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已心死

第一章 我已心死

山峰上的男子終於動容,站起身來,目光從下方一眾人等身上掃過:「若從我心意,便與你歸去,若不如此,你我父子之情,今日盡絕於此。」

衛嶺渾身一震,不由得往後退了數步,方才立定身形,慘然一笑:「好,便依你所言,你想如何?」

「無他,隨你去炎國,和談。」

衛嶺正待答應,旁邊謀士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相爺,三公子如今心性大變,倘若隨你去歧城,只怕會生出變故來。」

「你不必多言。」衛嶺擺手止住謀士,「我信我兒,絕不會害我。」

謀士只覺無趣,張張嘴本想再勸,卻到底是默然退了下去。

「我都答應你。」衛嶺抬頭,「越兒,來,到為父身邊來。」

這一刻,他似乎變成了多年以前,那個笑容祥和的男子,攜著愛子的手,在庭中散步。

屹立於山巔,看著山下那個兩鬢已經蒼白的男子,衛子越心中微痛,但卻很快消失殆盡——此一戰前,或可信他,此一戰後,父子之間那種信賴已蕩然無存,忘不掉他如何運用職權,扣押軍資,導致蘇雪瀾彈盡糧絕,困守宣陽,忘不掉他暗地裡與炎國串通一氣,為一己私利,惘顧將士性命;忘不掉他表面忠君,實則奸佞,為投帝君之好,不顧妹妹衛子珊己有心上人的事實,狠心將其送進宮中,為妃為嬪。

這樣的一個人,卻是自己的父親。

如今宣陽城破,蘇雪瀾戰死,蘇家軍灰飛湮滅,朝中宮中,舉國上下,再無人能與他相抗衡,他衛嶺終於得償所願,可以把控朝政,攪弄風雲。

若這就是你想要的,那麼,你也該失去,你原本覺得不重要的東西。

「越兒?」見他久久不動,衛嶺微感困惑,不禁又喚了一聲。

「我不屑與你同行。」衛子子越言罷,自山巒一躍而下,落在一匹駿馬背上,隨即長嘯一聲,急馳而去。

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衛嶺只能苦笑一聲,重新回到車上坐下:「回府。」

元京城。

衛丞相府。

一如從前的車馬喧喧。

宣陽城破,京中主和派頓時佔據了上風,而衛嶺又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一言一行,代表著朝廷的風向與態度,更影響了許多人的前程,自然是有無數人要來探聽風聲。

後花園中。

男子一襲白衣,斜倚在欄杆邊,手執金壺,醉意醺然。

「公子。」一女子身著霓裳,款步而來,鬢邊釵環,泠泠碎響,當她看到男子時,先是一喜,接著便是一陣惱怒,不由得近前劈手奪過男子手中的酒壺,滿臉嗔怒地斥道:「你這是何苦?」

男子睜眸看她,眼中卻俱是不屑:「聞大小姐,不去前院會會那些王孫貴族,卻來看我這一介落魄之人,就不怕失了你的身份?」

「你——」聞蘿秀美面龐上浮起一層紅潮,本待發作,心中卻是一痛,「我知道,蘇姐姐之死,你必定難過。」

「別跟我提她!」衛子越爆喝,「你們一個個,表面假惺惺,都盼著她死是吧?覺得她死了,便不用打仗了,可以苟安一隅,保全富貴,是不是?」

聞蘿心中大是不快,卻仍然勸說道:「蘇姐姐她,只是性子太剛烈……」

「她當然剛烈。」衛子越斜了她一眼,「世間哪有女子再比得?」

聞蘿覺得討了個沒趣,只好轉過頭去。

几絲風吹來,拂動她鬢邊髮絲,讓此刻的她看起來楚楚可憐,嬌俏動人,偏偏身旁的男子卻視若不見。

低垂眉眼,掩去嘆息,聞蘿站起身來,最後看了那男子一眼,終究是緩步而去。

前廳之中。

賓客滿座,一個個端著酒杯,口中說著阿諛奉承之詞,暗地裡卻在揣摩著前方那男子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

大廳正中央,衛嶺端然而坐,平靜地面對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窺探,任是身邊山呼海嘯,卻半點不為所動。

終於,整個廳堂漸漸地沉靜下來,衛嶺方才站起身,朝所有人一一舉杯示意,大廳中頓時安靜下來。

「諸位同僚,如今宣陽城破,可嘆大將軍英武不輸男兒,竟然慘遭橫死,再則,大將軍與我兒子越,曾有婚約,如今雖死,本相仍會呈請帝君,以國喪之禮葬之。」

堂上一片沉默,誰都沒有言語。

一則,雖外間傳言蘇雪瀾已死,但畢竟從未見到過屍體,二則,衛家與蘇家的關係,確實微妙得不能再微妙,誰都不敢隨意亂評。

過了許久,才有一名官員站出來,舉杯強笑道:「丞相大人胸襟廣闊,非我等能及。」

其他人紛紛舉杯附和之。

衛嶺擺擺手,接著道:「君上近日身體抱恙,長棲於後宮,朝政要務悉數交由本相處置,縱然如此,本相也不敢摘專,須呈上報,待君上示下。」

眾人一聽又是莫明其妙,但涉及身家性命,誰又敢放肆,只能相互交換眼神而已。

「好了。」衛嶺擺手,「諸位的來意,本相皆已知曉,君上前日已命大監傳出話來,欲與炎國和談,所以,諸位大可放心,該做買賣的,還去做買賣,該安享尊位的,仍然安享尊位。」

眾人聽罷,方才擱下一顆心來,滿臉笑容地仍去喝酒吃菜,廳中頓時一派其樂融融。

及至宴罷,眾人皆已有了些醉意,紛紛散去,唯有一人,趁著所有人不備,出大廳后卻又折回,找到丞相府的管家孫河。

「大管家。」看到孫河,這人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前次在下打聽的事——」

孫河瞥了他一眼:「適才在大廳之上,丞相不已說得很清楚明白了么?北安和炎國,不會再打下去了,你那顆懸著的心,大可放回肚裡去,只要按著日子奉上孝敬即可。」

「可是。」那人仍然不肯離去,「此事干係太過重大,在下還是想,面見丞相。」

「我說你這個人——」孫河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正要呵斥於他,對方卻從袖中取出一疊銀票,恭恭敬敬遞與孫河。

孫河咳嗽一聲,隨即改了口風:「丞相此際正在會客,怕是不得空,一會兒等沒人了,我帶你去見丞相。」

「如此,多謝丞相大人了。」那人再三作揖,方才退到一旁站住。

孫河則轉身去了後院,一徑行至書房門外,卻見房門緊閉,便知裡面有人在議事,他不敢打擾,只在門外等著,直到裡面的人出來,方才敢近前探頭細看,卻見書房裡只有衛嶺一人端坐,縱然如此,他心中依舊惴惴,並不敢擅自作主,而是先走到門邊稟報道:「相爺,皇商賀祿求見。」

「賀祿?」過了好一會兒,衛嶺威嚴的聲音方才從書房中傳出。

「就是為宮中操辦金珠玉器的賀家主事人,賀祿。」

「哦,傳進吧。」孫河點點頭,喜不自勝,趕緊一溜小跑至中院。

賀祿正在廊下急得團團亂轉,抬頭瞅見孫河出來,頓時長舒一口氣。

「快。」賀祿招手向他示意,然後領著他穿過園門,沿著一帶抄手游廊走到書房門外,畢恭畢敬地道,「相爺,賀主事求見。」

「嗯,進來。」

賀祿聽得這一聲兒,拾步上階,見前方書案后,衛嶺正襟危坐,他也不敢託大,趕緊曲膝跪下,連連叩頭:「小民賀祿,拜見相爺。」

「起身吧。」衛嶺抬頭,淡淡掃了他一眼,「你就是賀祿?」

「小的正是賀祿。」

衛嶺目光如炬:「聽說你要見我,所為何事?」

「是——」賀祿確實有滿心的話要說,不料到了衛嶺跟前,卻口乾舌燥,只覺一顆心撲通亂跳,竟然句不成句,言不成言。

眼見得衛嶺眸中隱約浮起一絲怒意,賀祿趕緊低下頭:「小的在炎國境內,有些產業,若是兩國開戰,只怕所有的鋪子都會被炎國官府查封,小的心中實在惶恐,所以……」

「原來卻為這個,之前在廳上,本相已然言明,炎國與北安,不會再開戰。」

「可是……」賀祿再次抬頭,目光閃爍,「小民聽說,蘇將軍的至交英將軍,似乎對和談之事頗為不滿,正準備聯合朝中一些大臣,彈劾丞相大人您,說丞相大人您,您是——」

「啪!」他話未說完,衛嶺已經拍案而起,面罩寒霜,「你一介商賈,竟然敢置喙於朝政,真是大膽至極!」

賀祿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磕頭有如搗蒜:「小民,小民知錯了,還請相爺寬恕。」

冷哼了一聲,衛嶺並沒有理睬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坐下,兩眼定定地看著賀祿:「炎國境內的店鋪,你照常經營便是,無須有他慮。」

聽得此言,賀祿心中已是後悔得要死,早知如此就不該來碰這硬釘子,如今可好,不僅見罪於衛嶺不說,半點有用的消息也沒打探出來。

咬咬牙,賀祿只能將自己的不甘悉數咽回腹中,然後再次叩頭,衛嶺擺擺手,令其退下。

賀祿踏出書房門時,只覺全身上下軟綿綿地沒有一絲氣力,趕緊伸手扶住門柱,一直等候在外的孫河趕緊湊上前來,待看清賀祿的模樣,不禁滿臉疑惑:「怎麼了?」

賀祿沒有回答,只是乾巴巴地沖他笑了笑,然後拱拱手以示作別,隨即邁步朝院外走去,孫河摸頭不知腦,轉頭朝書房看看,情知恐怕是因為衛嶺的緣故,但他哪裡敢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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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吟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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