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當然番子們在炮聲一響后,很快便用玄鐵的盾牌築起了一面牆,然而月徊覺得這樣還是不夠安全,
她一下子就趴到椅子底下去了,自己趴著還不算,硬要拽著梁遇一塊兒趴。
「哥哥,這兒還有地方,快來躲一躲。」她使勁拽他的袖子,「打起來啦,槍炮無眼,萬一崩著了可不是好玩兒的。」
底下火銃連發,間或傳來尖厲的,子彈破空的聲浪。月徊在來前是有準備的,大不了刀劍呼嘯,腦袋開瓢,可沒想到雙方打得這麼認真,自己人整治自己人,還用上了西洋兵器。
□□的氣味在空氣里擴散,她探頭往外看的時候,只覺底下煙霧暾暾,兵卒和官員們都作鳥獸散了。梁遇真是個倔強的人,彷彿面子比性命更重要,任月徊怎麼拽他,他也不肯隨她一塊兒躲到椅子後頭來,反倒在槍聲過後朝底下高聲喊話:「兩廣總督葉震,違抗聖諭行刺巡撫,罪不可赦。眾將聽令,活捉葉震者賞金一千,提頭來見賞金五百。若有助紂為虐者,累及家小,與葉震同罪。」
反正接著下來就是打得不可開交,剛才的鳥銃也不知是誰放的,那些西洋火器要重新給子彈上膛,是件十分麻煩的事兒,又裝□□又裝鋼珠,還得拿棍兒往裡頭杵,在大規模作戰外的情況下不太實用,主要耗不起這個工夫。大鄴人還是講究真刀真槍拼殺,殺起來特別機動靈活,地面上對壘之餘,還有葉震豢養的那幫死士,從搭建高台的橫木間隙翻騰上來。甚至背後巨大的屏障擋板上方,也有扶桑人打扮的蒙面人借著繩索運送,直衝進番子搭建的盾牆裡來。
梁遇抽出劍,一手護住月徊往後退,番子的陣型被破之後,扔了手上盾牌回身作戰。月徊一直以為楊愚魯和秦九安都是當著文差的隨堂,沒想到他們居然也能打,刀劍一武,比番子更驍勇善戰。
只是打鬥起來縱然極力維護,也有顧及不上的時候。月徊正琢磨這下該往哪裡躲,只聽「叮」地一聲,不知從哪裡射來的一支短箭,被梁遇的劍半道截斷,落在月徊足前。她還沒來得及看明白,梁遇便一掌將她推到牆角,然後踢起一面盾牌向她直飛過來。番子用的盾牌又奇大,足有一人高,月徊暗呼這回怕是要砸在這兒了,下意識蹲地抱頭。沒想到這盾牌尖角淺淺釘入她頭頂上方,然後又因自身重量耷拉下來,形成一個斜角,恰到好處地將她遮擋在了下方。
月徊鬆了口氣,驚訝於哥哥的身手原來這麼好,她本來以為他也就是自小練了點兒武,強身健體之餘聊作自保……這下明白過來,那一身腱子肉不是白來的。他殺人時的那股從容,翻腕抖劍橫削脖頸的狠勁兒,和他平時朗月清風的做派截然相反。
男人大概都期待飲劍江湖的豪興,月徊扒著盾牌邊緣朝外看,看見那一身牙白錦衣在刀光劍影中來去,連打架都打得那麼好看。
不過這些黑衣的死士,真把腦袋別在褲腰上了,他們每出一招都沖著取人性命去的,月徊在邊上看著,看出了滿手冷汗。
好在楊總兵立場堅定,他心裡有一本賬,順了梁遇便是順了朝廷,順了葉震,只有跟他造反一條路可走。這大鄴天下,到底還沒到群雄割據的時候,兩廣難道還想脫離朝廷自立為王?快別痴人說夢了!
楊總兵舉起了手裡的苗刀,「給我殺!拿住叛賊,巡撫大人重重有賞!」
到最後圈子越殺越小,葉震手裡的兵卒見勢不妙,有的便頓住步子提著兵器開始觀望。在朝廷派人來之前,總督是封疆大吏權傾一方,如今朝廷的欽差接手了兩廣事宜,總督和欽差打起來了,連總兵都反了總督,該站哪一頭,似乎也不用多想。
幾位檔頭將葉震手下的參將、游擊一一斬殺,葉總督漸漸變成了孤家寡人,只有幾個死士最後護衛著他。放眼看高台上,梁遇和兩位少監已經抽身旁觀,拼殺的死士已不足五人,讓番子解決綽綽有餘。
大勢已去,原想著梁遇是從京里來的,論人脈勢力,自己遠在他之上。可沒想到,這幫錦衣衛人手都有鳥銃,在他這頭打響了第一槍,後來廠衛就如連珠炮般射殺了他幾十精銳。甚至連事先埋伏在碼頭周圍的兵勇,也像一瞬消失了似的,不知是被伏殺了,還是被策反了。
英雄一世,最後折在了一個太監手裡,真是時也運也。葉總督長嘆一聲,看著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能走的,也許就是手裡長劍帶來的歸路。
干戈逐漸平息,月徊才從盾牌下爬出來。放眼看看四周,滿地殺得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血肉。先前的殺聲震天已經消散了,臨了最叫人覺得諷刺的,是葉總督身邊護衛到最後的副將,橫刀砍斷了葉總督急欲自盡的劍。在葉震震驚的目光下,反剪起了制台大人的兩臂,向高台上大聲疾呼著:「巡撫大人,末將已生擒反賊葉震,交巡撫大人發落。」
所以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別去談什麼義不義,這就是梁遇不相信任何人的原因。
葉震被押到了梁遇面前,梁遇仍是一張可親的臉,感慨著:「制台大人這是何必,倘或梁某有不周之處,制台大人只管指正就是了,今兒是水師檢閱的日子,水師在港口外演練,制台大人卻在港口內向咱家亮劍……這事兒要是說出去,真箇兒叫紅羅黨笑掉了大牙,自己人打自己人,豈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他說得有模有樣,葉震卻知道他的小人之心。太監由來陰狠,嘴上一套做起來又是另一套。錦衣衛早就已經串通了他手下參將,拿到當日的布兵圖,所以他才勝券在握,不慌不忙。
「是我棋差一招,沒什麼可說的,但你的手未免也太黑了些,接連致我后宅四人死傷。」葉震狼狽地被押解著,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也還要抗爭,試圖挺直脊樑。
梁遇聽完,微轉過頭拿眼梢掃了他一眼,「原本你我可以相安無事的,等咱家剿滅紅羅黨的時候制台小小伸一把手,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可你偏不。你在咱家才落腳的當晚,殺了咱家近身伺候的孩子,咱家說過,咱家跟前死一個人,就要你們十條命來償還,可惜制台沒把咱家的話放在心上。」他轉回身,笑著打量葉震,然後伸出手,在他臉上拍了兩下,「封疆大吏當久了,忘了自己的斤兩,和咱家斗?你還差了點兒!」
廠衛押著人去了,楊愚魯上來請示下,「這葉震,老祖宗打算怎麼處置?」
梁遇回頭瞧了楊愚魯一眼,「怎麼處置?剝皮揎草,以儆效尤。葉總督在紅羅黨心裡可是義士,是大鄴朝廷上下難得的好官。放話出去,明兒午時,在廣場上給葉震當眾行刑。下令各坊武侯,明日坊門不得開啟,點一百名廠衛喬裝成百姓觀刑,到時候來個瓮中捉鱉,咱家要一舉滅了紅羅黨。」
楊愚魯道是,匆匆壓著三山帽下去安排去了。
秦九安垂手呵了呵腰,「廠衛死傷還在統計,老祖宗受累了,先回吧。」一頭說一頭又看月徊,笑道,「姑娘今兒也跟著受驚了,早知道不來多好。」
月徊卻搖頭,「我還是想來,你們在外頭拚命,我一個人躲在後頭,那多沒義氣!」
雖然她講義氣也沒能幫上什麼忙,但不添亂已經是她最大的功勞了。
回去的路上她討了梁遇的劍看,這劍的劍鞘上拿金絲並白玉雕嵌,裡頭的劍身□□寒光閃閃,她拽了根頭髮上去一吹,頭髮果然斷了,當即嘖嘖:「吹毛斷髮、吹毛斷髮啊。」
梁遇見她有興趣,便推了劍格讓她看,只聽「咔」地一聲,劍柄處卸下一把更窄更輕盈的劍,他把劍遞給她看,「這是子母劍,短刃藏於長刃之中,如母親懷抱嬰兒,因此也叫慈悲劍。」
他這樣心機手段的人,用這種劍似乎很不相稱,但這世上的事哪裡有絕對,大殘忍中未必沒有大慈悲,大慈悲里,也未必沒有徹骨涼薄。
「等回京,我讓人照著子劍的樣子,給你也做一把。」他伸手摸摸她的腦袋,「才剛血肉橫飛的,嚇壞你了。」
月徊搖頭,「別的沒什麼,我就怕他們傷了你。我以前老覺得你這官兒當得容易,現在看看,好像不是這樣。你才是真正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弄得了權也打得了仗。我對你,那真是五體投地了。」
梁遇只是發笑,「且有讓你五體投地的時候呢,」說罷遞個眼色,「你等著吧。」
月徊憨憨地笑,他眼波一轉的時候,就說明腦子裡又在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了。其實她也愛和他一塊兒烏七八糟,但眼下葉震才逮住,要從他口中套出紅羅黨的老巢和名冊來,還得費些手腳。
梁遇回到行轅草草洗漱一番換了衣裳,這時已到掌燈時分,吩咐月徊好好歇著,自己帶上近身的人便趕往總督衙門大牢了。
葉震恐怕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這牢獄里的階下囚。梁遇到時,他的兩臂被吊在刑架上,那身官袍早就給扒了,中衣上星星點點沾著血跡。骨頭倒是真硬,任誰問他都不開口,要開口就是一句話,「本督是兩廣總督,你們敢私設刑獄拷打朝廷命官!」
梁遇四平八穩坐在圈椅里,「制台,咱家還稱你一聲制台,不是因為皇上沒有罷免你的職務,是咱家瞧你有了歲數,給你留點體面。你看,你已然山窮水盡,再也沒有退路了,何必死心眼子一根筋,和朝廷作對,和咱家作對呢。只要你把紅羅黨的名冊交出來,咱家絕不為難你一家老小,明早就打發人送你老母妻兒歸故里,如何?」
葉震提起母親和妻兒,倒有一刻閃神,然而他知道,不管他說與不說,家人都難逃一死。與其如此,還不如做個硬骨頭。他沖梁遇冷笑,「紅羅黨反的不是朝廷,是你。你對紅羅黨趕盡殺絕,不過是為泄私怨罷了,何必冠冕堂皇。我葉震一生為官,好事辦過,爛賬也不少,今時今日再為民行個善舉,到了閻王殿里,我也算功績一樁。」
他說完了這些話,便抿緊嘴唇再不言聲了。甚至還閉上眼睛,老神在在假寐起來,恨得左右番子攥拳擼袖,上去就要給他動大刑。
梁遇抬了抬手指,把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役叫退了,倚著扶手笑道:「咱家還沒犯困呢,制台倒先困了?來人……」他叫了聲,「上制台夫人那裡,借兩隻挖耳勺來,給制台做個撐子,撐開他的眼皮,今兒一宿不許他眨眼。」
人作弄人起來,真是世上最熟門熟道的,因為知道你最怕什麼,他就能不出意外地給你來什麼。
番子從嚇得抖作一團的總督內眷們腦袋上,挑了兩隻挖耳勺回來,一金一銀,恰好分屬於葉總督的一妻一妾。拿到葉總督臉上比了比,長度正合適。於是番子粗礪的手指掀起葉總督的眼皮,像撐支摘窗一樣,一頭低著眼眶子,一頭撐著上眼瞼。葉總督疼得叫喚起來,番子靦臉笑道:「制台您別喊啊,您得謝謝您兩位夫人,要不是這挖耳勺尺寸正合適,恐怕要捅破您的眼皮呢,那多受罪的!」
葉總督被作賤,好好的官員弄得夜遊神一樣,番子們在一旁哈哈大笑,那種受辱的滋味兒,真比死還難受。
不單如此,不眨眼的痛苦實在是常人難以體會的。一直把眼皮大撐著,眼球失了水分又干又澀,葉總督在堅持了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大喊大叫,對梁遇破口大罵起來。
罵人能有什麼好聽話,什麼閹豎,什麼斷子絕孫,全挑太監忌諱的罵。
梁遇的目光調轉開來,低頭轉動指上筒戒,淡淡扔下一句:「給咱家敲了他那口牙。」
於是三指寬的大鐵板子抽嘴,一板子下去嘴腫了,牙也碎了,那血潑潑洒洒往外涌。
梁遇有些厭惡地站起身道:「看來也不用指著葉總督說話了,既然如此,把嘴縫起來吧,讓他到閻王殿里也告不了狀。」
不說話有不說話的好處,上了刑場不會一嗓子「快跑」,給那些自投羅網的紅羅黨報信兒。
大鄴還承襲先唐時候的坊院制,這些里坊門禁平時形同虛設,一旦使用起來,卻也絕對便於管制。葉震被押上廣場示眾的時候,場下已經聚集了很多漁民打扮的廠衛,他們每個都熟悉對方的長相。
漸漸地,人群中混入了一些陌生的面孔,穿著灑鞋戴著蓑笠,敞開的衣襟底下,露出竹劍的劍柄。
此時的葉總督在紅羅黨心裡,真如神佛一般,他們盯著刑架上的人,個個滿眼悲憤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