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柳湘蓮得著消息的時候,宣旨的人將將離了關押賈府眾女眷的鐵檻寺配殿。
除了璉二奶奶王熙鳳因重利盤剝並著包攬訴訟等罪另行處置,榮寧二府名牌上的女眷,上至賈母、邢王二夫人,下至賈蓉之妻都擠在這一間小小的配殿內。
此時天色已晚,配殿內僅有的幾床棉被也盡覆在病重昏迷的賈母身上,邢王二夫人凍得面白唇青,哆嗦著叮嚀了蒙今上恩旨開釋的李紈幾句,無非是些好生照看蘭小子,日後重振家業的話,李紈皆一一垂首應了。
兩個奉命領李紈出去的僕婦不由在旁暗暗咂舌,心道到底是百年國公府,都這步田地了,還不忘孝悌仁義,尊老扶幼,真真禮出大家。
可惜這兩人不過市井出身,縱跟著牢頭學了些人情往來,終究及不上榮寧二府諸人的精明圓滑,渾看不出邢王二夫人,尤其是素有善名的王氏眼中的絲絲不甘與嫉恨,也瞧不出李紈行禮時的順服有餘而恭敬不足,更不知幾位太太奶奶這般落魄仍供著賈母這老祖宗的根由。
若不是當今最重孝道,眾人還指望著這點孝行蒙赦,兼當下時節尚不算冷,誰又耐煩應付個病入膏肓的老婆子?
不提賈府諸女眷各自心底的算計,李紈正欲拜別邢王二夫人,一直侍奉賈母的薛寶釵卻是一聲嬌呼將眾人都引了過去。
竟是賈母醒了。
李紈素有賢德美名,此刻自是不肯落於人后,忙與兩名僕婦告罪,隨邢王二夫人擠到賈母身側探看。
冷清幽暗的配殿霎時熱鬧了起來,一時之間邢夫人並尤氏婆媳念佛,王夫人領著探春李紈寶釵圍住賈母噓寒問暖,連入了鐵檻寺后再不曾理會他人的惜春都閉目合掌,依稀還能瞧出幾分榮寧二府尚未獲罪時賈家老祖宗院子里上慈下孝、繁花似錦的模樣,羨煞了等候李紈的兩個婆子。
賈母昏睡多日,破費了些力氣才瞧清楚圍在身邊的人影,驀地臉色大變,竟不顧自己早已病得起不了身,掙扎著想拽立在李紈下首的寶釵。
王夫人在賈母身邊立了三十年的規矩,對這位婆母的脾性知之甚深,忙推了把兀自怔愣的寶釵,含笑越前半步湊在賈母耳畔細說。
「娘娘自那年省親見了寶丫頭一面便覺投緣,前些日子寶玉身子不大爽利,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娘娘的意思是沖一衝,說不得金鎖就引回了寶玉的命根子,便賜了婚,又怕事不成徒惹老太太懸心,才想著等寶玉身子養好了讓他們小兩口一齊給老太太磕頭。」
改梳了婦人髮式的寶釵身上仍穿著成親當日的大紅喜服,雖因在鐵檻寺羈押了數日未曾梳洗顯得形容狼狽,聽聞姨母兼著婆母的王夫人說起她與寶玉的婚事後頰暈紅霞的模樣依舊嬌艷如花,別有一番動人之處。
被媳婦孫媳婦環繞的賈母卻並未如兩名僕婦所料想一般面露欣喜寬慰之色,眉眼間反倒很是抑鬱憤懣,映著衰老的容顏更添些許落寞。
李紈自賈珠故去后受盡了上頭兩層婆婆的漠視冷遇,更有王夫人暗地裡的打壓刻薄,便是個不知世事的空心葫蘆也早磨出了七竅心肝,一見賈母臉色微變,唯恐二人吵嚷起來誤了自己與兒子團聚的大事,也顧不得一向最重的名聲,連忙與三位長輩一一告罪,竟催著兩個僕婦自去了。
尤氏婆媳也不是傻的,自是看出了賈母對王夫人的不滿,又見看守的僕婦皆退到了門外,便也懶得再費神搭話吃夾板氣,隨口敷衍了幾句就回了原處歇息。
不過須臾,賈母身邊的孝順兒孫便散了大半,只余邢王二夫人並寶釵探春四人立在榻前。
寶釵探春自是與王夫人同進退,邢夫人卻是打著瞧賈母王夫人笑話兒的主意留了下來。
她與王夫人互為妯娌許多載,因著婆婆賈母偏心扶持二房,夫君賈赦貪花好色直將她當做擺設,兒子媳婦又與二房一條心,也不知吃了多少暗虧生了多少悶氣,如今王夫人與賈母起了嫌隙,邢夫人只覺胸中多年惡氣一掃而空,真是冷硬牢飯入口也香甜,又怎能不趁機多瞧幾眼?
也是邢夫人時來運轉。
若榮國府此時榮寵依舊,王夫人憑著積年的布置,但凡言語中服個軟徐徐圖之,又有王熙鳳在旁逗樂湊趣兒,賈母再疼林黛玉,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說不得還要為了寶玉再疼寶丫頭幾分。
——林姑娘是老太太的眼珠子不假,可寶玉才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從古至今,只聽聞人盲了目還可高壽,卻從無失了心還可活的。
可王夫人偏偏就是忍無可忍。
生了二子一女仍當不得家做不得主時時奉承賈母她忍得,賈政偏寵趙姨娘養出了庶子庶女她忍得,女兒蒙旨成了娘娘賈母仍拿孝道作伐子處處彈壓於她她忍得,賈母時時處處惦記著將林家的病秧子許給寶玉她也忍得,今日李紈母子與林丫頭得恩旨開釋,她再忍不得!
別說論年歲賈母必是走在她前頭,便是賈母還在,放權與她多年遲早也不過是個擺設!
庶子庶女又如何?哪個比得過她的珠兒寶玉元春?
縱是面上不能駁了賈母的意思,到底她才是娘娘的生母,娘娘的意思老太太也奈何不得。
誰知謀算了半生,生生毀在了這天災**里。
闔府入獄也便罷了,怎地今上竟降恩於那些個禍害!
李紈母子也不知是哪個命硬,生生剋死了她好好的珠兒。
林丫頭更是個催命的,她統共只剩了個寶玉,被這狐媚子勾得成日家廝混在內宅,經濟學問學不進半點,寶丫頭不過勸了幾句,便被林丫頭挑撥的招了寶玉的厭。
如今她的寶玉還陷在牢獄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消瘦了幾分,宮裡娘娘也去的不明不白,這些禍害倒逍遙了!
王夫人心內一股邪火無處發,言辭間自然免不了帶出些形狀,掛不住以往恭順孝敬的麵皮,竟有些拿故去的元妃壓賈母的意思。
賈母人老成精,如何聽不出王夫人話里的意思,沒有立時發作不過是身子發虛說不出話罷了。此時略覺得精神好了些,才半合著眼帘開了口。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是娘娘的意思,我這孤老婆子也無甚話說。」
賈母子孫滿堂,媳婦孫媳婦皆全,自稱孤老婆子顯是譏嘲王夫人不敬不孝,王夫人臉色變了幾個輪迴,也只得垂首聽訓,並不敢直言頂撞,探春寶釵更是不敢言語。
「你既是寶玉的母親,寶丫頭的姨母,便是向來妒賢,也做得了這個主。」
許是氣得狠了,賈母竟當著晚輩的面斥王夫人嫉妒不賢,直罵得王夫人麵皮紫脹,幾欲昏死過去,邢夫人在旁險些綳不住唇角,忙拿帕子半遮面避到了尤氏婆媳身邊。
叱了王夫人,賈母也懶怠理會寶釵探春,只把眼一閉,再不瞧這些煩心之人。
賈母現在心心念念的,便是她的外孫女,林黛玉。
兩個玉兒打小兒便在她院子里一道長大,情份自是深厚,她打著親上做親的主意也是有意撮合,只盼著兩人小時青梅竹馬,成親后也能舉案齊眉夫唱婦隨,哪成想王氏竟為些陳年往事處處與玉兒為難?
現如今木已成舟,可叫她如何面對去了的女兒,如何勸慰一顆心思拴在寶玉身上的玉兒?
玉兒那孩子千般好萬般好,卻是個外柔內剛的脾性,最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
可恨這王氏,竟敢背著她弄鬼!
然,也多虧了這王氏弄鬼。
如若王氏事先與她通了消息,她終究不能為了玉兒違了娘娘的意思。
罷了罷了,這也是兩個玉兒命里無緣。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