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良策-4
而就在福建巡撫鄒維璉親自抵達漳州前線,宣布開戰詔書,並檄調諸將、大集舟師的次日,盤踞在料羅灣海域的荷蘭旗艦之上,艦隊總督普特曼斯也終於得到了風聲——
「總督閣下,我們剛剛收到兩個最新消息……」
朗必即里哥尚未走到近前,隔著不遠外就已開口彙報起了剛剛收到的緊急情報,同時,臉上也少見地露出一絲不安。
而緊跟在朗必即里哥身側的劉香,眼神中則是一如既往的有些陰冷。但面容之下,卻看不出這個鄭芝龍的死對頭在此時此刻,內心究竟是緊張還是興奮,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正在甲板上獨自散步的普特曼斯似乎已從朗必即里哥感覺到了事態的變化,隨即將手中尚未喝完的紅酒杯遞給了一旁的隨從,而後轉過了身來,掃了眼兩人的細微表情,心中像是進一步猜出了八九分,微微嘆了口氣,道:
「說吧。什麼消息?」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總督閣下,您希望先聽哪個?」
朗必即里哥躊躇了一下后,如此問道。
「先聽壞消息吧。明國同意與我荷蘭通商之事,是不是失敗了?」
「是。」
朗必即里哥點點頭,繼續補充道:
「從明國的都城北京傳來消息,明國皇帝已下詔對我國宣戰,通商之議怕是……」
聽聞計劃落空,似乎是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普特曼斯此刻的臉上並未露出任何的失落或沮喪,反倒意味深長地說道:
「無妨。東方不是有句古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嗎?等我率艦隊將他們打服了。壞消息就會變成好消息了。」
見總督毫無驚慌之意,朗必即里哥也鎮定了不少。
而這時普特曼斯又繼續問道:
「鄭芝龍那邊也始終沒有消息嗎?」
「沒有。」
朗必即里哥看起來有些此前被耍之後的憤怒,無奈地搖了搖頭。
普特曼斯卻僅僅是冷笑一聲:
「這麼說來,鄭芝龍莫非也要繼續給明廷賣命,來與我們一戰了?」
「是的。」
一邊點頭,朗必即里哥嘴角處更是泛起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
「另一則好消息,正與此事有關。依照目前形勢來看,鄭芝龍雖然已決心與我為敵,充當了明廷的馬前卒,並被福建巡撫鄒維璉委任為明軍的先鋒。不過,據可靠消息,鄭芝龍麾下一半的大型戰船均備福建巡撫徵調,重新統一分配給其他各部將領。鄭家此前在海上的實力不俗,可如今他這先鋒手裡,像樣的大型戰船一下子少了一多半!估計只剩下些小舟之類的船隻,更加對我毫無威脅。看來,明廷就是鐵了心逼他做炮灰了!」
朗必即里哥雖然口氣中不乏一絲落井下石的快感,但是普特曼斯卻顯得若有所思,對此未發一言。
這時,在旁的劉香忽然咳嗽了兩聲。大概是看朗必即里哥的語氣先抑后揚,劉香縱使聽不懂荷蘭話,但是也大概猜出其說到了哪裡,於是,在旁突然插話道:
「我看我們不該高興得太早。據在下的哨探回報說,鄭芝龍掩人耳目地在安平港內秘密聘請了大量的木匠,似乎在急著改裝大量的小船。不知他到底在搞什麼鬼?不過,此人一向心狠手辣,詭計多端,咱們不可不防!」
而聽罷朗必即里哥對劉香所言的翻譯,普特曼斯忽然有些慍色地看了劉香一眼,似乎是從中覺察到,劉香這段時間居然還暗中派人登岸、密切地關注著鄭芝龍在安平港的動向。結合此前曾禁止任何劉香麾下海盜未經自己允許便擅離料羅灣的命令,劉香此舉,無疑是在暗中違抗自己的命令。不過,對於這種本不可原諒的行為,普特曼斯並未立刻挑明,而是先壓住了自己的怒火,保持了緘默。
同時,朗必即里哥在得知這一消息后,則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鄭家的那些小船我見過,再改裝又能有什麼用?就算是鄭芝龍的那些大型戎克船經過改裝,也遠遠不及我們荷蘭的新式戰艦——蓋倫船。而小舟再加固,也終究是小舟,掀不起什麼風浪!」
朗必即里哥的自信與輕敵,令劉香有些不忿,令自己的主張顯得頗為膽怯。不過,縱使劉香心裡仍覺得這其中定有什麼詭計,卻一時也沒有證據反駁朗必即里哥的看法。不得不承認的是,朗必即里哥的確說得有理,饒是自己在得到這個消息后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小船該如何改裝,才能扛得住那幾十門威力恐怖的荷蘭火炮的一番齊射。
而在頓了頓后,劉香又看了眼此前不聽自己勸阻的普特曼斯,隨即將心中的不忿,轉化為陰陽怪氣的口氣,賣弄關子道:
「朗必即里哥閣下,還有個好消息。您大概還沒和總督閣下說吧?」
「什麼好消息?」
朗必即里哥一聽,立即滿心期待地追問起來。誰知,劉香卻面色陰冷地說道:
「之前由於總督閣下誤信了鄭芝龍父子和葉志濤的詭計,以至我們延誤了戰機不說,還害得我手下弟兄吃了這麼多天的陳糧。而這回戰端一開,我的弟兄終於可以到沿海一展拳腳,再也不用吃那陳糧了!這難道不也是一個好消息嗎?我的手下弟兄們,聽說要打仗,可是都開心壞了!等不及要馬上去沿海劫掠一番,先給官軍一點兒顏色看看!」
一聽這話,朗必即里哥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但還是勉強將劉香話中打算立即開展沿海劫掠的主張,翻譯給了總督普特曼斯。
「不可!」
而這個提議,果然也遭到了普特曼斯毫不猶豫地拒絕,理由更是十分充足:
「明國皇帝的宣戰命令既已下達,明軍與鄭芝龍勢必要對我發動攻勢,此時更不可輕易分兵,以防被敵人各個擊破。海戰最忌分兵,劉大當家縱橫海上多年,難道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
「可是——難道還讓我的手下弟兄們繼續嚼那些陳糧?!」
劉香大概是仗著戰事一觸即發,自己的價值陡然凸顯,荷蘭人此時根本不敢把自己怎麼樣,於是氣勢十足地反問起來。
「我們從爪哇、台灣等地運來的補給昨日剛到,我將令手下,再分你們一些好糧。」
普特曼斯似乎也意識到這還不是翻臉的時候,於是語氣平和了一些,也作出了相應的讓步。
「就算有好糧,那要我手下弟兄們一直等到什麼時候?!」
聽說能有新運到的糧食吃,劉香的氣勢也稍稍緩了一些。可語氣上依然十分囂張,大概是這股氣被壓抑了太久,趁著這次的機會,甚至嘲諷道:
「難道,要等到你們信的耶穌顯靈,去把福建巡撫鄒維璉和鄭芝龍的腦袋直接送來?!」
這回,連朗必即里哥也面有慍色,未再翻譯,反而在稍作沉思后,做起了勸和的中間人:
「不妨這樣,咱們再等十日?」
「十日?」
「對,就等十日!十日之後,若是鄭芝龍仍不進攻,再由劉大當家你分兵去沿海劫掠不遲。」
對於這個方案,已在氣勢上掙回一口氣的劉香索性也退讓了一步,恨恨地道:
「好吧。那就再等十日!咱們既已有言在先,若是十日內鄭芝龍那廝還未來送死的話,哼——」
說罷,劉香斜了普特曼斯一眼,便轉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看著其遠去的背影,普特曼斯皺著眉頭,卻也未再多言,只是在迅速平復下心情后,轉而向著朗必即里哥問道:
「你覺得,十日之內,鄭芝龍便會前來進攻?」
朗必即里哥自信滿滿地說道:
「嗯,畢竟明國皇帝已經下令開戰,鄭芝龍也再已沒有了迴旋的餘地。按您之前的分析,鄭芝龍勢必要當做明軍沖在最前面的馬前卒。明國朝廷那邊肯定比我們更加等不起把他推出來當炮灰。如今明國的皇帝陛下年紀輕輕,可是個出了名的急脾氣,若是他鄭芝龍一味拖延下去,就該治他畏敵之罪了。到時,說不定明國朝廷還會把鄭芝龍逼到咱們這邊來。」
對此,普特曼斯未置可否,只是看了看陸地的方向,喃喃道:
「你想得還是有些簡單了。不過,就暫且等十日再說吧。」
與此同時,只見普特曼斯的臉上逐漸恢復了艦隊統帥的威嚴與氣勢,將頭緩緩扭向了北面明國都城——北京的方向,自顧自說道:
「此戰既已不可避免,那就坐等他們前來送死罷!且等他們全軍覆沒、盡數喪身海底之後,我們再看看明國皇帝屆時會是何態度?若是還不屈服,我就讓他的沿海,永無寧日!」
……
隨後的日子裡,荷蘭人暗中增強了防禦與巡邏,對於料羅灣附近海域的戒備也愈發森嚴起來,尤其在接下來的幾日間、又陸續得知福建的明軍水師俱已備戰完畢的消息后,眼看大戰即將爆發,荷蘭人與劉香海盜的聯軍更是在料羅灣上牢牢縮緊了防禦圈,不分晝夜地靜靜等候著明軍水師的進攻。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預計中的明軍卻遲遲未曾發動進攻,直到九月二十日凌晨,而這一天,也恰好是當初與劉香約定的第十日——
這天,剛至卯時,天色尚未亮起,海面上忽然東北風大作,呼嘯不止。停泊在料羅灣上的大小戰船在風吹浪打中個個搖晃不已,加上戰事臨近,即便是此刻輪休的士卒在這凌晨時分之中,也根本無法徹底安眠。
當風力稍減,東邊也終於升起一絲微弱的光暈之時,料羅灣東南方巡邏的幾艘戰船最先發現了狀況,各船立即調頭縮回料羅灣,同時紛紛敲響示警的艦鍾,並在桅杆頂端連連朝著料羅灣上的主力艦隊揮舞起示警旗語。
而隨著東南方向漸漸傳來一陣陣明軍的鑼鼓號角聲,尚在半睡半醒的荷蘭人與劉香海盜們紛紛一個激靈,抄起各自武器,便紛紛從船艙中魚貫而出,慌忙趕至各自的戰位。
待忐忑的眾士卒終於遠遠望見東南方向的敵情時,之間明軍先鋒的大型戰船已然一字排開在海面之上,正在逐漸逼近。荷蘭人與海盜們此刻才終於確信,明軍居然真的主動攻了過來!
曾在東西大洋久經大規模海戰的荷蘭士卒們此刻憑著對蓋倫船的自信,稍顯鎮定,但劉香手下的海盜們,這時卻略顯緊張,不安地注視著那些先鋒戰船的船頭處,幾乎每艘戰船均擺出了一門大型火炮。看樣子,這次明軍是玩兒真的,拿出了看家的血本。
儘管有荷蘭人撐腰,此戰應該能贏。但是明軍若是豁出命去,難保不會拉著自己這些外圍的嘍啰一起陪葬。
不過,縱使麾下的士卒與海盜們各懷想法,對於旗艦上已來到指揮位置的普特曼斯來說,望著那些自東南方展開攻勢的明軍戰船,卻是始終鎮定自若。只見其穩穩地抬起望遠鏡,瞅了眼那些先鋒戰船的旗杆上,均赫然懸挂著一面「鄭」字大旗,不由得冷笑一聲,彷彿一切盡在其預料之中。
同時,粗略一數,眼見前來進攻明軍大型戰船僅有五十餘艘,縱使每船都配備了至少一門大炮,論火力與射程都根本比不上己方,普特曼斯略作沉思后,開始下達了第一道指令:
「命令尚在外圍巡邏的所有艦船全部立即返回助戰。以我方新式蓋倫船居中,劉香的海盜船四散策應的陣型防禦!」
這道命令很快被旗語傳達至遠近各船,荷蘭人與劉香聯軍的陣型也馬上作出了調整。同時,陣型正中的荷蘭新式蓋倫船上,一門門黑洞洞的炮口,也均已填裝完畢,靜靜地對準了即將發起進攻的明軍戰船——
眼看一場決定東南海疆命運的大戰即將在料羅灣上打響,東方天際線上露出的那縷晨輝,此刻,竟也仿若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