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廣場上負責看守葉震的番子哼著歌,十分愉快地將一隻銀盤託了上來。銀盤裡頭放著一把半月形的刀,那刀卻是赤金的,據說赤金的刀刃不易讓皮肉腐壞。都要了人命了,還在乎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也只有不拿人命當回事的番子,才會在這種不著四六的地方考究。
那番子邁著鶴步,走路的樣子透著詭異,像戲子登台,先要有一串亮相的動作,他也是這樣。葉總督如今被縫住了嘴,只剩鼻子眼兒能出聲,番子全不理會。一個合格的刀斧手,是能頂著震天的叫罵,辦完自己的差事。起先才入行的時候也怕,也不情願,但時間一長適應了,漸漸會上癮。等修鍊到家了,受用之餘還能神遊天外,物我兩忘,真叫行行出狀元。
一個能完整剝下人皮的刀斧手,絕對是他們這行里的狀元,畢竟像腳趾頭手指頭那種精細地方都要絲毫不差,這是需要經驗的。昭獄裡頭有幾十種刑罰,唯獨剝皮的「紅差」不多,因此讓你上手操練的機會也不多,每一個刀斧手得了這樣的機會,當差前都得沐浴更衣,焚香祝禱一番。也正因為機會難得,哪怕台下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也不影響刀斧手的發揮。
紅羅黨試圖上來劫人了,還好四周圍都是早就埋伏好的兄弟,幾撥人上來,都讓他們橫刀擋了回去,並不妨礙行刑的進度。刀斧手從銀盤兒里捏起半月形的小刀,刀口鋒利得,吹口氣就嗡聲作響。葉震昨兒受了一夜的罪,又經過了先頭一番掙扎,到這會兒見紅羅黨出現頹勢,被那些喬裝成漁民的廠衛砍瓜切菜似的收拾了,頓時沒了希望,四肢也就徹底癱軟下來了。
不會反抗的人,下起刀子來更順手。番子把他從上到下扒個精光,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來。這種差事就得從脊樑上動刀,從後腦勺到尾椎骨這一溜拿刀劃開,順著肌理的經緯順勢向前推進。只要受刑的人足夠配合,最後就能扒下一身完整的皮,往裡頭填上稻草再縫合上,一個人形模子就做成了。
台下殺聲震天,台上刀斧手的活計沒有停頓。葉總督這會兒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渾身的肉都在顫抖,養尊處優作養出來的脂肪,在皮膚和肌肉間層層分割爆裂,大日頭底下照著,泛出一層鵝黃色的油光。
「上半輩子享了那麼多的福,您也不虧。」刀斧手在葉總督耳邊說,「我入行那麼久,您是我手上過的頭一位二品大員,咱們也算有緣。您放心,回頭您的屍我給您收,沒旁的,給您點一炷香,您吃飽了好上路。」
廣場上那群紅羅黨差不多都給治服了,刀斧手抽空看了一眼,一面把葉總督的左手完完整整褪出來,活像摘下了一隻手套。
「何必……」刀斧手嗟嘆,「人啊,氣性不能太大,這世上有的人惹得,有的人惹不得。惹不得的繞著走,也不見得就落了下乘,您說是吧?」另一隻手也褪了出來,葉總督只剩微微的一點翕動,人跟血葫蘆似的,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了。
番子高唱了一聲,「得嘞,您好走。下回再來陽世,記好了這回的教訓。」
半月刀放進托盤裡的時候,劫囚的紅羅黨已經全收拾乾淨了。
當然這只是部分人馬,剩下的怎麼深挖?逮住的活口就是新一輪的希望,能從這些人身上,發掘出更多的可能來。
番子們收工之後,照了面就打趣兒,「看來紅差不光今兒,後頭還有你顯本事的時候呢。」
是啊,大不了再在那些反賊面前表演一回「更衣」。人呢,目睹殺豬殺羊,都是小場面,兔死狐悲不了,反覺得殺了更好,有肉吃。看見殺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其實也沒什麼了不得,一眨眼的事兒。只有讓他們親眼目睹這種戲法兒,看了一回不想看第二回的,這才是真正有用,真正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害怕。
人身上的皮褪下來,就跟個口袋沒什麼兩樣。裝上草,吊到城門上去,看不出那是誰,也沒什麼分量,就隨風搖擺著,像田地里驅趕鳥雀的偶人。
這回拿葉總督設一個局,釣起了一串大王八,四檔頭壓著刀向上回稟:「當場斬殺亂黨十二人,擒獲九人,其中一個還是下黨的番頭兒。」
梁遇正坐在案后,捏著銀針叉剝好的荔枝吃。
「戰果不壞,這九個人身上可以大做文章。」他擱下銀針問,「放跑的那個呢?」
四檔頭說:「遵著督主的吩咐,打發人悄悄跟上去了,只要有任何發現,都會立時傳信兒回來的。」
梁遇取過手巾掖嘴,「瑤民那頭的事兒算是平定了,眼下就剩紅羅黨了。早前葉震在的時候有人給他們打掩護,這會兒讓他們暴露在青天白日下,那些小鬼兒用不了多久就會現形的。你傳我的話,讓大家再辛苦兩天,等收拾完了這個爛攤子,好早些啟程回京。」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頭看向窗外,滿世界都被太陽照得發白,他長嘆了一口氣,「這地界兒,呆著真難受,汗出了一道又一道,聞著身上都發餿了。」
掌印大人由來是個香人兒,衣裳汗巾子,哪一樣不要拿香熏了又熏。可這南方和北方不同,大夏天太陽熱辣辣地曬著,人坐在屋裡都冒熱汗,就算熏香也蓋不住汗味兒。
楊愚魯道:「可不是,還有些個水土不服的,白天打仗,夜裡上吐下瀉。病了難免惦記家裡人,整宿躺在廊子上吹柳葉琴。」
梁遇嗯了聲,「出來有時候了,都想媳婦兒了。」
他鮮少有和底下人打趣的時候,此話一出,眾人都咧嘴笑起來。大檔頭趁機道:「督主,卑職這趟回去就辦喜事兒了,屆時還請督主賞臉喝杯喜酒。」
梁遇望向大檔頭,這蒼黑的漢子笑得靦腆,他當即便點頭,「不拘人到不到,一份大禮總跑不了的。」
於是大家亂鬨哄向大檔頭道喜,沒想到這個素來口無遮攔的人,這回倒沉得住氣,這麼大的事兒,瞞得滴水不漏。
那頭笑鬧,秦九安趨身問:「眼下兩廣群龍無首,總督人選朝廷也尚未任命,老祖宗打算指派誰填這個缺?」
梁遇曼聲道:「暫且讓總兵楊鶴代行總督之職,最後究竟派誰,還要聽皇上示下。」
他們只管談他們的兵事,月徊卻還惦記著她的差事。她進門來,沖在場諸位拱拱手,「我的珠池吶?大伙兒別忘了啊。我還得采珍珠回去,給娘娘們做首飾吶。」
這個不能忘,剿滅亂黨是拿命拼殺,珠池收成卻是高興事兒。到時候看著堆成小山的珍珠,各人抓上一把,回去好給屋裡女人做珠花。
反正諸事都有了章程,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當晚尾隨那條漏網之魚的番子回稟,在大柯寨發現了紅羅黨藏匿的窩點,接連伏守觀察了兩天之後,廠衛便集結起來,將那一處亂黨搗了個乾乾淨淨。
其實紅羅黨有多難料理,倒也未必,上黨的讀書人雖還有些頭腦,但下黨大多是莽夫,糾集於鄉野,仗著一身蠻力,會些三腳貓功夫,就大搖大擺,四處興風作浪。廠衛畢竟訓練有素,沒有了葉震明裡暗裡對紅羅黨的協助,便如殺雞用上了宰牛刀。加上楊總兵急於立功表現,手上綠營禁衛合力圍剿,大柯寨的窩點沒花上兩個時辰,就給抄了個底朝天。
事後楊總兵進瓶隱山房回事,掖著手道:「紅羅黨最大的幾處巢穴,差不多已經料理完了,剩下都是些零散的據點,料想再花十天半個月的,也就徹底平息了。」
梁遇笑了笑,「既這麼,廠衛不必再動手,總鎮大人也能處置了吧?」
楊鶴說是,「原本紅羅黨便算不得什麼大勢力,為難之處在於葉震庇佑,不接朝廷的令兒,這才弄成了頑疾。如今內相親臨,收拾了葉震,剩下的事就好辦了。」
梁遇慢慢頷首:「咱家也瞧出來了,這回咱家來兩廣,最大的用處就是鎮住了那個賊頭兒,要是葉震不和亂黨勾結,就省了咱家出這趟遠門兒。朝中事多,底下人也沒來過南方,這迴路遠迢迢的,著實不上算。既然總鎮大人發了話,那餘下剿滅亂黨的事兒,就全權託付楊總鎮了。咱家這裡還有珠池的差事沒有料理……」邊說邊長嘆,「這兩廣啊,本是富庶的地界兒,鬧得又是亂黨,又是貪墨,可見沒有一個好主事,果真壞了一鍋湯。」
這算是唾棄了葉震,也給楊鶴提了醒兒。楊鶴諾諾道是:「為朝廷辦事,沒有不盡心的。葉震是因常駐兩廣多年,又處處霸攬著,才把個好端端的地方,硬給糟蹋成了這樣。」
梁遇站起身,負著手慢慢踱了兩步。夕陽從窗口照進來,照著他的身條兒,把影子拉得老長。他是個斯文精緻的長相,周身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下,人便愈發顯得淵雅。這會兒的語氣聲調也是美好的,和煦道:「楊總鎮好好辦差吧,皇上都瞧在眼裡呢。自皇上登基以來,兩廣連年都拖後腿,稅賦、鹽糧、進貢,沒有一樣能和人比肩的。但願總鎮代管期間,一切都能有個好勢頭,如此在皇上面前掙了臉,內閣就算有異議,也好拿政績堵他們的嘴不是?」
楊鶴一聽,當即便打了雞血,紅臉膛兒愈發紅了,抖擻起了精神道:「請內相放心,卑職一定謹記內相教誨,為朝廷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武將不會玩弄辭藻,說出來的話,必定是當時心中所想。梁遇又著實鼓勵了他兩句,這才打發他去了。
楊鶴走後,他把楊愚魯叫了進來,懶聲吩咐:「紅羅黨的事兒,都留給楊鶴去善後,把咱們的人清點清點,分派到幾個珠池去。我原想著,找幾個得力的人留下監管採珠,咱們這就返京,可惜月徊不答應,說她的差事沒辦完就回去,沒臉見皇上。」
楊愚魯笑著說:「姑娘還是小孩兒心性,愛看開蚌取珠。」
梁遇想了想,應該就是這樣。她對那些珍珠未必真的多在乎,其實就喜歡採珠的過程,像男人釣魚一樣。
楊愚魯領了命,下去連夜清點廠衛人數了,梁遇剛打算往廂房去,就見秦九安匆匆進來,邊走邊道:「老祖宗,曾鯨發了信兒來,說皇上龍體不豫,今兒早晨喘不上氣兒,咳了好大一口血。」
梁遇站在那裡,心頭一陣亂,「怎麼樣?要緊么?」
秦九安道:「緩和下來了,可少年見血,總不大好。曾鯨的意思是老祖宗還是及早榮返,以防有變。」
梁遇沒言聲,半晌才道:「眼下天兒熱,未見得有什麼好歹,善加調理,還是能調理過來的。咱們這頭的行程不變,等巡查了珠池再回京,壞不了事的。」
要說擔憂,自然是有的,皇帝六歲那年他進了南三所,這麼些年下來看著皇帝一點點長個兒,自己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最後親手把他送上帝王的寶座,朝夕相處間,怎麼能不擔心他的身體。可如今各自的地位都不一樣了,情分之外考慮得更多的是利益。在皇帝還沒受夠內閣,還沒對手上政事叫苦不迭時,他巴巴兒趕回去,前頭的工夫就白下了。
所以不急,還可以慢悠悠陪著月徊採收一季珍珠。他走進月徊的卧房同她說:「明兒咱們起航,上雷州去。」
月徊正做椰子燈,一聽樂了,「紅羅黨不打了?」
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紅羅黨是烏合之眾,打起來不難。今兒端了一窩,剩下的全成了散沙,交給總兵就是了。打打殺殺,哪有采珍珠叫人高興。」他虔誠地說,「我這程子忙得很,冷落你了,往後補足你。」
月徊沒明白,傻乎乎說:「不冷落啊,我覺得挺熱鬧。」說完忽然靈光一閃,發現他話里還有旁的話。
果然梁遇側眼瞧她,「今兒把爹娘的神位請出來吧,咱們一家子好好聊聊。」
月徊說成啊,轉身從抽屜里取出香燭晃了晃,「我早預備下了。」
其實這事兒不光他急,自己好像也挺急的。就像老吃素的人,嘗過了一次豬油的味道,就對那種厚重的口感念念不忘了。
那天午後,他蹭在她竹榻上,他們干過什麼來著……反正不膩歪在一處,心裡就渴。那種渴是任你喝多少水都不中用的,時至今日,月徊對哥哥的那點敬畏可說是蕩然無存了,要是再不把事兒定下來,她吃飯不香甜,夜裡睡不著,這麼下去要出事兒了,哪天來一出霸王硬上弓,那可怨不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