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火海-2
前一刻還算風平浪靜的料羅灣上,一時間,風雲突變。
隨著無數門火炮齊發,震耳欲聾的隆隆聲中,海面上剎那間硝煙瀰漫,料羅灣海戰終於正式打響。
相較於僅有五十餘艘大型戰船組成的大明水軍,以8艘荷蘭新式蓋倫船戰艦與劉香手下近百艘大小海盜船組合的防守一方顯然更具數量優勢,儘管其大型主力戰船數量偏少,其中不乏不少小型海盜船,根本無法裝配火炮,但依仗荷蘭人的新式蓋倫船,每艘都裝備了十餘門此時西洋最先進的加農火炮,加上雙層甲板側舷的設計,更使得其每輪齊射都威力驚人。而明軍主力戰船卻基本只有艦首的一門火炮可以使用,因此,在火力上,明軍顯然從一開始便落於下風。
「我軍佔優!」
開戰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原本尚有憂慮的朗必即里哥已像換了個人似的,忍不住興奮地喊道:
「總督閣下。果然,鄭芝龍真的把採購的英國炮都拿出來了。正如我之前擔心的那樣,其射程與威力並不明顯輸給我們的火炮。只不過,現在看來,他們的炮還是太少,每艘戰船僅有一門,總共五十門的火力加在一起,依然不及我們八艘新式蓋倫船的火力。再加上有劉香的海盜船護衛在外,這麼打下去,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徹底鎖定勝局!」
隆隆炮火聲中,平靜的普特曼斯端著手中的酒杯,無聲地凝視著眼前的戰場,陷入了沉思,甚至隱隱隱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熟悉的炮聲,激烈的吶喊,起伏的波濤,刺鼻的硝煙,一切彷彿前些年普特曼斯曾親自參與過的安特衛普夜襲戰。
那一回,荷蘭艦隊出其不意地夜襲了安特衛普港內的西班牙艦隊,不僅一舉全殲港內的西班牙艦隊,並且成功扭轉了戰爭的局勢。自此,荷蘭人海上馬車夫的盛名響徹東西大洋,再也無人能擋!
回憶起當初敵眾我寡的那次冒險夜襲,雖然普特曼斯彼時的心中也充滿了緊張與忐忑,但在大戰爆發之後,就如同此時的朗必即里哥一樣,迅速充滿了信心。因為,遭遇偷襲的西班牙人完全被打得措手不及,倉促的抵抗也被旋即粉碎,港內的戰鬥很快便成為了毫無懸念、一邊倒的碾壓。
那一回,普特曼斯澎湃的心境中,除了振奮與自信,還多了幾分大局已定的踏實與沉穩。
但這一次,跨域了半個地球的又一場海戰,儘管己方已牢牢佔據上風,普特曼斯卻並未感覺到一如當年的自信與沉穩,反而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太對勁。
比起彼時驚慌失措的西班牙人,此刻對面的明軍彷彿並未慌亂,或者說,他們似乎早已預見了此時將陷入的火力劣勢。
而在這樣的劣勢之下,以鄭芝龍為首的明軍戰船,不退反進,仍在頂住己方的壓倒性火力,一點點地不斷逼近,儘管落於下風,卻隱隱帶著一股鎮定與從容,像是此刻的戰局發展,仍在其計算與掌握之中。
更有些令人失落的是,事實證明,對面的「吉揚桃紅葡萄酒」似乎調得也不錯。儘管唯有鄭芝龍所部一馬當先,但其餘明軍將領所率領的戰船也並未畏縮不前,同樣在左右兩翼緩緩推進,參與到了雙方對轟的炮擊之中。
只不過,頂著大部分火力的,依然是沖在最前的鄭芝龍所部。
眼看對方頂著己方的兇猛火力,繼續推進,普特曼斯越來越感覺到對手劣勢中的不自然。
照理說,此時鄭芝龍面對雙方的火力差距,暫且退卻才是上策,即便不退,也應全力加速,儘可能在最小損失下爭取進行接舷戰。畢竟,這麼對轟下去,結果顯然將是明軍的慘敗。可是,對方卻為何繼續頭也不回地緩緩前進呢?
難道,這聞名海上的鄭芝龍是個飯桶?
不可能。
如果不是的話,這麼說來,他還留有什麼制勝的後手不成……?
一步步想到這裡,普特曼斯緩緩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眉頭逐漸皺緊,未敢有絲毫鬆懈,繼續死死地盯著戰局發展,甚至好久都沒顧得上抿一口杯中的美酒,只待靜觀其變,看看鄭芝龍到底還藏著怎樣的底牌。
而正在這時,果然,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戰況愈發激烈之際,不少荷蘭戰艦上的火炮忽然間啞火了一半,甚至還有一兩門突然間炸了膛!引得幾艘戰船上的士卒一陣騷亂。甚至,禍不單行的是,就連那些仍在正常發射的火炮,接連擊發出去的不少炮彈也如同被抽去了力道一般,射程明顯減了不少,根本無法射准目標。
「怎麼回事?!怎麼我方火力突然小了不少?!」
敏銳的朗必即里哥立即注意到了這點,同時更發現,為首的鄭芝龍所部的推進速度似乎在有所增加,彷彿一直在等候著荷蘭人啞火的這一刻,隨即向傳令官緊急命令道:
「快用旗語去詢問那幾艘戰船,究竟出了什麼狀況?!為何啞火?!」
一旁的普特曼斯,則輕輕地抿了口紅酒,琢磨道:
莫非,這就是鄭芝龍的致勝后招?
不知其使了什麼手段,竟使得自己的火炮在開戰後很快出了問題。
不過,令其感到蹊蹺的是,在荷蘭艦船的外圍,劉香麾下僅有的那些大型戰船上,為數不多的幾門火炮此時卻仍在保持著正常的發射。只是,失去了荷蘭人的火力后,迅速便在與明軍炮火的對陣中落入了下風。
「查清楚了。」
一陣旗語交流過後,荷蘭旗艦密德堡號上的傳令兵終於匆忙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朗必即里哥則已急不可耐地催問道:
「快說!到底怎麼搞的?!為何遲遲不開炮?!」
「是……是填裝的火藥出了問題!」
「火藥?」
朗必即里哥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像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是那批火藥?!難道說……他們從一開始就——」
……
「官軍的戰船開始加速衝過來了!」
這時,外圍劉香的戰船上,海盜嘍啰們也發覺了荷蘭戰船的火炮忽然間紛紛啞火,同時眼見佔據了上風的明軍戰船開始逐漸加速推進,不少嘍啰已有些慌亂,紛紛叫嚷起來。
而劉香本人,此刻卻在托著下巴,瞅著遠處死對頭鄭芝龍的一眾戰船,喃喃道:
「不對……不對……」
劉香身旁的幾名海盜頭目不解其意,只是連連火燒眉毛般催促道:
「大當家的,趕快拿個主意吧!那些荷蘭人不知為何突然啞火了,明軍看樣子也要開始衝鋒了。咱們怎麼辦啊?!」
「是啊!頂在最前面的羅老大已經連連用旗語詢問,要不要暫時後退一下?再這麼下去,他就真快頂不住了!」
此時,劉香似乎終於回過了神來,瞥了眼幾名心慌氣亂的手下,擺擺手道:
「不用慌。就算貼近上來,接舷肉搏咱們也不怕。羅老大那邊,下令讓他死頂著!」
眼見大當家劉香始終鎮定自若,根本沒把眼下戰局的微妙變化當一回事,手下們也多少安心了一些,其中也有人注意到了劉香剛剛的暗自低語,趁著這個功夫,一邊奉承、一邊試探著問道:
「不愧是大當家的,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不過,聽您剛剛在嘀咕著的『不對』……究竟是哪裡不對?」
「老子只是想不通,鄭芝龍這次到底在搞什麼鬼?這麼多年來,老子太了解這個傢伙了。他才不會為朝廷干賠本兒的買賣呢!為何甘願當這炮灰先鋒?其中一定有詐!你們難道都沒如此感覺?」
「這個……」
幾名手下面面相覷,似乎都沒考慮過這點,直到一人小聲答道:
「也許,是官府那邊威逼太甚,才使得鄭芝龍那廝不得已作為先鋒出戰?」
「如果那樣的話,老子倒寧願相信他會幹脆出工不出力。反正有的是借口拖延避戰,根本沒必要這樣把老本兒都賠進去。也許,又是那個葉志濤給他出了什麼鬼主意!他奶奶的,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讓人這心裡總是懸得慌!」
看著幾名身邊的手下大眼瞪小眼,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劉香只得沒好氣地說道:
「總之,讓弟兄們都長個心眼兒吧!說不定鄭芝龍還有什麼花招沒使。不可不防!」
隨即,一名嘍啰跑了過來,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報!大當家的,剛剛荷蘭人用信鴿送來消息,他們啞火的原因找到了!問題是出在了火藥上!他們現在正清理炮膛,替換火藥,很快便能恢復。」
「火藥出了問題?」
劉香一聽,立刻明白了過來,再次恨恨地罵道:
「他媽的,果然當初來送糧食和火藥時,葉志濤那小子就他娘的沒安好心!原來還在火藥里動了手腳!」
罵完之後,劉香又扭頭瞥向了緩緩衝來的鄭芝龍所部戰船,感慨道:
「嘿嘿,不過,葉志濤似乎也就只有這點兒小聰明了。他們大概還以為荷蘭人用了他們摻了假的火藥,會全部炸膛、徹底啞火吧。可惜啊,他們失算了!」
冷笑一聲后,劉香向眾手下給出了死命令:
「告訴弟兄們,都給老子頂住!官軍猖狂不了多久,只要等荷蘭人清理炮膛后,咱們又能重新佔據上風!誰敢後退一步,等收拾了鄭芝龍,老子就連他一起剁了餵魚!」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海面上的局勢便再度被逆轉,隨著荷蘭人的火力開始陸續恢復,雙方的對轟漸漸旗鼓相當,繼而又是荷蘭人與劉香奪回了上風。
雖然在此前火力佔優時,鄭芝龍所部成功擊沉了幾艘海盜船,但也僅此而已。當荷蘭人的兇猛火力再次發威之時,明軍一方也已有幾艘戰船受到重創,逐漸露出有些支撐不住的樣子。
而就在荷蘭人與劉香一夥海盜重整旗鼓、歡欣鼓舞之際,旗艦密德堡號上的普特曼斯卻在掃視戰場局勢、看到外圍劉香麾下幾艘被擊沉的小型海盜船時,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方才普特曼斯就一直覺得哪裡不太自然、鄭芝龍也許留有后招尚未出手。原以為是藉由之前送來的火藥,試圖搗毀自己的火炮,在火力上扳回一城。可直到此刻,普特曼斯才醒悟出那不自然之處究竟是在哪裡:
看這架勢,鄭芝龍的確是打算前來一決雌雄、拼個你死我活!可如果對方真是打算前來拚死一戰的話,就不可能不將其麾下的眾多小船一併投入戰場。即便小船無法配載火炮、威力有限,但至少可以壯大聲勢,分擔一部分火力,甚至能夠在貼近的接舷戰中起到巨大的作用。戰爭就如同賭博,而對於做最後拚死一搏的賭徒來說,沒有理由不把手上的一切籌碼統統押到牌桌上!
而如今,看著對面僅有的五十艘大型戰船,普特曼斯方才注意到這個嚴峻的問題:
鄭芝龍麾下那些該死的小船,此刻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