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心歸何處

楔子:心歸何處

宣陽城破那日,北安國數萬將士的血,染紅了大地……

廣袤的荒原上,除了盤旋的烏鴉,便是一具具已然冷卻的屍體,兩名衣衫襤褸的漢子來回走動著,貪婪目光掃視著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每發現一樣貴重物品,便立即撿拾起來,塞進腰間的皮囊里。

「瀾兒!」

一聲痛徹肺腑的叫聲驀地傳來,一騎飛踏如流星,轉瞬即至,兩名漢子吃這一驚,雙腿一軟,癱坐在地,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狀若癲狂的男子,那男子卻彷彿失了魂魄一般,只是四下里瘋狂地找尋著,找尋著,最後顫抖著雙手,從一具死屍下面,找出一柄劍,獃獃地捧在手裡,一動不動。

「原來跟咱們一樣啊。」

其中一名漢子遠遠瞅見,忍不住和自己的同伴交流,他的同伴卻發現情況不對,向他使了個眼色。

但那漢子渾然不覺,只是滿眼獃痴地看著那男子手中的劍,嘖嘖道:「真是一樣好物件,要是拿到金河市去賣,定然會值不少銀子吧?」

另一個拾漏的漢子白了他一眼,似乎不屑和他多言。就在兩人竊竊私議之時,那男子突然做了一個驚人的動作,只見他驀地躍起,右臂一揮,手中長劍化成一道長長的弧線劃破長空,「叮」地一聲直直地釘在宣陽城城門上方,只留半尺劍身,在空中微微顫鳴。

仰首向天,男子發出聲悲鳴:「我衛子越在此立誓,今生今世,不滅炎國,誓不為人!」

言罷,男子翻身跳上馬背,疾馳而去。

直到此時,那兩名撿漏的漢子方才如夢方醒,看看那深嵌入城牆的寶劍,再互相對換了一個眼色。

「這人誰啊?竟然如此勇猛?」

「衛子越?這個名字我彷彿在茶樓里聽到過,說是北安國丞相府的三公子……」

「對了」,那漢子忽然用力地拍了拍腦袋:「這衛三公子和蘇大將軍,好像訂過親,不過,似乎被退婚了。」

「被退婚了?」另一名漢子頓時也來了興趣,「為什麼會退婚啊?」

「這個就不清楚了。」之前說話的漢子咧咧嘴,「他們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而我們是什麼?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庶民,不過在茶樓酒舍之中,聽個一耳朵罷了,還能管得了權貴家的事?」

之前那漢子也搖搖頭,再次埋頭開始辛勤地工作。

斜陽淡淡,朗照乾坤滄桑,或許悲歡離合已作流雲,唯有空中星辰,永恆不變……

衛越策馬狂奔著,腦海里閃現的,都是她的音容笑貌:「阿越,我此去宣陽城,短則半載,長則一年,只要能將四十萬炎軍拒之城外,定當歸來與你完婚。」

他信了她。

竟然就那樣信了她。

明明乩得她命中有劫,卻沒有阻她。

因為他知道,以她剛烈的性情,無人能阻。

更何況,她是北安國的大將軍,保家衛國,是她無法推卸的責任。

他一臉微笑送她離去,惜別時心卻在流血,宣陽城破的消息傳來,他幾欲瘋狂,策馬從元京城急馳五日五夜,直至宣陽,可還是來不及……

她死了。

炎國大軍也退了。

北安和炎國之間很快會平靜下來,因為沒有一方,還有餘力接著打,接著爭,陣亡將士們的家屬,會痛苦悲傷,流離失所的百姓會回歸故里,興建他們的家園,過他們安寧太平的日子,可又有誰,記得那個手執長劍,在腥風血雨之中,傲立乾坤的女子?

唳——

長空之中,忽然傳來一聲疾嘶,男子抬起頭來,一隻青色的鷹隨即落到他的肩上。

取下綁在鷹足上的玉管,緩緩抽出一張白紙,卻見上面清晰地寫著兩個字:速歸。

歸?

男子慘然一笑——歸去何處?有她在時,元京城處處鳥語花香,可如今沒了她,哪裡都是一樣,慘然黯淡,縱使歸去,他還能是他么?

靜默地坐在山巔,任由日月輪轉,男子身形卻巋然如山。

踏踏踏,一陣驚急的馬蹄聲忽然從遠處而來,齊聚于山前,為首之人翹首朝山巔看了一眼,高聲喊道:「公子,相爺請您回府。」

衛越恍然未聞,仍只抬著頭,看向蒼穹深處,似乎要將這乾坤天地看穿。

「孫統領,公子他這是——」

為首的男子眸色深了深,擺手止住自己的手下,深吸一口氣,再次揚聲道:「三公子……」

「我知道了。」終於,一道冷冽刺骨的話音忽然響起,就像是一柄寒光閃爍的利劍,瞬間刺中孫重揚的心,「回去告訴他,從此以後他是他,我是我,兩不相擾!」

孫重揚臉色驟變,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他自然是不敢去向丞相稟報的,只得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三公子,您和丞相大人畢竟是父子,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呢?」

「父子?」衛子越冷笑,「他為他的富貴,殺了我最愛之人,這便是父子?」

「蘇將軍的事……」

「你給我閉嘴!」孫重揚話音未落,便聽得衛子越一聲斷喝,「此間之事,豈有你置喙之地?」

孫重揚臉色愈發難看,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將實情道出:「丞相即將前往歧城與炎國五皇子蕭榮和談,怕此一去再無回歸之日,所以才想與公子最後見上一面,將彼此心結解開,公子若不歸去,日後若丞相真有什麼閃失,公子就不會難過嗎?」

「我已心死,又怎會難過?」

「……」

聞聽此言,孫重揚心知,今日不管自己說什麼,也難以勸動衛子越,只得嘆息一聲,調轉馬頭,率領所有人離去。

衛子越再一次合上了雙眸,彷彿無論外界再怎樣風雲變幻,他也只是不動如山,又或許,他的心已經隨著那女子的死,化成了一塊磐石,再激蕩不起任何漣漪。

曾經,語笑如花。

曾經,佳人如夢。

曾經,你情我儂。

到如今,一切惘然如風。

……

這是哪裡?

暗黑紫眸中閃過一道異光,女子努力地想要坐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塊堅硬的石頭,沒有半分知覺。

「丫頭啊。」一聲嘆息傳來,接著,一張溫和慈祥的面容映入女子眼中。

「師……傅?」她艱難地張開嘴,發出聲嘶啞的低呼。

鬚髮皆白的老者在她身旁坐下,喟然一聲嘆息:「為師曾告誡於你,那紅塵俗世之中,多紛爭多煩擾,你卻從來不信,如今可悟了?」

女子闔上雙眼,半晌重又睜開:「有他。」

「他?」老者悠然嘆息,「你信他?」

「信。」

「你向來惜字如金,說信,那必然是信了,眼下卻當如何?」

「不想。」女子掙了掙,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不想就不想。」老者悠然一笑,「且在這洞府中住著,要住多久,看你的心情,只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風雲變幻,恐怕會出乎你意料。」

老者言罷,站起身來,飄然而去。

女子瞪大雙眼,仍然看著洞頂,那一幕幕金戈鐵馬,血染關河,在腦海里不住地盤旋——

她,就是北安國令人聞之色變的大將軍,前任大將軍蘇定國的女兒,蘇雪瀾。

能征善戰,殺敵百萬,一柄長劍,飲盡無數人的鮮血。有多少男子,在她的劍下瑟瑟發抖,有多少敵軍,聽到她的名字,便聞風喪膽。

可是,卻終究難逃馬革裹屍的宿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蘇雪瀾再次闔上了眼——太累了,回想前程往事,有的,只是滿心的傷悲與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種疼痛,她甚至不想再嘗一次。

或許今日之結局,未必不是她所期待的,不必再無休止地征戰與廝殺,不必再感到痛苦與絕望,剩下的,都只是過盡千帆的滄桑,與一份波瀾不驚的從容。

拋卻那個身份,她不再是蘇大將軍,而只是,蘇雪瀾,一個普普通通的,二十歲女子。

洞中的日子甚是清靜,每日里老者都命小童前來,為她換藥,擦拭身子,怕她煩悶,還捉了一隻小狼來陪她,小狼每日里在洞中上躥下跳,倒是給她憑添了幾分樂趣。

而山洞之外,該發生的事,卻仍然在發生著。

沐血峰下,一支隊伍疾行而至,最前方是一輛金色的馬車,車中一人,端然而坐,眉目威嚴。

馬車行至峰前停下,車中男子抬起頭來:「越兒!你難道真地打算,此生便在此處渡過,再不肯看為父一眼么?」

過了許久,一道淡漠的聲線方才從山峰上傳下:「當初你全力算計蘇家之時,當知有今日。」

衛嶺聞言,眉頭微皺:「越兒,蘇家之事,所涉事因太多,確非為父所願。」

「是不是你所願,都已不再重要,她已死,我也已死,你大可以安枕無憂了。」

衛嶺的面色愈發難看——想他這一生,馳聘宦海多年,可謂識盡人心,為什麼卻連自己兒子的心思,都瞧不明白?想元京城中多少的豪門公子,願為權利富貴付出所有,可是自己這個兒子,從小便如閑雲野鶴,從來不肯在俗務上動一分心思,不料數年之前隨他前往軍中檢視,一見到大將軍蘇雪瀾,竟然像丟失了魂魄一般。

衛嶺垂下了眼眸,半晌復又睜開,語音之中已帶了數分蒼涼之意:「你要如何,才肯隨為父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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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吟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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