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後來,卜守茹常想,她有過爹么?啥時有過爹?那個把她聘給馬家老東西的癱子會是她爹?四處放她臭風的會是她爹?做爹的會和自己閨女鬥成這樣?會把一碗沸水砸到閨女頭上?

這都是咋回事呢?

難不成是前世欠了這癱子的孽債?

這年秋天,裹攜著城市上空惡臭味道的風,把一股蕭颯之氣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劉鎮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長準備開仗,大炮支到了城門上,城裡三天兩頭戒嚴禁街,抓王旅長的探子。駐在城外的錢團長名義上還歸劉鎮守使管著,實際上已和王旅長穿了連襠褲,上千號人隨時等著王旅長的隊伍開過來,一起去打劉鎮守使。

蕭颯之風也吹進了卜守茹心頭。

卜守茹躁動不安,臉色陰陰的,總想幹些啥。

開初還鬧不清想乾的究竟是啥。

後來才知道是想殺人,殺死那個癱子,也殺死馬二爺,徹底結束他們的野心和夢想!

頭上的疤,時時提醒著卜守茹關乎仇恨的記憶,殺人的念頭便在腦子裡盤旋,眼中總是一片血紅。

然而,終是怕。

父親在大清時代就告過她忤逆,今日真把父親殺了,忤逆便是確鑿的了,連馬二爺一起殺,就是雙料的忤逆。

這和劉鎮守使打仗不同,劉鎮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沒有。

她只能等待,等待著他們老死、病死,被炮火轟死。

卜守茹由此而對巴哥哥的思念益發深刻了,常在夢中見著巴哥哥回來,用小轎抬著她滿世界兜風。

還夢見她和巴哥哥離了石城,隨著個挺紅火的戲班子闖蕩江湖。

夢中的巴哥哥依舊是那麼年輕,那麼憨厚,都十一年過去了,巴哥哥還是老樣子。

醒來時,總不見巴哥哥,滿眼看到的都是轎,她的轎和馬二爺的轎。

這些轎載走了她十一年的光陰,十一年的思念。

她就流著淚想,如果這十一年能重過一回,她決不會再要這些轎了,她得由著自己的心意,由著巴哥哥的心意活。

沒和巴哥哥生下一個兒子,是卜守茹最大的憾事。

如果那夜能和巴哥哥生下兒子,巴哥哥不會一去不復返,為著兒子,巴哥哥也會和她一起等待馬二爺的死期。

又想,天賜若是巴哥哥的該多好,就算巴哥哥不回來,她也願為天賜拼到底,可天賜偏是麻五爺的,又被馬二爺教唆的不認親娘。

她十一年來苦苦拼爭的一切是為了啥,真是說不清哩!

那年秋里,肚子里又有了,是劉鎮守使的,麻五爺以為還是他的。

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爺早把「萬乘興」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偏不講懷著的孩子是劉鎮守使的,怕麻五爺使壞,只由著麻五爺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麻五爺的如意算盤也簡單,就是靜候著馬二爺一朝歸天,自己對馬卜兩家進行全面接收。

被卜大爺用碗砸過以後,卜守茹再不願回馬家,就和麻五爺住到了一起。麻五爺嘴上說的好聽,心裡卻想著馬二爺來日無多,極怕馬二爺一死落不到家產,便勸卜守茹回馬家生了孩子再說。

卜守茹不願,一來怕自己被殺,二來也怕自己會於瘋狂之中去殺人。

麻五爺非要卜守茹去,說是這孩子也得讓馬二認下,不認下日後不好辦。

卜守茹這才道:「那好,你就去和馬二爺說,看他可願認!」

麻五爺欺馬二爺老不中用,態度很蠻橫,哼了一聲說:「他老棺材敢不認!不認老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爺如何讓馬二爺好看,就和麻五爺一起去了。

馬二爺得知卜守茹真懷上了麻五爺的種,早就氣青了臉。

卜守茹和麻五爺一進門,馬二爺就用拐棍支撐著身子,哆哆嗦嗦對麻五爺說:「卜守茹這……這賤貨回來我……我沒話說,只……只是這……這肚裡的孩子咋辦?」

麻五爺嘿嘿笑著問:「二爺,你看呢?」

馬二爺道:「我……我看啥?你……你們弄出的雜種,關……關我屁事?」

麻五爺笑得益發自然和氣:「咋不關你的事?卜守茹終還是你們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兒,馬家不就丟盡臉了么?二爺你還做人不做了?」

馬二爺氣瘋了:「我馬二早……早就不做人了,早……早就當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當王八,也……不能再養王八蛋!」

麻五爺仍不氣,又深思熟慮說:「二爺,咱們誰跟誰呀?你心裡得有數才是。那事我瞞了卜守茹十一年,本不願說的,今日,卻不能不說了:二爺,我問你,當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爺的轎號里放炸彈,你能把卜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該算我的,對不對?咱倆誰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該有事。

麻五爺說這話時,卜大爺正被人抬著從門外進來,聽到麻五爺說起放炸彈的事,愣了,獨眼發直,凶光射到麻五爺臉上,咬住麻五爺不放。

卜大爺沒容馬二爺再插話,便掙眼看他的兩個下人,瞅著麻五爺問:「麻老五,當……當年的炸彈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來的炸彈、洋槍?」

麻五爺不以為然,把頭一扭沖著卜大爺道:「嘿,卜大爺,你看你,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還追個啥呀?今個兒咱得一起對付馬二才是!」

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卜守茹,你說是吧?」

卜守茹也沒料到當年往卜家轎號放炸彈的是麻五爺,便道:「我還能說啥?卻原來你們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爺又笑:「喲,我的姑奶奶,咱可得憑點良心,沒我們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卜守茹想了想,說:「倒也是。」

這麼說著,卜大爺已在往麻五爺面前爬了,爬到麻五爺面前,一把摟住了麻五爺的腿:「麻老五,你……你今個兒得給我說清楚,炸彈和洋槍是……是哪來的?」

麻五爺大大咧咧道:「卜大爺,你想能從哪來呢?還不是從巡防營弄來的么?我不願干,馬二爺就許了我二百兩銀子。我仍是不願干,倒不是嫌銀子少,而是覺著太毒了些,就勸馬二爺打消了這壞主意。馬二爺那當兒橫呢,硬要我干,還說,我若不幹,他就向鄧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黨的,就怕了,就違著心幹了。」

卜大爺又問馬二爺:「是么?」

馬二爺掛著一下巴的口水鼻涕,敷衍道:「你……你聽他瞎……瞎扯!」

卜大爺認定不是瞎扯,鬆開麻五爺,又往馬二爺面前爬,馬二爺有些怕,一邊努力向後退著,一邊說:「卜……卜大爺,你……你可……可別聽麻老五胡扯,他……他這是成心要壞咱『老大全』的生……生意……」

卜大爺不睬,爬得固執且頑強,獨眼裡凶光閃動。

麻五爺很興奮,抱著膀子立在一旁,說:「卜大爺,這就對了,你要算賬得和馬二爺算,不是這老雜種,你卜大爺還不早是石城的轎王了!」

馬二爺坐不住了,額頭冒汗,佝僂的身子直抖,可著嗓門喊進兩個馬家下人拉住了卜大爺,說是讓卜大爺先回自己屋消消氣,有話待麻五爺走後再談。

卜大爺死活不願去消氣,一面掙著,一面破口大罵,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

麻五爺直搖頭,對卜守茹說:「你看你這爹,你看你這爹,咋變成這種樣子了呢!咋連我都罵?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

說罷還嘆氣,似很委屈,又很無奈。

卜守茹看著這三個男人都覺著噁心,便道:「你們都該去死!沒有你們這世上或許還能幹凈點!」

麻五爺不贊成這話,說:「讓他們去死,咱別死,咱死了這一城的轎子誰侍弄!」

轉而記起卜守茹肚裡的孩子,想到來馬家的初衷,麻五爺又自作主張對馬二爺道:「二爺,不說別的了,就沖著咱當年的情義,這孩子也得在你老馬家生,這事就這麼著吧,啊?」

馬二爺被那陳年炸彈弄得很狼狽,硬氣保不住了,就在臉面上服了軟:「五爺,事已到了這一步,我……我還說啥呢?這麼著吧,我認栽,卜守茹和肚裡的孩子都跟你,我……我都不要了!我再不圖別的了,只圖個平安肅靜!」

麻五爺手一擺:「別價!好事做到底,卜守茹娘倆你先給我養著,哪天你一蹬腿,我就把他們娘倆一起接走!這才算咱義氣一場嘛!」

馬二爺渾身哆嗦起來:「麻老五,你……你也別欺人太甚,卜守茹我都讓給你了,你……你還要啥?」

麻五爺想要馬二爺的轎號,就說:「你那些轎子不好侍弄呀,我想了,離了卜守茹和我還真不行……」

馬二爺豁出去了,當場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對保護轎號的決絕意志:「麻老五,你要我的轎不是?你看著,二爺我最後一滴血都……都得灑在轎上,看清了,這麼紅的血!在爺的脈管里流了七……七十年的血!」

卜守茹看著馬二爺手上那流了七十年的血,冷笑道:「你那一點臟血潑不了幾乘轎!你現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

又說:「就算你現在就死了,我也不會離開馬家的,我就是沖著你的轎號來的,不把你的東城轎號全統下來,我不會罷休的。」

馬二爺瘋叫道:「你……你做夢!我的轎號是我兒天賜的!就算沒皇上了,民……民國也得講理!子承父業,天……天經地義!」

偏在這時,天賜從學堂下學回來了,麻五爺一把拉過天賜,指著天賜的小臉膛兒哈哈大笑說:「天賜是你的兒,你看看他哪點像你?天賜也是五爺我的兒!爺,話說到這地步,我就得謝你了,難為你這麼疼他,比我這真爹都強哩!」

馬二爺驟然呆了,像挨了一槍,軟軟跌坐到地上。

天賜叫了一聲「爹」,上前去扶馬二爺,馬二爺不起,只望著天賜流淚,還絕望地嚎著:「報應,這……這都是報應啊……」

也恰在這時,卜大爺雙手撐地,支持著身子,從門外陰陰地挪進來了。

卜守茹本能的預感到,那團盤旋在石城上空的肅殺之氣已撲湧進門。

遠處有隆隆的炮聲和爆豆也似的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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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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