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頭鯨魚
時間:1929年
這是一家位於墨西哥奧坎波市區華人集聚地的旗袍店鋪,每個月只接受二十單訂購,每一件都價值不菲。
年輕美麗的老闆也是店鋪的主設計師,除去老闆,店鋪里總共有五位幫傭,兩個是打手,一個是清潔,還有一個導購和一個門房。
兩個打手中一個是跟隨老闆密斯黎,從上海來到墨西哥的年輕小夥子程午肆,還有一個是本土墨西哥人派司加,從前是某個黑幫里的一員,後來不知犯了什麼錯,被黑幫砍斷一根拇指逐出了幫派。
不管怎麼說,這地方雖然華人眾多,可一旦發生黑幫混戰,首先被搶的華人商鋪並不會得到其他華人的幫助,雖說都是黃皮膚的華人,可離開國內,終究不是一家人。
所以,大多數中國商鋪都有自己的保鏢,無論是日常進出貨物,還是迎接客人,周圍總是守著一個個打手。
旗袍店鋪中的收音機里此時正在播放一則清晨快報:
在墨西哥米卻肯州烏魯阿潘市一座立交橋下,警方發現19具屍體,其中一部分還被懸挂在橋下,現場十分血腥,令人驚悚。警方查出,此次兇殺案是兩個販毒集團之間的仇殺。一個名叫「CJNG」的販毒集團綁架了另一個被稱為「Viagra」的販毒集團成員,並對其施以集體槍決,然後將屍體展示在這裡示以警告…
旗袍店鋪的門房科博說,「簡單來說,這是一起販毒集團爭奪地盤、搶「生意」引起的案件。」
如此可怕的案件發生在任何其他國家,都會引起整個社會輿論轟動,可發生在墨西哥似乎已經令人習以為常。完全可以說,這只是墨西哥黑幫犯罪世界的一個縮影。
極富經驗的店內保鏢派司加評論說,「像這樣的案件,近幾年比比皆是。這種槍擊案只是擺在明面上的黑幫犯罪,暗中仇殺還要嚴重得多。」
導購小姑娘塞西爾接著說,「要不是這些幫派組織與政府機構、警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早八百年就被繳獲得一乾二淨了。」
從頭到尾,只有店老闆密斯黎沒有說話,她還在工作,塞西爾只能看見她的側臉。這個中國女人來到這裡只有五年,那時候她臉上少女稚氣還未褪去,可已能初見東方女子煙雨中不可言明的朦朧之美。
五年過去了,她也在黑幫遍地的墨西哥立住了腳。
這幾個店員,沒有一個不服她。
一開始,他們被聘請到華人街上的這家店鋪,看她是個小姑娘,想著欺負她一頓,搶些錢走就是,沒想到這姑娘面冷心更冷,當即從身後的柜子中拿出手槍抵在派司加頭上,對著塞西爾說,「如果敢動店鋪里任何東西,她就殺光他們。」
他們幾個當然不信柔柔弱弱的中國女孩敢開槍殺人,她一槍掃過,塞西爾的帽子被掀翻在地。
塞西爾哭了,告訴她,以後她就是這家店的員工,請她不要殺她。
後來旗袍店鋪也被搶劫過,她和程午肆一槍一個,直接把那些想要衝進店鋪的人打倒在地,腦漿迸裂。
店裡的人都只知這位密斯黎的姓氏,而不知她的名字,聽說她來自中國上海,曾經也是一家大戶人家的小姐,後來不知為何出國來到了墨西哥。她會說流利的西班牙語和英語,卻不給自己取一個西方的名字,只讓大家叫她密斯黎。
塞西爾說她曾經在店鋪周圍見過一個十分英俊的中國男人,那個人遠遠見一眼密斯黎便離開了,或許他就是密斯黎離開中國來墨西哥的秘密。
程午肆對於他們的猜測不屑一顧,黎姿眷根本不是那種會因為男人而背井離鄉的人,她過得比誰都瀟洒快意。
他是跟著密斯黎從上海來到墨西哥的僕人,那時候他作為勞工被拍賣到海外,一個墨西哥人要拍下他,順便把他帶到墨西哥的一個農場種罌粟。黎姿眷那時候只有十九歲,她花了更高的價錢從那個人手上拍下來。
後來他問她為什麼非要買下他,她說,因為她需要一個幫手,也需要一個男人。
沒想到,他還是跟著密斯黎來到了墨西哥。
黎姿眷十九歲前發生的事他一概不知,但是跟著她以後,她所有的事他都會放在心上,再沒有一件事可以瞞過他的眼睛。
塞西爾問道,「密斯黎,你怎麼不說說你的看法?」
黎姿眷漸漸從布匹中抬起眼睛,用流利的西班牙語說,「這個外聘的設計師,是誰對接的?」
「哪一個?」派司加問。
「這件楓葉旗袍。」
「好像是卡德約夫人。」
「賠給她違約金,我們不再用她。」密斯黎果斷說。
「為什麼,這件楓葉旗袍多麼美麗啊!」塞西爾說。
程午肆接過她手中的剪刀,以免劃到她的手,「我去辦。」
「她是我的好朋友的朋友,您這樣做,有些不合適。」塞西爾道。
「是很漂亮。」黎姿眷承認。
塞西爾笑,「那不就得了。」
「可是,我不喜歡。紅楓葉應該至極小巧,大面積留白,這樣才能突出素雅和清秀,她做的太過花俏,我不喜歡這樣的樣式。」
「可客人說不定會喜歡啊。」塞西爾爭辯,「你是中國人,能看懂墨西哥女人的審美嗎?」
程午肆皺眉,把手裡的剪刀丟到筆筒中。
塞西爾有幾分怕他,抿一下嘴,不再說了。
「我的衣服,由著我的心來設計,你們,無權插手。」密斯黎生氣了。
放眼望去,她設計的旗袍,確實是如水墨丹青,江南煙雨一般清麗,以簡靜和洗鍊出彩。
她這個人也是如此,簡約素凈,乾脆利落。
門口的風鈴忽然響動,宛如千年前的悠揚鈴音經世傳來。
一男一女走入店中,女子有幾分中國人的輪廓,可眼睛卻是墨綠色的,細細看,又像黑青色,一雙眼,盛滿一汪湖水。
男子開口道:「我們想在這裡訂一件旗袍。」
黎姿眷還在為剛才的事不開心,手裡翻動設計圖嘩嘩作響,「不成,這月的訂單已滿。」
「我加定金可以嗎?」男人說。
「不可以!」黎姿眷最討厭這樣拿錢追著要訂的人,「我說了已經滿……」
她抬起頭,對上他的瞳孔,心跳忘了一拍。
「這個月確實不受訂單了。」黎姿眷解釋。
男子身後的女伴拉下碩大的帽子,「我就說了不行吧!」
他們說的是中文,聽口音像是江浙一帶的人。
黎姿眷也用中文說,「很抱歉,這是規矩。」
聽到她也說中文,來人驚了一瞬,從來沒有聽過旁人說這家旗袍店鋪的老闆是中國人,他們以為這樣的冷艷的東方女子是日本國籍。
「你是中國人?」他問。
「是,但是我不會為同胞破了先例。」黎姿眷道。
男子身邊的女伴生氣,拔腿就走,也不要自己的小手包了。
程午肆見過這個女孩,她一個星期前就來過這裡,當時黎姿眷不在,他告訴了她一次,這個月訂單已經滿員,請等待下一月。
他在黎姿眷耳邊說了一句。
那男子追出去,在門口低聲下氣請女孩稍作等候,須臾他又回到此處。
黎姿眷有些心煩,不知是不是被這人吵煩了耳朵,程午肆見她手指輕輕擊打桌面,便知她有幾分不耐煩,正要把他趕走,黎姿眷卻對他搖頭,不讓他動手趕人。
「你給我一個理由,能夠打動我,讓我為你破例。」她說。
「我想娶她,這是訂婚禮要穿的衣服。」他說。
「這個理由不夠。」
「我喜歡了她十年。」
「差不多了,還有呢?」
「還有,我……」
黎姿眷看他搜腸刮肚也說不出了,這樣一個高大溫柔的男子,正是她喜歡的類型,可惜已經有了心上人。
「算了,百分之八十。」
「什麼?」
「我說,百分之八十打動我了。」黎姿眷道。
「阿肆。」
「在。」
「給他記錄一下,下個月這個時候來拿衣服。」
「你答應了?」他不敢相信。
聽這家店從前的客人說,店老闆密斯黎脾氣古怪,很少會為客人改變想法,他不知道自己哪裡讓她改變了心意。
「快寫吧,不會是沒有定金?」密斯黎打趣他。
「不會,多謝您了,我付您三倍定金。」
「不用。」黎姿眷說,「好像我很窮似的。」
「你幫了我,我應該謝謝你。」
「只是生意,談不上幫不幫。」她冷冷地說。
「請在這裡寫下您的名字。」程午肆說。
黎姿眷低下頭莫名看了一眼,她讀出了他的名字,「章鉞笛。」
門外他的女伴似乎很生氣了,他急忙寫好手續,推開門走出去,把那女孩擁進懷裡安慰。
「她答應了,會給你做上次那個系列的其中一件。」
女孩摟著他的胳膊,「真的啊?我前面來,他們都不答應呢!」
「當然了,我都已經和他們說好了。」
「那家店的老闆,真丑。」女孩說。
他笑起來,「不醜啊。」
「哼!你要是喜歡她,那你別跟著我了。」
「好了,好了,對不起。」他又去哄她開心,「去吃鵝肝?」
「不吃那個,會長胖。」
「那去吃鰷魚燒?」
「我不喜歡那種味道。」
……
黎姿眷看到那印花紙面上端正的中國字,一動不動。
這人寫字真好看,手也好看,只是手心裡有繭子,看樣子是彈鋼琴練出來的繭子,和她從前見到的一個鋼琴師身上的氣息一樣。
她喜歡會音樂的男人。
只可惜,是別人的。
程午肆推推她肩膀,「還看嗎?」
「什麼?」密斯黎回過神。
「他的名字。」
「誰說我看的是他的名字,我看的是……紙張!」
「那行,我把本子收起來了。」
他回過頭,提醒一句,「他不是個普通人。」
「你還不是普通人呢。」黎姿眷說。
「他手心裡有玩槍弄出來的繭子,應該是個老手。」
黎姿眷扶眉反駁,「你沒看他說話都輕聲細語的,而且,我覺得那更像是彈琴練出來的,他不是亡命之徒。」
「誰說玩槍的就是亡命之徒呢?」
「好了,你別和我對著說,反正你是看不慣一個男人對女人那樣服從,看他那樣對她,你覺得他沒有出息。」
程午肆無奈,「信不信隨你。」
他自己就對她服從得要命,哪裡會瞧不起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