,不再緊張,直接動手開始化妝,趕在開戲前,已經把行頭都穿到了身上。

一看差不多了,霍正芳此刻竟然親自來到台前,手持話筒,跟觀眾說起了抱歉。

台下觀眾們看到大角兒親自上台致歉,立即就接受了他的道歉,畢竟演出多半還是沖著霍正芳來了,徐子娟的戲,缺了一兩場也沒什麼。

然後一聽說換上楚若男,大家雖然心裡都嘀咕,但隨後也就平靜了下來。

臨上場,楚若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伴隨上場的鑼鼓一打,她從幕後朝著台前邁起了方步。

說來也怪,在幕後時,她還是個有點兒緊張的小女孩,可等走過台幕,見到觀眾的那一瞬間,她已經變成這戲里的主人公「楊延輝」了。

《四郎探母》是一出骨子老戲,流傳至今,依舊廣有市場。很多人因為看這齣戲而流淚,因為這齣戲本身就很擰巴,悲劇故事裡透著的全都是矛盾。

在楊家將的故事裡,老令公楊繼業有七個親兒外加一個養子,統共有八個兒子。

但在金沙灘一仗當中,楊家八子戰死其四,楊延輝排行老四,在他前面的三個哥哥以及七弟戰死,五弟心灰意冷於五台山出家為僧,六弟繼續為國盡忠、孝養老母佘太君,而他和他的八弟在這一戰中,被遼國擒獲。

為了活下去,他改名換姓隱瞞了身份,隨後被遼國公主招為駙馬,而他們的父親楊繼業也戰死在兩狼山。

這件事一晃過了十五年,宋遼之間戰事又起。

主角楊延輝的六弟帶兵破遼,母親佘太君此時已是年邁蒼蒼,為宋軍押解糧草來到了邊關。楊延輝與家人分別十五年,自知這次兩軍對峙是一次機會,如果不趁著此次機會去見老母親一面,只怕以後都沒機會盡孝了。

於是楊延輝心事重重,惆悵之中冒著生命危險,向妻子鐵鏡公主說破身份,盜來過關令箭,連夜直奔宋營,見了老母親一面,又在天亮前趕回。

這個戲糾結擰巴的地方就在於,楊延輝的妻子鐵鏡公主在遼國盜令,協助楊延輝私逃,這件事本是死罪,他回家探母若是一去不回,那在遼國的鐵鏡公主母、子就要被問罪,只有一死。楊延輝不能辜負公主對自己的情義,但回到宋營,面對年邁的老母親,和十五年未見,在家以淚洗面的原配四夫人,兩邊都是心頭肉,卻只能舍一取一,不能兩全,這才是悲劇的核心。

這個戲當年在台灣演出時,引發轟動,令那些在彼岸無法回到內陸的老兵們看完了戲,老淚橫流,感同身受。

在這個戲的背後,不止是一份簡單的家事牽連,而是小人物在大時代歷史背景的車輪下,掙扎求生的命運悲劇。

楚若男出場先念定場詩「金井鎖梧桐,長嘆空隨一陣風」,從這憂鬱的定場詩中,道出楊延輝的內心獨白。

之後有一段「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的慢板,用來講述事情的起因。

楚若男的念白用情,演唱渾然一體,濃郁而悲涼。

這段慢板沒什麼高腔,就是在憂傷悲切的情境中,娓娓道來,訴說當年的種種,然後說清楚自己哀愁的根源,表明自己接下來想做卻又無法做到的事,表現出自己的無奈與不甘。

在這之後,楊延輝帶著滿腹心事,再與妻子鐵鏡公主強顏歡笑,伺機尋找探母的機會。

楚若男的表演,順利把開始的場次撐了起來,緊接著霍正芳一出場,台下就響起了熱烈的碰頭彩。

說來奇怪,兩人之前從沒有任何合作,也沒有排練過。

可在這一方舞台上,男人演女人,女人演男人,這兩個人坐在邊上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念白來,反而有幾分家常夫妻嘮嗑的感覺。

現在京劇演員們在台上演戲,生活化氣息越來越少了,舉手投足間越來越「端著」,反而少了幾分活潑。但過去的京劇卻不是這樣的。

鐵鏡公主和楊延輝訴說著家長里短,見夫君悶悶不樂,然後開始猜對方的心事。鐵鏡公主慢悠悠的問話,楊延輝心不在焉的作答,私底下卻想找公主幫忙盜令出關,又不好開口。

就是一層窗戶紙,把紙戳破了也就得了,可就因為這層紙還沒破,觀眾才跟著一起著急。

有些演員演不好這一段,觀眾就煩得很,覺得枯燥乏味沒什麼看頭。

可楚若男和霍正芳演起來,觀眾就有興趣,甚至還替楚若男飾演的楊延輝捉急。

可能是演的實在太好了,台下有觀眾忍不住了,張嘴就搭了句茬兒:「別端著了,你趕緊說啊!」

劇場里的觀眾們見這位忍不住搭茬,都跟著一股腦兒的笑。

等楚若男表明身份,一段西皮導板乾淨利落,在心慌意亂間唱出來,這極快的節奏一下將心裡埋著的事兒傾瀉而出。

兩夫妻開始唱對手戲,那段膾炙人口的《坐宮》「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就開始了,兩人一上來就抓住節奏對啃,演唱時旗鼓相當,都卯上了力氣。

戲到這兒才稍微好看了一點兒,等到楚若男《坐宮》最後「叫小番」那個「番」字如利箭般直上天際,台下觀眾可是憋了一路了,趕緊起了個好,戲迷們喊好的呼聲跟若男的嘎調一起,直衝上劇院屋頂。

《坐宮》這一折演完,蕭太后要上場唱慢板了,這讓已經在台上演了四十分鐘的若男跟霍正芳,都有了時間去後台坐下,喝口水潤潤嗓子。

楚若男剛一下來,就有人迎上來豎大拇指。

孫師傅更是直言:「《坐宮》這戲里,猜心思那點兒可不好來!好多演員演起戲來,演到動人的地方總能把觀眾情緒給帶起來,可他們演到本身就平淡、不容易抓人的戲時,想再抓住觀眾就得下功夫了!能用閑散的話白橋段把底下人心給抓住,這叫真本事,說真的,小楚這《坐宮》把觀眾急到出聲提醒的地步,今天我老頭子也還是第一回碰見。」

後台笑成了一片,霍正芳問若男:「怎麼樣?現在還緊張嗎?」

楚若男疑惑的問:「緊張什麼?」

霍正芳一笑:「你沒上台之前,又是深呼吸,又是背詞兒的,一上台倒好,不使出幾分力氣還真壓不住你的氣場。」

楚若男一拍霍正芳肩膀:「得了,媳婦兒您感覺緩緩,您台上那老母親該催戲了。」

霍正芳坐後台緩了緩,又該他出場了。

楚若男隨後再出去《交令》、《過關》,在《過關》一折的時候那個吊毛翻的也精彩,之後一路唱到《見弟》、《見娘》,跟演佘太君的老旦一對上戲,台下觀眾早被之前醞釀起來的情緒所感染,好些個人眼淚汪汪的,給感動的一塌糊塗。

戲演到這裡,一個多小時都過去了,楊延輝一家團聚,正是大好的團圓局面,可戲核到這兒才剛開始。

見了娘之後,還有一折《見妻》,糾結從這裡開始!

楊延輝在遼國有了妻兒,十五年未歸,如今見到原配妻子還在侍奉老母親,這一次見面當真算是舊時夫妻團圓。可他還得走,不然留在遼國的妻兒還有生命危險。

一方是原配夫人,一方是重情義拚死盜令,為自己討來回家團圓機會的新妻,楊延輝是留是去?

這種不舍跟窒息感在妻子四夫人的哭聲中,達到了巔峰。

四夫人抱著楊延輝的腿,泣不成聲,一句「你不知老母年紀邁,你把為妻我怎安排?」道盡苦楚。

最後《哭堂》辭母時,若男的楊延輝那幾句唱真是字字珠璣:

楊四郎心中似刀裁!

捨不得老娘年高邁!

實難捨結髮的夫妻兩分開。

句句都能戳人心肺。

最後自己再罵自己一聲:「楊延輝我把良心壞。」

這既是對於命運捉弄的感慨,也是對自己不能夠兼顧到兩家,又不忠不孝不盡丈夫之責的慚愧和悔恨。

楚若男演完《哭堂》,訣別完畢離開宋營的時候,台下觀眾們眼中噙著淚水,有些上了年紀的觀眾已經拿手絹擦起淚來。

觀眾入戲了,若男又何嘗不是?

站在後台她一言不發,默默醞釀情緒,等到把最後一折《回令》演完,散戲的時候,台下觀眾久久不能散去,還沉浸在剛才的悲歡離別當中。

今天的這場戲,若男沒有賣嗓子,全憑表演和戲中的感情,將觀眾帶了起來。

當她演完的時候,徐子娟也終於趕到了後台。

她用行動告訴了徐子娟,演戲不一定都要高門大嗓兒沖著觀眾要好,演出真情實感,最後觀眾回味過來后,也會報以你應得的掌聲。

戲罷,來不及卸妝,緊接著就是謝幕。

觀眾們在台下喊著她的名字,大幕一連謝了三次,卻都合不上,因為觀眾們的熱情,若男和霍正芳各自返場兩段,最後在觀眾的強烈要求下,兩人又加唱《武家坡》里的一段對唱,最終才把這場演出圓滿的結束下來。

唱完了!

但站在後台的楚若男現在懵了。

今天唱完了一整出《四郎探母》的人,真的是自己嗎?

她怕自己重登上舞台是在做夢,她閉上眼,如果這是夢,她希望這個夢千萬不要醒!

不要等到她睜開眼,一切又變得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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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年華春去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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