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頭鯨魚
劇場里只有三四百人,看著幾張熟悉的面孔,黎姿眷大搖大擺走過去,前面一個帶著鴨舌帽的男人把帽檐壓低了。
黎姿眷低頭掃他一眼,面無表情走開了,這人是她捧起的,當時他只是個替身演員,黎姿眷帶著兩個編劇助理進組,幫著修改劇本,編劇組並不歡迎她,在合作了幾個月後,大家也都認可了她的實力。男主演怕受傷,幾乎每一個武打動作都要替身演員來替,男主幾個鏡頭都要求流利地使用扇子作為武器,他卻做不到,不停地抱怨劇本有問題,還幾次耍脾氣不參與拍攝,黎姿眷和製片人建議換了他,大家都愉快,製片人不幹,說男主這張臉正吃香。
黎姿眷就趁機把這個替身演員推過去,沒想到幾個試鏡下來,導演和製片人都讚不絕口。
黎姿眷在酒吧遇見他,他紅著臉說以後一定為黎姐當牛做馬,黎姿眷說不用,只是看著那人不順眼而已。
這個替身演員,兩年內成為了實力派演員,野路子出身,表演天賦異常高,又能吃苦,他要的只是一個機會,和他同組拍攝的人沒有一個不誇他敬業。
黎姿眷走了幾步,坐在宮禮旁邊。
宮禮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她能數清宮禮身上一共有幾顆痣,卻看不透他有多少心眼,這五年,他在她身邊,握了她的人脈,踩著她往上爬,必要時候給她一刀子,讓她永遠都爬不起來。
靈川地震那次,她做志願者,不幸被埋在廢墟下,他聽到消息,不顧封鎖線,步行二十公里來到她身邊……
平日里她做事馬虎,切蘋果割傷了手,他嚇得急忙找醫藥箱,那一點血他都捂住她的眼不讓她看……
黎清達都說,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宮禮更愛她的人了,要是不嫁給他,她到老都不會幸福……
就是這樣一個愛她的人,借著她的信任給了她一擊。
《全城西行》是黎姿眷大二無聊時寫的一本不足十萬字的小說,那時候她和某個公司簽了約做寫手,每個月靠著混日子的字數也能賺夠生活費,這個公司的合約中有一個條款就是在她簽約期間,所有不足五十萬字的小說,版權和所有使用權都在公司名下,黎姿眷沒有那麼傻,和室友商量以後,用室友的身份證和一本雜誌簽了約,室友還親自和雜誌社的人見了面,當場簽了約。
大學畢業,室友提出把版權轉讓給她,她當時忙著其他工作,就一直拖延這件事,後來宮禮說他去處理,然後把小說重新修改部分,發給了她一份電子版。
版權後來又轉在宮禮的手底下,黎姿眷以為,她的就是他的,他的也就是她的,這種事沒有什麼異議,她借著空閑時間,把《全城西行》看了一遍,當即心潮澎湃,打開電腦便開始改成電影劇本,花費了三四個月,初稿完成。
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電影一定可以火起來,只是需要實力足夠的影視公司協助。
後來發生的事都是噩夢。
宮禮終於開口,「你遲到了,你以前從來不遲到。」
黎姿眷嗯一聲,「又沒有開始表演,急什麼。」
「身體還好嗎?」
「托您的福,還好。」
「你抽煙了?」宮禮側頭看她。
黎姿眷的確在門口的花壇旁邊抽了一支煙。
「沒有。」黎姿眷睜著眼說瞎話。
宮禮盯著她的手腕看了一會兒,扭過頭什麼話都不說了。
表演開始了。
舞台上黑暗一片,忽然一絲亮光湧入,一把油紙傘被照亮,男生半個身子隱在傘下,擋住了光芒。
音樂響起,女伴踏著柔軟的步子向男生跑來,男生一把摟住她的腰,兩人靜默,在傘下停留。
變奏。
男生一揚手,油紙傘飛走,兩人暴露在光下,女孩子被男生抱起,弓足在光下,蝴蝶一般靈動。
跳芭蕾舞的女孩,氣質果真出眾,比黎姿眷在劇組看見的那些小姑娘還窈窕。
看年紀,不過二十齣頭。
清冷孤傲的白天鵝。
她纏上男生的腰,男生一個前行,半扭動身子,揮動起女孩子青色順滑的裙擺,女孩子像花一般綻開在男生腰側。
隨著音樂變化,女生和男生分開,那束光也消失不見。
音樂暫停,片刻又響起。
女孩衝過去再次抱住了男生的手臂,男生把她舉起來,用肩膀承載女孩,踮起腳快速旋轉。第三圈忽然晃動不穩,幸好男孩調整狀態,堅持了下來。
女孩落地,音樂戛然而止。
男生的控制力不錯,前面的托舉都很穩,不知最後是怎麼回事。黎姿眷聽見身邊人這麼討論。
其實女孩纏上他腰部的瞬間,他肩膀微弱的一抖,黎姿眷想,或許是受了傷還沒有恢復,對於舞蹈學生來說,受傷真是個災難,舞台上就會現了原形。
表演結束,一切都結束了,宮禮低聲說,「分手吧。」
她回過神,點頭。
劇場中的人慢慢離開,宮禮混在人群中跟著那些人越走越遠,以前他們一起看電影,宮禮總是帶著她最後走,他不喜歡湊在人群里的感覺,黎姿眷不同,她喜歡和人湊在一起,有煙火的氣息,這些時候她卻變了性子,越來越喜歡獨處。
黎姿眷是很懶惰的姑娘,在感情上至少是這樣,如果沒有宮禮出現,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想起談戀愛這回事,也不會想著和另外一個人組建家庭,她覺得小孩子很吵鬧,不喜歡照顧別人的感覺,想到成為一個賢妻良母,更是退避三舍。
後來媽媽逼著她,她就開始考慮活動在她周圍的宮禮了,最好談戀愛就一次,結婚也就一次,都一次完成,如果非要完成這些人生任務,黎姿眷絕對不想要多來幾次。
看著室友換了一茬一茬的男友,黎姿眷樂得做知心姐姐,每一次故事的分享,她都會徵求室友的意見寫入小說中,所以她的小說真實度很高,對年輕女孩青春的想法探討得也很深入,對於黎姿眷這樣一個沒有談過戀愛的人來說,有這麼一群愛談戀愛的室友簡直是上天恩賜。
劇場中空落落,頗有人走茶涼的意思。
黎姿眷似乎都能感覺座位上的熱氣逐漸消失,就像那些熱鬧也逐漸消失,曾經的,喧嘩的熱鬧,都和這些人的熱氣一樣,飄在空氣中,消失不見了。
衣物間,封棲月換下了服裝,等在男換衣室門口。
門開了,封棲月急忙走上前,「老師,您還好嗎?」
章鉞笛搖搖頭,「不好,但是你別跟著我。」
「要去醫院看看嗎?」女孩子跑到他身邊,一如舞台上向他奔來。
章鉞笛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把她擋在身後。
章鉞笛心情糟透了,這是他最後一次表演,他的腰傷已經不能再由著他的心意上台表演了。
十七歲拿到國際比賽的敲門磚,一舉成名,外界評價他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他的舞蹈動作輕盈流利,技巧性極強,很多舞者想要模仿他,受傷者不在少數。二十一歲以個人名義開辦了自己的藝術團,廣招學生,其後三年又成立了自己的舞蹈學校,光是他名下出色的舞團就有七八個。
二十九歲,他怎麼也想不到那麼一點小傷會毀了他一輩子的舞蹈路,醫生說,他以後最好不要再從事相關活動。
章鉞笛換了一件巧克力色大衣,從幕後走到台下,他想看看,台下的人看見的舞台是怎麼樣的。
燈光還亮著,所有的人都已經走了。
他靠著扶手撐著自己的頭,不甘和心痛幾乎吞沒了他。
這是他熱愛了半輩子的事業。
從今以後,他還能做什麼呢?
如果不跳舞。
他靜靜地看著舞台,靜靜地回憶這些年走來的路。
他很想哭一場,但是男人的尊嚴警戒他不能如此。
黎姿眷低頭捧著臉,她沒有注意到最前排還有一個人影。
其實就算她注意到也不會有所改變,因為她現在委屈到了極致。
是他先背叛,把她一腳踢開,他先說分手,而且毫無愧疚,她怎麼會認為這樣的男人應該就是她等候了這麼多年的人,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看穿過這個姓宮的人。
她小聲啜泣著,呼吸中也是委屈。
「好痛。」黎姿眷說了一聲,在寂靜的劇場中回蕩。
她捂著臉,眼淚從指縫中流出。
一開始只是小聲,這些日子積攢的難過和恐懼、委屈和痛苦、迷茫和遲疑,一瞬間碰到這個點,一齊爆發。
割腕自殺,她沒有流一滴眼淚。
被網暴,被人肉,她沒有流一滴眼淚。
有人把帶血的信件寄到她父母家中,她也只是看了一眼。
知道是宮禮背叛了她,她坐在落地窗前看了窗外很久,也沒有哭。
官司敗了,她一個人看著那些人得意的嘴臉,也沒有哭。
就在她決定放下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的現在,所有的情緒湧入她胸膛中,一時間她承受不住。
媽媽說,人這一輩子沒有不受傷不走歪路的,所有人身上都長了繭子,讓她哭幾聲過去吧,以後的路還長。
她笑著說,她都多少年沒有哭過了,小女孩才哭,她早就長大了,已經不知道眼淚是什麼味道的。
現在眼淚流到她唇邊,她嘗到了苦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