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見到季澈的時候,他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一身皺皺巴巴的囚犯服,還鬍子邋遢。我坐到他面前的時候已經夜深,燭影綽綽中,我看到他看著我的眼睛里,沒有了以前的光。
我看著他,心裡想了很多。這個曾經那樣堅定的男人,曾經為了一個一面之緣的女子不惜跨越國境偷偷跑到另一個國家,曾經在漫天遍野的花海中許諾一生一世,曾經在極美極美的雪夜中給昭和折一枝梅花的男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要不惜一切代價去觸犯他主上的逆鱗?他難道忘記了曾經許諾嗎?他難道忘記了他還有一個深深愛著的女子在等他回家嗎?他這樣聰穎的人,怎會不知那樣大膽的行為會有什麼後果?人世間總有那麼多的人在各種各樣的挑戰與誘惑之前明知故犯,他們明明知道即使是放棄了一切也不一定能撼動那個位子上的那個人,即使明明知道自己的行為會給自己愛的人帶來多大的痛苦,可他們明知故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個世界只有成功者和絕對的強者才有說話的權利,那些失敗了的,無論所做的是對是錯,都只能留下「逆賊」二字。
慾望是可怕的東西,一旦沾染上不屬於自己的慾望,人便不能控制自己的雙手,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那些總想搶別人的糖吃的孩子,最終要麼看著別人哭,要麼,自己哭。
季澈見我進來,看著我,沒有任何意外的意思。我也只是愣了一瞬便明白他在戰場上便明白了一切,如是這般,他應該也明白了那兩個月里我是在騙他。
「世間事,果然是親者痛仇者快!」季澈端坐在那張又小又破的床上,笑容之中帶著恨意,「你真是狠心,連小毓都不放過。」
我就站在牢門裡面一點點,不敢太過去,「是我太狠還是你太狠?昭和現在的境況是我造成的還是你造成的?她現在的痛苦,是因為你還是因為我你自己不知道嗎?難道你就不後悔嗎?難道你就不恨自己做出這麼愚蠢的決定嗎?」
季澈哈哈大笑,「若不是你,現在的小毓,就該是秦國皇后,整個秦國最尊貴的女人!我不後悔,我只恨自己不能巧舌如簧,瞞她到地老天荒。而這一切不能好好的繼續下去,是因為你!」
我心中忽然一疼,是他在騙我還是真的窮途末路說出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昭和?「你……」剛想開口問問,可話頭一出,就立刻覺得太沒意思。事情已經這樣了,不管我在其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不管我的做法是對還是錯,現在的事實是季家已經垮了,昭和跟著他們成了階下囚。而現在我要做的,我能做的,只有盡全力保住昭和。「我不太懂你們這邊的法律,是不是只要你休了昭和,她便真的不再是你們季家的人,不會再受你們的牽連?」
他眼神微動,「是。」
我知道他已經懂得我的意思,便直接問:「你願意嗎?」
他不說話。
「你只要肯鬆手,肯放過她,昭和她便還是那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什麼都不用擔心的瑞毓,她便還是那個尊貴的,沒有人能侵犯的昭和長公主。可是,如果你不肯放過她,她便只能在不久的將來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化成一具枯骨。不僅跟著你身死名滅,還會跟著你受秦國後世千萬代人的唾棄與謾罵。」我看季澈臉色不變眼神也沒有變化,便不再多說:「現在她能過什麼樣的生活,有什麼樣的結果,取決於你。」
他還是不說話。
我等了一會兒,心想給他點時間讓他好好考慮,便再多等了一會兒。可是,等了快有一個多小時,他仍舊沒有說話。我氣急敗壞,冷聲道:「先前我告訴過你了,你要瞞她就最好一直瞞下去,你要做的事最好別把她攪和進去!虧得你說會愛她一生一世,說盡了,也不過是哄騙的手段!」
他這時忽然吭吭笑兩聲,「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這一點嗎?」
眼皮一抬,我看向他。他低著頭,道:「從我成為階下囚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不能再是她的夫。在我們房間里我放了一方休書,是在我開始謀划這件事的時候就放進去了的。我怎麼會不願意讓她過上好日子,我怎麼會不願意放手?」
我心裡一沉,「她不願意嗎?」
果然是這樣嗎?
「我進了牢之後,就跟他們說了我已經把小毓休了,我跟他們說了休書在我們住的屋子裡,他們若是不信一搜便知。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們還要把小毓抓進來。」
我仔細回想那個王爺帶兵去抓我們的那一天,並沒有任何關於休書的話。也沒有任何人問昭和是不是已經被季澈休了。奇怪,不應該啊。怎麼回事?
說實話,在這件事情上,比起白姑娘他們那些人,我更相信季澈。我過來,就是相信季澈是真的愛昭和。那麼,就是說,中間肯定有人在搞鬼。可是現在這個情況,我已經不想去搞清楚到底是誰在從中作梗了。我從帶過來的食盒裡取出紙筆,「那,現在讓你寫和離書,能嗎?」
他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下床向我走來。
我道:「聽清楚了,不是休書,是和離書。」
他一頓,「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昭和很早就發現了季澈藏在屋子裡的休書然後扔掉了,還是有人發現瞭然后故意丟掉的。其實都說不太通。如果是昭和發現了,按昭和的性子應該不會不動聲色地丟掉,拿著休書丟到季澈臉門前狠狠質問怎麼回事才是昭和應該有的做法。如果是有人在暗中操作,那麼能進入季澈和昭和內房的應該沒有幾個人,要麼是季家的人,比如季靈妘,要麼,就是負責收拾房間的女婢們。而季靈妘,為了她哥哥的大事,她應該不敢輕舉妄動。
我問正在寫和離書的季澈,「季澈,問你一下。以前,你這麼帥氣,又是將軍,風采萬千,這秦國的都城裡有沒有人喜歡你啊?」
季澈一愣,微微錯眼,問我:「與我何干?」
「哦。」我揉揉鼻子,不再問。
如果真的是季家的女婢或者是誰愛慕季澈,那麼發現了季澈給昭和的休書也不應該什麼反應都沒有地丟掉啊。她應該讓昭和知道,甚至拿著去找季澈,然後想辦法把昭和趕出季家。沒理由她拿走了休書什麼舉動也沒有啊。
白姑娘來接我回去的時候,看我有心事,就跟我說不要多想。我打哈哈不想讓她知道這件事,她道:「你們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會問。我提醒你是因為你身子不好,再多慮,你的孩子就別想要了。」
我縮縮脖子,哦了一聲,立刻認慫。它事不再多想,匆匆洗漱了之後,我就直接上床睡覺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帶著季澈寫好的和離書去了昭和在的牢房。
可能是考慮到昭和的身份不僅僅是季家少夫人這麼簡單,昭和並沒有被關在季家人在的地方,而是被關在了一個堪稱是監獄里的總統套房的地方。不僅好吃好喝地供奉著,還有各色樣的書籍供她打發時間。我到的時候,昭和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喝著茶看著話本子。
我看了看周圍沒別的人,咽了口口水說:「姑娘,你心咋這麼大呢?」感情前兩天哭得稀里嘩啦沒個人形的不是你啊?
昭和見是我,又看我這般表情這般反應,放下了書,撲過來抱住我大腿,哇的一聲馬上就要哭。我趕緊把她撈起來,「姑奶奶,差不多得了,這裡就咱倆。」
昭和仰頭看看我,咳了兩聲,「扶我起來。」
我看了看手裡的食盒,又看看桌子上面擺的三碟精緻的菜品,道:「得,我這些菜算是白拿了。早知道你在這裡吃的這麼好,我我就啥都不給你帶。」
昭和看看我,說:「他們不敢把我給餓著,就算是到時候季家所有人上斷頭台,他們也不敢把我給怎麼著了。雖然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是,我好歹是大齊的長公主,就算是我跟三哥關係不好,他們也不敢拿我怎麼樣。畢竟這是關係到兩個國家的事。」
我剛剛要長出一口氣,昭和便道:「他們會想方設法地讓我自殺,然後給大齊說,我是殉情。那樣大齊就抓不到任何把柄了,他們就能高枕無憂。」看我一臉擔心馬上要罵人,她粲然一笑,「放心,我會自己去的,不會受什麼折磨,所以我才會有現在這麼好的待遇。」
我眼眶忽然一酸,「昭和,其實你可以回到大齊,好好的過完自由自在的下半輩子,甚至你可以遇到一個更好的,一個能陪著你走到白頭的人。你這一輩子還長。」
昭和對著折射進來的陽光伸出了手,那些光灑在她手上,就像是未來的希望握在她手裡。我說:「我們回家吧,好嗎?」
「我的家就在這裡,陸姐姐。」她轉動沐浴在陽光里的手,纖細而布滿光澤,她說:「我願意留在他身邊,做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瓜。」
那隻在陽光里慢慢轉動的手,宛如天上伸下來的救贖之手。昭和說:「那天,他就像這個樣子,把我從無盡的深淵中拉了出來,讓我看到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麼美好,這麼明亮。他是我的光,離開了他,我就是暗夜裡不知前路的盲眼人。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幸福。」
我忍不住拉下來她的手,「人世間有那麼多好男兒,你這才只是遇到了一個。」
昭和回過身來,「一個就夠了,陸姐姐。」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甚至覺得,我不該阻攔她。我甚至覺得,我若是阻攔她,若是讓他們陰陽相隔,那便是我此生做過的最錯的事。
可是,我能怎麼辦。
放下食盒,我拿出來那張和離書,說:「那麼這個,也是用不上了,是嗎?」
昭和接過去,展開看了看,笑了,「他老是愛寫這些亂七八糟沒有用的東西,我最煩他寫這些東西了。」說著,毫不猶豫地動手把和離書撕成了兩半,然後放在火上,看著它慢慢燃燒了起來。直到燒到了手,才如夢方醒一般鬆開手。我嚇了一跳,要去給她揉揉。她卻自己放在嘴邊吹了吹,輕輕地揉了揉,說:「我忘了,他最怕我受傷了的。」
我一怔,慢慢收回了手。這樣看來,說服昭和簽和離書是完全沒有希望了。是了,那麼季澈藏起來的那封休書應該也是昭和發現了,猜到了季澈的意思。她不願離開,所以才不動聲色地銷毀了休書。她一定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季澈想要幹什麼,她一定是一開始就做好了無論生死都要和季澈在一起的準備,她一開始,就要和季澈生死與共。
我記起那兩個月里昭和的笑容,記起來季澈說的「我只恨自己不能巧舌如簧,瞞她到地老天荒」,如果季澈的這個謊話這場騙局沒有因為失敗而結束,昭和會不會就會一直那樣幸福下去?兩個人彼此相愛,為了對方暗地裡做一些為了對方好的事情,即使東窗事發,也會為了彼此放棄自己最珍貴的東西。
怪我是個俗人,不懂得這樣珍貴的愛情。
昭和還在自己的情緒里,我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刮刮她的小鼻子,笑著囑咐她:「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你的季澈哥哥馬上就能來接你回家了。你們兩個會好好的,會一直一直好好的在一起的。」
昭和笑了,甜甜的。
走出牢獄,刺眼的陽光撲面而來。白姑娘見我出來了,便吩咐人去拉馬車。我看看這湛藍湛藍的天,問她:「現在有四月份了,外面的花兒都開了吧?」
白姑娘幫著我上了馬車,聽到我的話也伸頭看了看外面的天空,想了想,點頭道:「是的,花兒都開了。」
我算了算,「我來這裡,有了三年了,剛來的時候,也是大約這個時間,繁花盛開。」
白姑娘上了馬車,放下了帘子,「詩人說人間四月芳菲盡,你這四月里繁花盛開。」
我笑,「可能人記憶中美好的事情總是發生在四月吧,畢竟,最美人間四月天嘛。」
「你想說什麼?」直截了當。
我打趣笑道:「哎呀,就煩你這種什麼都知道的人,人家還什麼都沒說呢你就知道人家想幹什麼了。一點驚喜都沒有了!」動作之做作妖嬈,連我自己看著都難受。
「呵。」白姑娘一雙眼睛和雲舒一樣,似乎都有一種洞察世間萬物的能力,它盯著我,我就感覺自己的偽裝一絲不剩。白姑娘用這樣的眼睛盯著我,似乎還是第一次:「只怕你這個驚喜,對我來說,承受不住。」
我低下眼瞼,「對不起了,我得求你一件事。」
「是要我放了季澈嗎?我可沒那個能力。」白姑娘抱住手臂,翹起二郎腿,道:「你可別以為我跟你那個楚雲舒朋友一樣。她是秦王妃,自然能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利幫你辦到很多事。我和四殿下半點關係都沒有,我在他面前,說不上話。」
「你們在賭氣,你這不過是氣話而已。」
「你想多了。」
「我看人雖然沒有特別的本事,但是,總不會差太多。」
「看來你還有一個毛病,口氣太大。」
「如果你做不到,我完全可以把季澈完不成的事完整地演繹給你看,到時候,就真的沒有人能做到挽救這一切了。」
她的臉慢慢拉了下來。
「你太低估我的重要性了。」反正她也不知道我和瑞軻之間到底有過什麼,反正她也不清楚我和長清之間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現在這種情況,我只能往壞了去說:「之前我跟季澈說他高估了我的重要性,是騙他的。現在反倒是你們,低估了我的重要性。你們怕昭和死了不好給大齊交代,是因為昭和是大齊名正言順的昭和長公主。但是昭和嫁到秦國來了,所以你們就能以殉情來打發大齊的人。可是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情況。對,我是個平民,我不是公主,不是王侯將相的千金。但是,如果我不明不白死在秦國,甚至是被你們秦國皇室的人設計害死的,到時候找上來的不是大齊,是沙場神將大齊秦王瑞軻和他手下的所有精兵強將,是林安林小將軍和他的兒子,是南安公主楚雲舒和她麾下的所有人馬。」看著她,我滿不在乎地笑了笑:「確實,對於一整個大齊來說我不算什麼,但是對於他們來說,你們的舉動,是在觸犯逆鱗。」
白姑娘嘴角一扯,「你拿自己的命來威脅我們?」
「希望到時候,我和秦國無辜百姓的命都在。」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
「你大可以試試。」我緩緩低眉去看自己的手,「拿你們秦國來做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