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幸虧還有徐二哥
徐明溪今天是動了真怒。
說來他的父族母族均為名門望姓,徐明溪幼承庭訓,非但從來沒有和人毆鬥,更加不會只以門第衣冠論人。因為覃相公交待,相邸的覃二郎覃淵對彭子瞻這個同窗很是照顧,常約彭子瞻來古樓園逛玩,連芳期等相邸閨秀都不用把彭子瞻當外男迴避,徐明溪也漸漸和彭子瞻熟識,一個溫厚有禮,一個與世無爭,他們兩個交情雖不算好,卻也從來沒有臉紅扯皮。
在今天之前。
徐明溪這時真恨不能再喂彭子瞻一頓老拳:「過去我雖看不上他那隻知道靠溜須拍馬攀附權貴謀利益的爹,對他總是沒成見的吧?沒想到他和他爹竟然一個德性,甚至比他爹更加卑鄙無恥!為達目的不顧三妹妹的聲譽,三妹妹日後別再搭理彭子瞻這樣的小人。」
芳期心虛道:「二哥,大夫人是真答應了彭家娘子的口頭提親,而且大夫人先問過我,我也沒反對……」
徐明溪整個人都僵怔了。
那他這場毆架……好像的確在無理取鬧?但重要的不是這件事,徐明溪急得把游廊外側的柵欄都重重拍了一下:「三妹妹,你難道真相中了彭子瞻?他這人,文才沒有文才,騎射也不出色,唯一長處就是脾氣好……」說到這裡徐明溪自個噎了一下,嗐,真蠢,我說彭子瞻哪門子優長?!
「他那不叫脾氣好,我以前認為他是懦弱。」
「對!就是懦弱,就是沒骨氣,要不怎麼會對三妹妹千依百順?」徐明溪又一個僵怔,他覺得自己今天也許是被彭子瞻給揍傻了,萬一三妹妹就是希望日後夫君對她千依百順呢?他這是給彭子瞻這小人做媒的吧!
還是芳期體諒徐二哥:「彭六郎過去對我言聽計從,那是因為聽他父母高堂的唆使,彭家二老一直想要攀附相邸,相中我,無非看我雖說只是庶出,但並未惹大夫人厭棄,那麼娶我做媳婦還能給他們帶去幾分利益。要我不是相邸閨秀,又或者說跟四妹妹一樣,不為大夫人所喜,那麼彭六郎就不會如此待我了。」
「正是如此!」
「而且我過去以為彭六郎懦弱無能,也是錯看了他,他那不叫懦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大夫人只不過口頭上答應了許嫁,問名、納吉、納徵之禮未行,婚約不算落定,他竟然就迫不及待沖那張家子顯擺,雖說並不是為了算計我,然而也足證他忍氣吞聲得久了,巴不得早一天揚眉吐氣,但靠著攀附權貴家的女兒算什麼成就?所以二哥說得沒錯,彭六郎和彭家二老就是一個德性。」
「三妹妹說得對!」徐明溪只覺芳期頭腦清晰條理分明,果然聰慧,但是……「三妹妹既然清楚彭子瞻不值得託付終生,為何答應這門婚事?」
「二哥,我畢竟是庶女,我不是低看我自個兒,但世人會因此低看我一等,我的小娘自從去了田莊,對我不聞不問,我及笄了,姻緣之事只能靠自個兒琢磨。我不是沒想過大夫人疼我,或許會替我尋個門第相當的子弟,但既是高門大族,自然有高門大族的規矩,那樣的生活不符合我的願景。」芳期不好直接告訴徐二哥,她這十多年來都靠著小心翼翼察顏觀色才能在大夫人眼皮底下討生活,她是再也不想嫁人後,還得繼續這樣的憋屈。
「彭家門第低,有低的好處,彭家二老既想攀附權貴,就不會對我挑剔苛難,彭六郎也想靠我謀求富貴,他更加只能一直對我言聽計從,說句大白話,我相中的根本不是彭六郎,相中的是未來的公婆,圖的也無非是個舒坦自在。」
後頭半截話,芳期一點沒有摻假。
「三妹妹你這想法不對!」徐明溪也終於冷靜下來,跟芳期逐條分析:「高門大族規矩雖嚴,但阿郎主母也會嚴以律己,三妹妹性情雖然跳脫,可自來就不會行為違禮逾規的事,品行無差,怎會受翁婆尊長刁難挑剔?」
對於這件事芳期無話可說,因為徐家門風嚴謹,家人就算不是個個都規行矩步,大抵是真沒發生過婆母苛難兒媳,嫡母虐折庶出的事,但芳期不說見多識廣,單講相邸,單講自身遭遇,她敢說僅只懷揣著一顆善良的心,得到的無非就是人盡可欺的對待,連仆婢都會踩在臉上作威作福,在嫡母、祖母跟前,還落得一個不夠乖巧性情刁鑽的惡名。
徐二哥的眼裡,大夫人是公允的更是慈愛的,那是大夫人對待親生子女的態度,也是大夫人對待出身名門的外甥的態度,但不是大夫人對待庶齣子女的態度。
大夫人眼裡,她不過是個稱手的工具,便是嫁出去了,仍然不能脫離把控,所以芳期根本沒有太多選擇餘地,彭家在她看來就是最合適的,至少彭子瞻和她年歲相當,而且她當時認為彭子瞻多少對她還有幾分青梅竹馬的情誼。
嫁去彭家后,雖然也會被大夫人利用來給嫡出的二姐謀福利,可芳期當時是不介意的,因為二娘要嫁的是葛家並不是彭家,葛家只不過是彭家的姻親,關起門來其實各過各的日子,芳期再也不用對嫡姐言聽計從,她沒有興趣對誰發號施令,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再過膽顫心驚的生活,扭屈本性奉迎他人。
對於女子而言,畢竟大半生更可能在夫家渡過,芳期當初一想到終生都要受迫於人的生活,唯一的感覺就是兩眼一黑。
徐二哥不知道她的處境,想法很簡單很天真。
但芳期沒有反駁徐明溪。
「我承認,只要相邸富貴依舊,彭儉孝夫婦當然不會苛難三妹妹,但三妹妹,有哪一門哪一姓敢擔保自己長盛久興的?我們大衛,我們國朝,連東京城開封都被遼人攻陷了!先帝、先太子,連帶著多少王公貴族官員富賈,甚至連姑姥爺一家,二十年前不都被遼人擄去了上京?!
當今的官家是在濟州被擁立為帝,頗經周折才定下臨安城為行在,這十多年來,雖說遼人屢次求和,江南才能得保太平,可誰都不能保證大衛國祚尚能延續多久,更何況一門一姓的盛衰?萬一姑姥爺有個閃失,三妹妹失了依靠又該如何?三妹妹既知彭儉孝夫婦,連帶著彭子瞻都靠不住,難道還存僥倖他們到時能夠知恩圖報?我恐怕三妹妹莫說舒坦自在,連安危都不能保證了。」
這才是一番震耳發聵的話,卻讓芳期心胸突覺溫暖。
原來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漠視她的存在,原來徐二哥一直關心著她,願意替她剖析這些厲害,也讓她真正堅定了決心。
徐二哥必定已經感覺到相邸存在伏患,所以才會說出「姑姥爺有個閃失」的不祥之言,芳期很肯定家門但凡遭遇禍難,彭家人絕對會過河拆橋甚至落井下石。
她從前心存僥倖,是因為她見識短淺,以為開封城雖然陷落,但臨安城卻是一派風平浪靜,貴族照樣鮮衣怒馬,連百姓都不曾流連失所,彷彿大衛失去了一半疆土,其實也並沒有任何影響。
偶爾出門,她聽見那些武官將士義憤填膺,高誦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她還暗中笑話那些人是杞人憂天,所以她才看不到這些禍患,認為相邸可以長盛久安。
但這時再看,她是當真不能心存僥倖了。
芳期自然不願把自己的大好頭顱,往彭子瞻的奪命白綾里送。
於是肅色道:「二哥今日苦口良言,我都聽進了耳里裝進了心裡,定會從長計議,只是這件事二哥莫多插手干預,我若有為難之處,也必定會向二哥求助。」
徐明溪聽這話,才吁了口氣,微微笑道:「我也不是真的犯蠢,今日是乍一聽那話,又驚又怒行事才會這樣莽撞。」
「二哥也快回學堂去吧,否則誤了時辰,先生就要責罰二哥了。」芳期也笑道。
徐明溪自覺也沒有繼續耽擱下去的必要,轉身往西角門走,芳期看他雖然強忍著,但仍然露出了一瘸一拐的姿態,心便像被什麼捅了一下,引起一陣酸漲。
但她還來不及生出更多的感慨,徐明溪竟然又折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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