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待
門后,衛來看著她遠去的身影,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緊張得手心冒汗。扮演惡人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在蘇醒面前露出凶神惡煞的一面,他自己都覺得難以適應。大概是因為她長著跟星河一般無二的臉?
妙妙憤憤不平,撓著衛來的褲管:「我不管你這衣服是什麼混賬高級貨,我只要小蘇蘇,我去找她。衛來,我警告你,別太過分。」
「喂,你到底站哪邊?」衛來無力地垂下右手,「來,給你看樣東西。」他輕輕地轉動著銀戒,「她能看見我對顧客做的那些小把戲,能聽見仇曉茹的召喚。」
「她是下一任傳人?」妙妙由疑惑變得開心,「解脫!老衛!你能解脫了!」可是,它眼裡的光旋即暗淡,「是小蘇蘇,怎麼會是小蘇蘇呢。」
「她應該離我越遠越好!」衛喃喃地說,聲音低得像嗡嗡叫的蚊子。
雲梯盡頭,蘇醒的背影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幾乎跟淡藍色的天空融為一體。陽光如常,風聲依舊,再一眨眼,她的身影消失不見,好像她從來沒在衛來和妙妙的生命里出現過。
「嗚嗚嗚!」妙妙團著爪子,揉著自己胖乎乎的圓臉,臉上滿是濕漉漉的淚水。
「好啦!」衛來忽然哈哈大笑,「喝酒去!慶祝我躲過一劫,長生不死!」他看似瀟洒地走在前面,黑色的西裝在微風中鼓鼓囊囊,頭髮被吹得散亂不堪。他的每一步,都緩慢而沉重,因為那雙黑色皮鞋上,支撐的是一個孤獨了整整九百年的靈魂。
妙妙使勁地揉著臉。它恨自己貪吃,長出了這樣一張大臉,要不然,淚水怎麼會越抹越多了。不能再哭了。它心酸得要命,抹得兩隻爪子濕漉漉一片。
衛來停在貨架前,半眯著眼睛,修長的手指在堅實的木頭上走走停停。
「你喜歡什麼樣的?」他轉身問妙妙,不待妙妙回答,他的直覺開始挑挑揀揀。不論是陳舊的還是新進的記憶,只要跟愛情有關,都被他搜羅出來。
「一、二、五、七……嗯,十五份,從未有過的大餐,怎麼樣?」他說著,十五道光從盒子里齊齊鑽出,在他的掌心纏繞成一個光團,五顏六色,格外璀璨。
妙妙憂心忡忡,輕輕地嘆氣。
衛來不管它了。他對回憶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似乎不立即用它們將自己灌醉,他的手腳就會不聽指揮,去下方的城市把蘇醒帶回來。他開了一瓶紅酒,應該是遇到蘇醒那年,他從上海帶回來的法國貨。光團脫離掌心的控制,漸漸融進了銹紅色的液體。
「一杯敬往事,一杯敬你!」衛來連連倒滿了三杯酒,將其中一杯端給妙妙。妙妙擺擺爪子,它今天已經夠心碎了,不願再嘗這團亂七八糟的愛情是什麼滋味。
衛來坐在它身邊,雙腿肆意一盤。叮!他手裡,兩隻酒杯輕輕一碰。苦,太苦!每一個細胞都被紅酒染成了苦艾。苦澀中,隱隱有一點甜,是黎明和黑夜在交接棒傳遞的瞬間,第一縷灑在身上的陽光。光里,有蘇醒堅毅倔強的眼神。忽而,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燦爛的笑容像開始融化的糖果,甜絲絲的,膩膩歪歪粘住了衛來。
那些熟悉的情感,如黃河決提,衝垮了枯寂設定的最後一道藩籬。
蘇醒!
他真正愛的人是蘇醒。
「妙妙!」他驚詫地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蒼老。
「老衛,你——」妙妙琥珀色的眼珠里,滿是驚恐。
皺紋像一輛飛馳的跑車,快速開過他身體的每一寸,頃刻,他白了頭髮,臉上溝壑起伏,手掌枯如樹皮。魔法開始反噬了。
衛來哈哈大笑。能在死前知道真愛是什麼感覺,死又何懼!他保護了自己深愛的人。蘇醒會難過一陣子,但她是個堅強的姑娘,她會站起來,會遇到將她捧在手上的人,會長長久久地幸福下去。
幸福。
只要她能獲得幸福,所有的犧牲都值得,哪怕被拖入無盡地獄。
「老衛!」妙妙撲過去,它已經知道,他們的命運即將終結。
一人一貓盤坐在地上,等待死神降臨。
整座店鋪發出巨大的悲鳴,貨架一個接一個傾倒,地面開始坍塌,牆壁東搖西晃。四周的傢具開始消解,變為塵土。
「妙妙!」
「衛來!」
忽而,清脆的女音穿破扭曲的牆壁,一個人影瞬間衝到跟前。
悲鳴聲戛然而止,店鋪停止了晃動。
「你別想再趕我走。」蘇醒抓住衛來的胳膊,「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走。」她頑皮地笑了,「再說了,你有金山銀山,才給我一張卡,未免小氣了些,是不是,妙妙?」
妙妙吚吚嗚嗚地回應著,用頭不停蹭著蘇醒的掌心。
衛來的眼裡盛滿了愛意,「都什麼時候了,還開這種玩笑。蘇醒,你不該回來。」
蘇醒像賭氣的孩子,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這是我的家。」她深情地凝望著衛來,「我下了雲梯,站在巷尾,心撕裂得厲害。我突然就感受到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有多愛我。」
「我——我以為我心裡的人是星河。我真糊塗。」
「沒關係,此時此刻,我們不再有誤會。」蘇醒愛憐地捧著衛來的臉。
「哈哈哈哈!真是感人至極!好戲就要上場了!」
儲藏室的門大開著,一隻南瓜大小的玻璃瓶滾了出來。瓶內,是仇曉茹黑壓壓的臉。她挑釁地看著衛來,「怎樣?被魔法反噬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連真愛都搞不明白,是不是很無奈?哈哈哈哈!蘇醒,你戴上那枚戒指,世界是你的了!」
「小蘇,」衛來從懷裡拿出了木簪。幾百年過去,木簪依然鮮亮如新。
「這個給你。」他笑得很坦然,「都說相守到白頭,不正是我們嗎?能在死前見到你,我覺得非常幸福。你快走吧。不要聽這女魔頭蠱惑。」
「妙妙。」蘇醒定定地問,「我覺得我們應該試試你說的辦法,真愛之吻,是嗎?」她雙手緊緊地抱住衛來,毅然決然。
濕潤的嘴唇是及時的甘霖。枯木逢春,衛來身上的皺紋急劇減少,銀髮快速變黑。
不,這還不夠!蘇醒笨拙而猛烈地撬開了他的唇齒,他亦笨拙地回應她。百年、千年,無數個黑夜與白天,這經過漫漫歲月醞釀的愛意,將彼此的心燃燒得滾燙。為了這一刻,過往承受的孤獨和痛苦都是值得。
「我們再也不要分開!」蘇醒語氣決絕。
「嗯!」他囈語著,忽然如夢初醒,「不,我以永世的孤獨為祭,要你幸福——」
蘇醒摁住衛來的右手。耀眼的白光閃過,銀戒嗡嗡叫著,飛進蘇醒的右手無名指。衛來昏了過去,生命的跡象漸漸消逝,呼吸微弱。
悲從中來,妙妙接受不了這震天的變故,蹬了蹬腿,昏死過去。
「哈哈哈!」玻璃瓶內,黑煙騰騰,仇曉如狂笑,「成了!成了!」
「你是在太吵了!」蘇醒學著衛來曾經的樣子,不經意地抬了抬手,瓶內的黑煙開始消散,仇曉茹的臉只剩下了一個骷髏模樣。
「啊!不——」她沒能為自己的驚叫畫上圓滿的句號。瓶子已經空空如也。
「現在應該輪到我做主了,木簪怎麼能騙走我,你得為我準備一個盛大的婚禮,新郎可不能現在就掛了。」蘇醒柔情蜜意地看著衛來,右手輕輕撫著他眼瞼上的疤痕,念動咒語。無數道白光從她指尖的縫隙里飛出來,圍繞在衛來身邊。她沒勁經歷修習階段,直接長了銀戒的主人,按理說,她的能力遠在衛來和仇曉茹之上。
然而,一分一秒,時間慢慢流逝。衛來遲遲沒有睜開眼睛,他像是在做一個甜美的夢,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妙妙已經醒了,它守在衛來身邊,寸步不移。
蘇醒沒有想到,她的愛情童話里,一直昏睡的那個人,不是公主,是留著絡腮鬍子的俊美男子。她絕不會放棄。十年、百年、千年,反正她有的是時間。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後了,那天天氣很好,蘇醒和妙妙將昏睡的衛來抬到院子里曬太陽。
叮鈴——叮鈴——
懸挂在店鋪門口的鈴聲響了。
妙妙沖在最前面,它趴在小門背後,玩起了變聲遊戲:
「嚯嚯,我們有求必應。」聽上去是精明而務實的商人。
「呃呃,說大話會掉舌頭啦。」它變成了頑皮可愛的小搗蛋。
「你們覺得,她哪部分記憶最有意思?」這是個八卦的家庭主婦。
蘇醒耐心地等衛來表演完它的小把戲,才推開木門。顧客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她說她不善言辭,要求將畢生的記憶都留下來,作為遺產,留給兒子。
這是一筆簡單的生意。蘇醒很快完成,送老人離開。她知道老婦人並沒有什麼兒子,那個所謂的兒子,只是一個模擬機器人。幾天後,老人過世,蘇醒去市裡將記憶交給了那個冰冷的機器。
沙沙沙——
她聽見它的胸腔里響起了一股電流聲。
機器人也會流淚嗎?
她覺得那聲音聽起來,比哭聲還悲戚。回到鋪子里,她照舊將今天的事情說給衛來聽。「連冰冷的機器都會哭,你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呢?」
她靠在他胸口,他微弱的心跳依舊毫無起色。她撇撇嘴,有點兒失望,轉了身要走。
「如果我再不醒來,你是不是要換新郎了?」
她身後,響起了一個戲謔的聲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