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夫不教妻之過
墓幺幺舉步踏進門內,四周的黑暗宛如深不見底的泥沼,將她兜頭淹沒。沒有視線,沒有神識,亦沒有想過使用靈力,她只憑著感覺信步朝前走去,走過院落,推開一層又一層厚重的寫滿了符文的斑駁古銅門。
終於,她停了下來。因為面前終於有了一道微薄的華光,從一個萬分冰冷的古銅瑄床上亮起。瑄床之上,側背對著她,一個白衣少年正在撫琴。彼時不知哪裡來的風動,滯沼的黑暗裡有些許碎玉一樣的光屑在那瑄床之上來回傾瀉,琴弦「咯噔」一聲在他指尖崩斷,本就沒有音節發出的奇怪古琴,像是將整個房間里所有的空氣和活力全部抽空了。
他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轉過了臉。墓幺幺一直死寂的眸子有些鬆動,閃過壓抑的驚愕。
一襲雪白的壽衣,只是微微側身,就觀身如玉樹。那少年似雪山上的蓮,又似枯死的海棠。容顏俊秀,翩翩有姿。半張臉是俊美無雙的少年,而另外半張臉是可怖猙獰的蒼老耄耋。明明房間里應燃著暖爐,可有無盡的蕭瑟涼意沖她席捲而來。
他從黑暗裡傾身過來,墓幺幺這才看清這美好與醜陋共生的少年,滿頭白髮。那時天際小山,月下梨花。有個白髮少年也是這麼對她輕輕一笑。墓幺幺卻不自覺朝後退了一步。迅忽如一道閃電的光影,五指翻飛,以一個她無法反抗的姿勢,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腕,生生按倒在床邊。他的氣息矛盾而鮮明,凜冽刺骨,可亦清明似風。他俯身下來,輪廓分明,睫如鴉羽。而垂目間,依稀見得少年一邊的瞳孔漆黑似沉澱在淵海最深處的黑曜石,有世間難見的純澈友善。可另一邊的瞳孔是燦白的灰,宛如青空穹頂盡處的荒雲,寫滿了蒼涼與冷漠。
「好久不見。」他說話時,不知從哪裡來的梨花從他的發冠上落下,猶如雪片落在了她的眼睫上。墓幺幺雙手被他所制,動彈不得,望著他不語不動。
「……扇子。」這句宛如幻覺一樣的聲音,讓她淡漠的表情猶如剛才那片梨花一樣,變成了一場幻覺。「你……」她驚愕地望著他:「懷瑾?」少年久久地望著他笑了,純善,溫和。一如當年初見,一如當年離別。
他極為輕緩地湊近了她的脖頸,輕輕地在她脖子上舔了一口,像是一隻剛剛出生的小鹿:「你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我不喜歡。」說完,他抬起了頭,思考了很久,忽然又重新笑了一下說道:「好久不見,我的新娘,懷瑾是什麼?我是初之韶,你的夫君哦。」
彷彿剛才他說的話,全部是一場幻覺。同樣弧度的笑容,同樣的表情,甚至連前半句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只是最後那句話而已。所以就連墓幺幺都還在愣怔。
初之韶?這個名字是陌生的。可是……她在剛才那瞬間,看見的絕對是懷瑾,不是別人。她不會看錯,絕對不會看錯。可是現在這個人,卻又不是懷瑾。這不是幻術,沒有化力波動的痕迹,沒有符文顯現的光芒。她陷入了生平從未有過的困惑境地,直到刺啦一聲鈍響將整個詭異的氣氛割開。這個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表情清純又極為冷漠地,一把將她的上衣給撕扯開來。
「肅太爺爺說,讓我一定要把你的衣裳給脫了。」
「你這是在拒絕我嗎?」他好像有些苦惱地停了下來,望著墓幺幺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襟,朝後瑟縮了兩下。
「你剛才,到底是誰?」她說。「哦,我剛才是不是又說胡話了?」他歪了下腦袋,苦惱地扁了扁嘴,如果忽略那半張臉的可怕,還看起來天真可愛。「不用介意,我腦子有問題的。」他渾不在乎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然後又躬身湊近了她,直到將她逼到了床角。
「你不讓我脫的話,那你就自己脫吧。」
「不然……我就要喊嬤嬤來,讓他們把你的皮脫了。」帶著那麼爛漫而澄澈的笑容說出來這樣話的少年,會讓人以為自己可能是聽錯了。
「可是你應該是女孩子吧?」他說起話來有些前言不搭后語,讓人跟不上思路。「嗯。」墓幺幺點了點頭。初之韶忽然喜笑顏開地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像是一隻第一次聞到山羊味道的小獅子那般,湊近了她的發嗅著:「那些嬤嬤都說,女孩子都怕變醜。」他離開了一些,眼睛直直望進她的眼睛里,宛如玉石一樣熠熠生輝,「把人皮脫下來的女孩子,會變得很醜。」
「我不想你害怕,因為你是我的新娘子。所以,乖乖聽話,好不好呀?」他展顏一笑,彎著身子跪在她面前,像一隻搖著尾巴無害的小犬。「那……衣服還是人皮,你選一樣來脫吧!」說出這樣話來的少年,依然有著純凈似天山冰泉的目光。
她靜靜端詳他好大一會兒,緩緩解開扣子。喜服已被撕破,所以很輕鬆就脫了下來。下面一層層煩冗禮裙,解開之後,露出一身黑色單薄的半透明紗衣。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可是初之韶依然饒有興趣地盯著她,乖巧安靜得像個少女那般坐著觀賞。
她沒有說什麼,脫掉了黑色紗衣。黑色晚荷小兜過於狹窄,並不能裹去有些腴態的白芙。她不得已緊緊地環住了臂來,終於開了口:「脫了,然後呢?你有多大?十三,十四?還是個小奶娃而已,這種大人才能做的事情,好像不適合你。」
「哦。」初之韶眼神很乖,語氣也很乖。「是嗎?可肅太爺爺說了,我必須要和你交配。」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態度一個極為劇烈的轉彎,轉過半張臉來,那張耄耋老人的蒼老鬼臉猙獰而恐怖:「或者說,你更喜歡我動粗?肅太爺爺說,有些女孩子比較喜歡這樣。」
話音未落,墓幺幺只覺耳邊呼嘯而過一股尖銳突兀的冷風,一下將猝不及防的她撂倒在床。她望著少年緩緩湊近的臉,久久,嘆了口氣。「我受傷了,很重。如果你現在想和我交配,可能不到一半,我就會死。你家肅太爺爺有沒有教過你,和一個死人交配?」
「沒有吧。」
「所以,能不能麻煩你,先讓我……」她的聲音漸漸地從大變小,最後變成幾不可聞的輕微呼吸。眼前的少年,目光裡帶著疑惑,帶著好奇,帶著她說不上來的熟悉……於是她昏昏沉沉地,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借著重傷昏迷,而終於得到了片刻的安寧。
幽幽醒過來的時候,房間里已經沒有了初之韶,也沒有了那種讓人心悸的黑暗。有些刺目的光線,將她眼前的世界割裂得支離破碎。墓幺幺望著床簾上細細吊著的華麗吊墜,目光靜靜地穿過去,沒有落在什麼終點上。輕瑤的聲音忽然帶著驚喜又帶著狂熱地響了起來:「貴子,您終於醒了!您已經昏迷了好幾天了。初少爺等您好久了。」
「哦。」墓幺幺答道。「貴子……」輕瑤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看見墓幺幺翻身坐起,慌忙扶著她站起,久久還是看著鏡子里那個臉色分外蒼白的人影道:「貴子別太傷心了,白少爺一定會來救你的。」墓幺幺放在無名指戒指上的手指,不自覺頓了一下,隨即鏡子里的那個人笑得溫柔。「嗯……」輕瑤退了下去,房間里空蕩蕩的就剩下了她自己。鏡子里的鏡像,也褪去了所有笑意和溫存。可是她,終究什麼也沒有做,沒有去取出儲物戒指里的任何東西。只是望著鏡子里的人,默默地看著,不知所想。
忽然,四周的光線一下就暗了下來。「吱嘎吱嘎」的詭異聲音從她背後傳來,鏡子里模糊出現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垂落的髮絲遮去了他那半張恐怖猙獰的臉,倒是一個純善精緻的翩翩少年郎。
「你受傷很重,肅太爺爺說,你用了可怕的秘法。你不止燃燒自己的生命力,還燃燒了自己的精神力……可是,我有些不懂。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初之韶緩緩地把輪椅推到了她旁邊,眼神里充滿了好奇。
「書裡面說,女孩子是最脆弱的生物,她們怕黑怕苦怕蛇怕鬼,甚至還怕小小的昆蟲。她們害怕的時候,只會哭。我有過很多新娘子,她們都在新婚之夜的時候,被嬤嬤給剝皮了。」
「因為她們都怕我……她們不但怕我,還很討厭我。」初之韶笑了起來,把白髮抿到了耳朵後面,露出了那半張臉來。
「為什麼呢?」他很是苦惱,甚至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層水霧。「可是你不怕,你不但不怕我,你好像也不怕剝皮,也不厭惡我。」初之韶又變了神情,表情變化之快猶如換臉。
「她們也怕痛,被剝皮的時候哭得好凄慘呢。可你不怕痛,洞房那天你受了那麼重的傷,而你一點點都感覺不到嗎?」初之韶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頜來。
「那我就又糊塗了。你既然什麼都不怕……為什麼昏迷的時候,還是哭了呢?你難道,還怕做夢嗎?是因為那個你夢裡喚著的玉兒嗎?還是……」
他又湊近了一些,輕輕舔舐著她的臉頰。「還是在怕……醒了之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咔嚓!墓幺幺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初之韶的手腕,把它扭曲掰離自己的下頜,翠綠眸子里一片古井無波,久久,凝出一個淺淺的笑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很沒教養。」
初之韶歪著腦袋,「沒有哎。」她笑意更濃:「子不教父之過。夫不教妻之過。以後,我會好好教你。不如……」她頓了一下,手上忽然毫不留情猛然一個使力,輪椅上的初之韶一下被按在了椅臂上,脖頸狠狠地卡在了上面,左手因為劇烈的扭曲而導致筋骨硬生生地斷裂。在沒有得到任何抵抗的情況下,墓幺幺輕而易舉地將他手臂負在了背後,按壓在了他的身上,從背後貼近他的耳朵說:「我先教教你,該怎麼閉嘴,夫君!」
可壓制不過數息,墓幺幺忽然臉色一白,登時鬆開手扶住桌角,半個身子已跪了下去,一口血噴了滿地。她指甲尖銳地摳進了桌子裡面,劇烈咳嗽著。鮮血透過她的手指不停地湧出,汗水將她纖薄的黑衣浸了個透徹。
忽然,從她眼前遞過來一方雪白的絲帕。「你快死了。」初之韶清澈的嗓音帶著滿滿好奇,還細心地伸出手來拍著她的後背。「那個玉兒一定很厲害吧,不然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怎麼願意為他去死呢。」她沒有接手帕,而是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緩緩扶著桌子站起,踉蹌兩步,有些虛晃地坐下:「我從來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去死。我更喜歡為了一個人讓別人去死。」
初之韶一怔,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清涼。「幺幺,我忽然覺得你……」啪!一聲清脆響亮的聲音,在整個黑暗發沉的房間里顯得異常突兀冷漠。初之韶歪著腦袋,有些散亂的髮絲遮去了他半個臉。他伸手擦了擦嘴角被牙齒撞破的鮮血,視線落在了她身上。「你……」墓幺幺收回了手打開妝奩,挑出一根華麗繁複的金絲雀釵,在髮髻上比了兩下:「我不管你是什麼妖魔鬼神怪,在我這裡,你只有一個身份,我的夫君。而幺幺這兩個字,不是夫君該喊的。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也可以去找初肅老鬼告狀,但只要我還活著,初之韶……」
她將金釵插進髮髻,活靈活現的金絲雀隨著她顧盼回眸,閃閃折射著五彩的光輝。「你和我之間,只有相敬如賓,沒有相濡以沫。當然,不要相敬如賓,你還可以選擇冤冤相報。反正我這個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報報仇殺殺人……反正我霸相府不像你們初家是十族之一,枝繁葉茂,別的不愛,也是睚眥必報就喜歡報報仇殺殺人……」初之韶歪了歪腦袋,嬌嫩的半邊臉上紅彤彤五個指印襯托著他眼瞳里泫然欲泣的晶瑩淚珠,可憐見的。久久,他忽然拍著巴掌笑了起來。「哇,咱們兩個真的好有緣呢!我也喜歡殺人!」他輪椅咯吱咯吱地挪到她身後,拿起一把梳子幫她梳理長發,說道:「果然,我就說你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所有的新娘子里,你是我最喜歡的一個!那……我們今天殺誰呢?怎麼殺呢?還有……」
他伸手抱住墓幺幺的脖頸,把臉搭在她肩上。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別緻的味道,有些甜,有些軟,可是又清甜可口,像一個還未成熟的至毒漿果。「以後可不可以不打我?當然,你要是喜歡,我不是不可以讓你打——只是,你打我的話,我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發瘋。你知道,我腦子有問題……萬一,我發起瘋來,真的把你弄死了,我怕下一個新娘,不會像你這樣讓我喜歡。我喊你什麼呢?不如……」
他湊到她耳朵旁邊,輕輕地說道:「喊你墓姐?我喜歡這個稱呼。讓我想起來,我小時候做的一個夢,我夢見……」她忽然轉過臉來,用手指抵在他唇上:「我沒興趣也沒有時間聽。可以,隨便你。」
「而且……」她手指摩挲過他的唇畔,笑意變得溫柔繾綣,「我也不討厭你。」她輕輕地用嘴唇湊到他的臉側,像是親吻。
「在我看來,你家肅老鬼還是很在乎你的,是不是?」
「肅太爺爺?」初之韶也學著她的樣子輕輕蹭著她的臉。「對啊,我說什麼他都答應。」墓幺幺乾脆轉過了身子將他抱在懷裡,輕輕地撫摸著他的白髮,目光沉寧。「好的。」初之韶安靜地躺在她懷裡,就連一邊的恐怖面容也變得祥和寧靜不少:「墓姐,你是第一個敢抱我的活人。他們都說,碰了我就會變得像我一樣。」墓幺幺反而抱得更緊了一些,下頜抵在他的頭上,笑意是暖的,眼神是冷漠的。「你喜歡,我以後每天都抱你。只要你……好好聽話。」
日子過得很快。眨眼間,墓幺幺嫁到初家,已經一個多月了。比起婚禮那天,現在的墓幺幺簡直判若兩人。這些時日她閉門不出,乖巧安靜地待在別苑裡,規矩知禮,倒真像是一個剛嫁過來的普通新婦。更讓初家人震驚的是,他們的小少爺初之韶幾乎和墓幺幺寸步不離。初少爺不再鎖在咒門裡閉門不出,更讓人驚奇的是,那種隨他出現帶來的莫名其妙的黑暗,也隨著和墓幺幺一起出現的時候,次數變得越來越少。甚至,整個初家一天也見不著那種被稱為魘咒的黑暗。而一直沉悶死寂的初家別苑裡,還多了太久太久沒有聽到過的歡聲笑語。
這讓肅尊很驚喜,可初笑棠和初太君的表情一大早就變得很不好看。反而是初肅離老遠望見了枯樹園子里樹下坐著的那兩個人,表情難得露出一絲欣慰來。「肅哥哥……」初笑棠氣惱地收回視線,「果然是個小賤蹄子,就會勾引男人,我看早點把她休了吧!」初肅並沒有理會她,一甩袖子轉頭走了。初笑棠只得懊惱地一跺腳,告訴初太君:「盯緊這個丫頭,要是敢欺負小韶,不能殺也得要她半條命!」
墓幺幺將初之韶額前散亂的髮絲撥開理順,笑容溫柔和煦:「你奶奶很生氣呢。」初之韶依然閉著眼睛:「她每天都會很生氣。」說完,懶洋洋地側了個身子,窩在她的心口仰著臉望她,「墓姐?今天已經玩了捉迷藏了,還能玩什麼?」
這時,她的視線掠過一直在不遠處站著的輕瑤,輕輕地將初之韶的發冠束好,將他肩膀上的落葉掃掉,聲音淡淡地:「我今天有些累,可能傷又複發了,想早點休息。」初之韶表情登時變了,真切的關心從眼睛里流露出來:「肅太爺爺給的丹藥不好用嗎?」墓幺幺搖了搖頭:「沒有,我就是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再陪你玩。明天……說不定我可以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好吧,拉鉤哦。」她顯然習慣了初之韶這樣的行為,輕車熟路地伸出小手指勾著他的:「嗯,拉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