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章論膽子
節度使府。
嚴休復獨自在書房內揮毫潑墨,連續寫了幾幅字都覺得不滿意,順手就扯掉了。
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使君,卑職等有事稟報。」
嚴休復深吸了一口氣,將手裡蘸滿濃墨的狼毫暫時擱置,然後挺直腰板,朗聲道:「進來。」
嚴休復的嫡繫心腹,淄青平盧觀察副使宋濟,都知兵馬指揮將軍耿璐,兩人並肩走進書房,向嚴休復同時施禮拜見:「卑職(末將)見過使君!」
這兩人一文一武,堪稱嚴休復的左膀右臂。
嚴休復笑了笑,擺擺手:「元機,言之,不必多禮。」
宋濟上前來掃了一眼,見案頭上一幅橫卷上已經書就龍飛鳳舞的四個字——「天昏地暗」,忍不住讚歎道:「使君的字更顯蒼勁古樸,越見功力了。」
耿璐是武將,對書法筆墨不很精通,卻也跟著宋濟一起稱讚了幾句。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不懂書法,但拍馬屁可是為官者的基本功。
嚴休復嘆了口氣:「好了,爾等就不必吹捧老夫了。人道是字如其人,又道是字吐心聲,可老夫寫了兩個時辰的字,本想一抒胸臆,結果卻始終愁緒萬千,神思不屬。當下朝廷奸佞當道,各鎮天昏地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嚴休復神色凝重。
他說得是當今的時局。
宦官掌權、皇權旁落、朝政混亂,尤其是不久前長安帝都突兀其來的那場大動蕩和大屠殺,更加讓大唐的天空上布滿烏雲。
雖然他並未受甘露之變的牽連,但作為朝中資歷頗深的清流之臣,深受皇帝倚重的兩朝元老,想起皇帝被軟禁、無數同僚友人橫死,他的心便如刀割一般的痛。
「使君,閹宦當道,禍國殃民,著實讓人恨入骨髓,心痛如絞。但在卑職看來,使君當下可韜光隱晦,保全己身,在青州一鎮養兵牧民,靜待來日。」
宋濟輕聲勸道:「從古至今,宦官之亂雖動搖國本,卻定不長久,吾輩卧薪嘗膽,忍得一時之氣,定可換來海晏天晴。」
嚴休復默然點頭:「老夫並非好逞匹夫之勇,當下之計,閹宦勢大,不可力敵,與之相鬥,還是要講究一些策略。況且,朝廷上朋黨為禍絲毫不亞於閹宦,要想匡正社稷,也非一日之功,急也急不來。對了,元機,言之,你二人聯袂來見老夫,可有要事?」
宋濟和耿璐對視一眼。
宋濟拱手道:「使君,今日城中,發生了一件奇事。」
嚴休復哦了一聲:「何事?」
「唐侍郎出事之後,唐家僕婢紛紛逃走,此事城中盡人皆知。不料今日,唐家庶子唐突居然主動經官,使錢為那三十六名逃奴脫去了賤籍,還在城中張貼了這告三十六仆書,言之鑿鑿,說是要放那群逃奴從良。」
宋濟說完,從袖中掏出唐突的《告三十六仆書》,呈給嚴休復。
嚴休復接過,讀罷,面露奇色:「此書思路敏捷,頗有文采,更兼言辭真誠,氣度非凡。這當真是那唐家小廝所著?老夫素來聽聞此子因為天性懦弱、又不喜讀書,這才不為唐平所喜,遣送青州外宅本來是想給朱家當贅婿的吧。」
「據說正是那唐突所書。」
宋濟在一旁嗟嘆道:「使君,唐侍郎被閹宦所害,唐家這少年驟逢家變,落難之時,又連遭遇家奴背叛,能苟活至今,其實殊為不易了。」
耿璐在一旁忍不住義憤連聲:「使君,朱騰著實無恥。昔年唐侍郎在位之時,這廝主動送女結親唐家庶子,只為攀交京城權貴。」
「這些年逢人便講,朱家與唐家乃是世交,情誼深厚,不日就要讓其女與唐突完婚云云。不料短短數月之間,就變了一幅齷齪勢利的嘴臉,擺明了要跟唐家劃清界限。」
宋濟拱手插話道:「若只是趨炎附勢、為求自保,倒也罷了。但那朱騰蠢蠢欲動,不但投靠了京城閹黨,還試圖染指軍中,其心險惡,使君可不能不防!再者,卑職近日查知,仇士良派遣手下心腹太監魚市宏來了青州,此刻正在朱騰府上。卑職擔心朱騰與閹宦勾結,背後必有居心叵測之陰謀!」
嚴休復一驚:「仇士良的人來了青州?元機,此事可確鑿?」
「確鑿無疑。卑職已經派人盯著朱府,只是那小太監並不大張旗鼓和公開身份,以賓客身份進了朱府之後就再無動靜,已經有幾天了。」宋濟回答。
嚴休復沉吟片刻,怒形於色拍案而起:「狼子野心,無恥之尤!朱騰天性涼薄,素有野心,老夫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他如今竟敢肆無忌憚,公然與閹黨勾結串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真是出乎老夫的意料之外。元機,言之,盯緊朱騰,若有不軌——可先下手為強!」
「諾!」宋濟和耿璐領命而去。
……
夜幕深沉。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兩名打更的更夫懶洋洋按部就班例行公事穿行在朱衣街上,嘶啞嘹亮的聲音在夜空中久久回蕩著。
一個瘦弱的黑影從唐家後門偷偷溜出來,直奔朱家後園。
朱家後園通向朱衣巷後巷的只有一個小拱門,平時人跡罕至,偶爾會有朱家打理花園的粗壯僕婦出來,清理門口的雜草。
黑影站在門前輕輕敲了三下。
不多時,朱府二管家朱亮躡手躡腳打開小門,把黑影讓了進來。
月色昏暗,朱亮面色慌亂,他匆匆將一套朱家家僕的青衣遞給黑影人,眼看少年好整以暇慢吞吞換著衣服,不由壓低聲音催促道:「動作快點……唐突,你這小廝好生大膽,要是讓人發現,你我二人還活不活了。」
少年輕輕一笑:「你怕什麼?這後園根本沒人來,我又不是不知道。」
朱亮跺了跺腳:「少廢話,快走!某可警告你,你不能在府中亂轉,否則被逮住,你小命不保。」
「如果我活不成,自然不會再保守什麼秘密了。」
少年抬頭望了望夜空,那輪彎月眼看要被一朵烏雲給遮蔽住了。寒風陣陣拂過,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這大唐北方的倒春寒真是能要人命。
「要論膽子,二管家你的膽子可比我大多了,我頂多是趴在朱家娘子的閣樓外偷看她洗了一回澡。可你呢,嘖嘖,乾脆就把二娘給睡了……」少年沖朱亮翹著大拇指:「刺史公的小妾都敢動,還有你不敢做的事嗎?」
被少年雪藏起來的某些記憶信息片段,被唐突一條條梳理清楚然後信手拈來。
朱亮面色漲紅,肩頭顫抖:「你……竟敢威脅我……」
「這不是廢話嘛,如果我不威脅你,你堂堂的朱府二管家,會幫我這個吃軟飯的?」唐突笑了:「走吧,朱昌在四海樓,你二管家朱亮在這府中還是可以橫著走的,只要不撞上刺史公和你家娘子,誰敢招惹你?」
朱亮深吸了一口氣,調整著凌亂又敢怒不敢言的心緒:「你半夜潛進府來,到底要幹什麼?」
「哎……不幹什麼,只是在這府里住了一個多月,還真是有感情了,我想回來看看,就是想到處看看,沒別的意思。」
朱亮聞言氣得幾乎吐血。
他到現在其實也沒真正搞清楚,唐家這個軟綿綿的窩囊廢怎麼突然就變得潑皮無賴了,膽大包天。
唐突冷不丁在朱衣巷外堵住他、把他和朱騰小妾周氏的那點見不得光的小秘密曝光出來,言之鑿鑿,幾乎把他給嚇尿了。
他本來以為是天知地知他知周氏知,結果……
少年如何知曉他的隱秘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少年手上掌握著確鑿的證據,比如周氏寫給他的親筆情書,這些東西到了朱騰父女手上,那後果你可以想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