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逢江霞綺如錦(下)
「七少有何吩咐?」聶重遠馬上轉身面向亭子,神態恭敬。
竹簾中綠影浮動,似是有人站起身來走近簾邊,可庭中的人卻依看不清簾里的人,只見朦朦朧朧的一道影兒,分外的引人。
「既是誤會,便好生款待寧少俠。這位岳老年紀已大,你再送他兩百銀葉以資度日。」簾中綠影淡淡吩咐道。
「是,謹遵七少吩咐。」聶重遠躬身領命,吩咐家人去取兩百銀葉來,然後又對寧朗道,「寧少俠若不嫌棄,請讓聶某稍盡地主之誼如何?」
「不……不了。」寧朗此刻羞愧得恨不能有一個地洞鑽進去,哪還敢留下作客,「抱……抱歉,我,我先走了,以後有事,你們可找我,我一定幫忙。」留下這句話,也不管地上落的那一堆東西,他趕忙轉身離去,回頭卻看到那岳老兩眼直勾勾的看著池心亭子,不由心頭生厭,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大步離去。
稍時,那家人取了銀葉來,聶重遠又打發了岳老離去,庭中終復寧靜。
「重遠,這事你處理得不錯。」亭中綠影清魅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
「不敢。」聶重遠趕忙道,「多虧了七少指點『投其所好』,否則重遠還是一籌莫展。」
「呵呵……投其所好……」亭中傳來輕快的笑聲,「不管怎樣,你這次做事本少很是滿意,這落日樓便也交給你打理吧。」
「多謝七少。」聶重遠一喜,趕忙躬身道謝。
「倒真想不到這岳老頭大半截身子都埋進土裡了,卻還對美色如此痴迷。」亭中七少話中依帶笑意,又有些冷誚,「世人就是逃不出『財色』這兩樣。」說罷亭中綠影晃動,那人似又躺下了。
聶重遠猶疑了片刻,然後道:「這次事情能如此順利,雲巫可謂功不可莫。」
「哦?」七少懶洋洋的應一聲,然後隨口問道,「雲巫她最近好嗎?」
「雲姑娘身體很好,只是甚為思念七少。」聶重遠硬著頭皮道。心想:雲巫啊,你幫我一場,此刻我便也冒險助你一回,成與不成便全看七少心中重不重你了。
「是么。」七少淡淡一句,不喜不怒,只是半晌后又道了一句倒是令聶重遠喜出望外,「來這虞城也沒什麼有趣的事,本少便去看看她罷。」
「那屬下這便派人去告之一聲。」聶重遠趕忙接道。
「不必。」亭中綠影微動,似擺了擺手,「本少要去時自會去,你忙你的去罷。」
「是。」聶重遠垂首,正要轉身離去,七少卻又喚住了他。
「今天那寧朗你可看出了什麼眉目?」
聶重遠沉吟了一會,道:「應是哪派才出江湖的少年弟子,觀他神態身形,武功底子十分紮實,他日江湖修鍊久了必是一方人物,只是此刻卻只是一莽懵牛犢,還不足為慮。」
「嗯。」七少似同意他的說法,「看到他手中的那桿槍了嗎?」
「銀槍?難道……他是寧家的人?」聶重遠驚道。
「不錯,他應該就是蘭州寧家的人。」七少道,只是那清魅的聲音中隱帶一絲莫名的趣意,「你們以後見著了他記得要以禮相待,還有……做事避忌著點。」
「是。」聶重遠應道。心中卻有些疑惑,這蘭州寧家雖是武林六大世家之一,但七少向來不是怕事之人,何以待此刻毫無威協的寧朗卻是不同?
「沒事了,你去罷。」
「是。」聶重遠這次是真真正正的退下了。
待庭中再無一人時,竹簾輕輕一掀,一道綠影走出,剎時,這簡雅的庭院頓披華美之裳,薔薇榴花艷色愧凋。
那人看著池邊寧朗落下的那堆東西,一縷淺笑浮起,「寧朗么……多好玩的人,只是,日後這江湖呆久了,還能如此嗎?」輕笑聲裊裊隱去,令人生出無限嚮往。
黃昏時。
虞城街上一個藍衣少年正愁眉苦臉的走著,偶爾目光瞟向一家飯館,咽咽口水然後收回目光繼續慢慢走著。
這少年正是寧朗,他慌慌張張的從聶府衝出,卻忘了撿落在院中的東西,以至現在身無分文。午飯時,聽信了岳老一面之詞,他一怒之下要去聶府討回公道,根本忘了吃,而此刻,正是晚飯時分,街上行人匆匆往家趕去,一家家酒樓飯館皆傳出濃濃的飯菜香,令他肚中空城計鬧得更歡,可實在沒臉回聶府去要回銀葉。
怎麼辦?怎麼辦?沒了錢,便沒有飯吃,也沒有住的地方,更不用說以後的闖蕩江湖了。可是就算是想回家也難啊,而這裡又沒有相識的人可以借,怎麼辦啊?
寧朗邊走邊煩惱著。
「雲巫,雲巫,本少來看你了。」
似曾相識的聲音清清的魔魅的傳入耳中,寧朗不由自主的循著聲音望去,前方十步遠有一樓,樓匾上「雨霖樓」三個朱粉大字。
「雲巫,雲巫,本少來看你了。」
那聲音再次響起,輕輕的在人心頭一撩,寧朗情不自禁的走了過去。
入目的是寬敝的大廳,金玉滿堂的奢華,一道淺黃身影靜立廳中,微微仰首,只是背影,玉樹臨風已不足形容。
廳堂里或彈唱或說笑的無論男的女的皆移首看去,那面上頓作驚異痴迷,而樓上的門砰砰砰的一間間急急開啟,紅紅綠綠藍藍紫紫的窈窕身影紛紛而出,發未梳的、衣半袒的、鞋未穿的以及身後的叫嚷聲……這些全然不顧了。
「七少!是七少啊!」
「七少,終於再見到七少了!」
「七少,你終於來了!」
「七少……七少……」
滿堂的鶯聲燕語,滿樓的紅袖招舞,可那人只是微仰著頭,目光輕輕一溜,頓時滿堂靜悄,然後便是聲聲嘆息。
一個動聽如天仙妙音的聲音便在這時響起:「七少……」
綿綿的幽幽的帶著無限情思,音還未落盡,一道碧色身影便從朱欄上輕輕一躍,有如飛燕失翼直墜而下。
「啊!」滿樓的人皆驚呼起來,有些膽小的閉上了眼。
「雲巫。」那一聲輕喚仿是情郎於半夜發出的夢囈,不經意的卻是最真情的,何人能不動心。那修長的淺黃身影就這麼輕飄飄的飛起來,半空中,手一伸便攬住了那碧衣佳人纖腰,衣袂飛揚間,有如飛仙下凡般瀟洒落地。
「啊!」這一次響起的是滿堂艷嘆之聲,「七少!七少!我也要!」滿樓的佳人皆恨不得自己便是那被七少攬住的人。
七少一根手指輕輕一搖,叫嚷聲頓消。
「七少,你終於來看雲巫了。」那容色傾城的美人仰首痴痴望著眼前的人,沉醉在那一雙水光灧瀲的眸中。
七少綻開一抹笑容,柔魅的道:「本少來看你了。」
「你終於來了。」雲巫閉目偎近他的肩頭,唯願此刻便是永世。
一時滿堂艷羨與妒忌。
「好久沒聽雲巫吹簫了,真有些想念呢。」七少輕扶雲巫柔聲撫慰。
雲巫聞言抬首,輕輕道:「碧簫夜夜,唯待君來。」
七少右手一伸,一柄白玉扇如月搖開,慢聲道:「『蕭凝碧、人如玉,漫道人間、不換天上月。』,雲巫便為本少吹一曲吧。」
「好。」雲巫引他上樓。
樓梯前,七少忽回首,目光遙遙落向門口。
那一剎那,寧朗只聽到「咚!」的一聲重響,很久后,他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心跳聲。
七少玉扇微擺,遮唇一笑,眸光輕輕一轉,便回身上樓去了。
那一眼,許是距離太遠,又許是回首時間太短,寧朗沒有看清那人的面貌,卻被那一雙眼眸晃了心神。
聽說九侖山頂天湖的水是世間最清最凈的水,那是從九天落融的冰雪所化。
聽說昆梧蒼淚淵的寒玉是世間最綠最純的玉,那是斂於九淵之底靈氣所化。
那雙眼,就是浸在九侖天湖的昆梧碧玉。
還,並不單單如此。
幼時,夏夜乘涼,娘親曾一邊搖著竹扇一邊說些故事給他聽,故事裡有許許多多藏在深山古林中的妖靈鬼怪,他們往往只要看一眼凡人,便會將人的魂魄勾走,令人或痴或亡。
那雙水波漾漾的碧眸擁有一個獨立的靈魂,而且……還是一個妖的靈魂。
初入江湖的寧朗對一切都還陌生,因此他還不知這樣一雙碧眸乃江湖獨一無二的,他也並不能將這一雙碧眸與那個名動江湖的名字聯繫起來。
「寧少俠,寧少俠!」
猛然聽得叫喚聲,寧朗一驚,如夢初醒,才發覺屏息許久,此刻胸腔一陣悶痛。
「寧少俠,這是七少叫我交給你的。」一個模樣秀麗的小丫頭將一個錦布包遞給他。
「啊?給我的?」寧朗驚奇的接過,打開一看,當即愣住,這不是自己掉在聶府的東西么,錢袋藥瓶一樣不缺,另外還多了一個小小錦囊,打開錦囊,裡面裝著幾片金葉,一數,不多不少正好七片,那葉尖上細細的還似刻著什麼印記。
「寧少俠可數清了,沒少東西罷?」那小丫頭一雙眼睛落在他臉上,看得甚是仔細,似對他很是好奇。
「這不是我的。」寧朗老實的將那七片金葉連著錦囊遞給小丫頭。
「喔,這是七少贈你的,你收著罷。」小丫頭笑著將金葉推回。
「七少?」寧朗疑惑道,自己似乎並不認識這麼一個人啊。
可這小丫頭卻不作回答,只道:「婢子任務完成,少俠請便。」說罷轉身走了。
留下寧朗獃獃站在門口舉著手中金葉,半晌后他忽想起了聶府里隱於竹簾中的那個人,記得聶重遠便喚他「七少」。
「原來是他。」寧朗緩緩轉身,抱著布包,不明不白的道,「原來他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