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發
看到河邊修船的運軍們,閔元啟身邊的人都在搖頭嘆息。
很多人情不自禁的撫起後背,包括閔元金這小旗官在內也是一樣的動作。
從天津至通州二百里,逆行水淺,風大難行,這二百里幾乎每一艘漕船都是牽引北上,費時費力,人人都拉縴拉到後背生瘡,慘不堪言。
「閔試百戶?」
「韓總旗?」
河邊有個人影慢慢走過來,來人頭戴大帽,身上是天青色的圓領長袍,也是半新不舊的模樣,腰間也是懸著一柄戚刀,腰間號牌,腳上官靴,都是顯示出這人也是個總旗官的身份。
這也是在大河衛里,換了南方衛所,總旗官挑糞灌園的不在少數,根本無人將這官職當一回事了。
閔元啟眯眼看過去,認得這人叫韓森,三十餘歲,本百戶下的另一個總旗。
其人對閔元啟向來不太服氣,韓森做事頗有章法,甚至是有些死板,所以不太瞧的起孟浪浮滑的閔元啟,不過閔元啟所在的家族曾經是世襲指揮,降襲之後也是有世襲的百戶,韓森雖然不服卻也無法,只是見禮之時,這個「試」百戶的官稱,韓鐘的咬字也是異常清楚。
閔元啟此前對韓森這般傲氣模樣很是不憤,現在倒是有些理解。若換了後世,能做事的對不能做事的官二怕也是不服,只是有人內心不服,當面卻是奉迎,這韓森越是當面頂撞,越是證明不是有心機的人,應該很好應付。
閔元啟拱手道:「韓總旗辛苦了,這一次是往淮安府和山陽,宿遷等水次關接糧?」
韓森一楞,臉上顯露些意外之色,當下只得答道:「是,先抵淮安,空船到宿遷,接糧後到淮安府,然後帶漕船回來修補,等北上的消息。」
韓森所說,就是現在北上的全部流程。明初時,太祖定製是要輕薄徭役,大明的賦稅水平也確實很低,但由於財務制度設計的一團糟,反而給百姓帶來不小的負擔。
比如家在浙江紹興的民戶,他們的賦稅按制要交到金山衛糧庫,這些百姓要在糧長的帶領下,自備行糧船隻,走幾百里把糧食送到金山衛去。
這種補給使財務制度異常混亂,大量的補給線多如蛛絲,混亂不堪,到洪武末年就撐不下去,改為用運軍專送。
運軍專送倒是減輕了百姓的壓力,但對運軍來說也是異常辛苦了。
每年年底到年初,輪漕運軍要到各水次關運糧,將糧食運到主要的收糧點后,到了二月初再開幫北上,當年的十月才返回。
很多衛所運軍是輪值,也有一些運軍是不得休息,十月返回,休息不到兩個月,又得到水次關接糧,第二年初再次北上,相當辛苦。
閔元啟沉吟道:「這一次北上消息,似乎來的相當的晚?」
「是啊。」韓森不由答道:「往年此時已經出發了,最少各衛運軍都在把總官提調下彙集淮安,現在這時候運軍尚在各所,上頭只叫把漕船準備好,何時出發,卻是未定。」
閔元啟道:「是不是與闖逆往京師進發的戰事有關?」
韓森冷哼一聲,道:「自是有關,不過這等事也非咱們能操心的,安心等著便是。」
在場的旗軍差不多也是一樣的感覺,遲遲不得出發,各人並未有焦燥不安的感覺,反而都是一派輕鬆。
閔元啟眼神掃過眾人,初時還感覺怪異,待看到一個個面色臘黃,身形瘦弱的武官和旗軍時,心中也是瞭然。
雖然李闖在崇禎十七年正月誓師出關中,先是北上陝北,然後往西北諸鎮進發,到二月時估計已經進入晉北,距離京師已經相當接近,閔元啟只知道明朝是崇禎十七年亡國,但在幾月卻記不得,但按眼前這些衛所軍人的表現來看,明朝滅亡也並不奇怪。
閔元啟思忖之時,韓森已經知道眼前這些人的打算,當下便是神情怪異,他用蔑視的眼神看了一眼閔元啟,接著沉聲道:「試百戶,楊世達那人可不是好惹的……莫要以為從六品的試百戶會被人家放在眼裡!」
「好不好惹,也要試一試。」閔元啟很沉穩的道:「咱們這些人北上當運軍是九死一生,在家裡種田煮鹽,求的就是一碗飽飯。這一碗飯得來何其艱難,咱們憑甚要白白送人?」
韓森卻未料到閔元啟是這般說詞,當下聽的一呆,閔元啟帶人往河邊行時,韓森神色怪異,其餘的旗軍臉上都與適才有些不同。
每個月要被鹽丁拿走二十幾兩銀,換成粗糧是好幾十石,若這銀子能省下來,整個百戶七百多號人好歹能多吃幾頓飽飯了。
「總旗,」韓森身邊有旗軍道:「試百戶不管怎樣去試一試也好。若真的省下這筆銀,咱們日子都要好過的多。」
「十來個百戶,個個不交這銀子,楊世達一年要損失幾百上千兩。」韓森冷哼一聲,說道:「我適才還以為他長進了,後生還是後生。不過,他也是為了大伙兒去碰,碰去吧,別碰個頭破血流就好。」
……
六千多斤鹽已經裝成一個個鹽包,裝在一艘漕船的船艙之內。
這船已經老舊不堪,走不得長程,在帳面上也是報銷了。這等事當然也不是衛所旗軍們敢做,多半是千戶百戶們做的手腳,也是為了自家出門方便。
象雲梯關守御所的千戶和副千戶大人,每年出入淮安府數次,有時還要去南京兵部或中軍都督府辦公事,自家有條船是要方便的多。
閔元啟跳上船身時,整條漕船都搖晃了一下,船底發出吱呀聲響,他有些擔心這船會不會瞬間就散了架。
十來人依次上船,各人要麼盤腿坐在船艙里,要麼站在船舷各處,神色均是有些不安。
往淮安也是溯流而上,好在淮水不存在枯水一說,風力也大,各人上船后將主桅硬帆用力拉升起來,閔元金和梁世發等人均擅操船,眾人拿著長桿在水岸邊一撐,起錨之後船頭便是破開水浪向前。
閔元啟站在船首處,眼看著船身破浪前行。這漕船一艘船可裝五百多石糧,也就是眼前鹽包的十倍數量,就算這艘船年久失修,這點重量也不必太過擔心。
船行很快,兩岸風光都相差不多,對岸便是海州衛地界,也是南京的中軍都督府下的諸衛之一。
再往北才是灌南縣和海州州城,再往西北方向走二百餘里,便是徐州府所在地方。
在這個時代徐州地位並不算高,國初時太祖皇帝入集慶,身邊是佔據平江府富裕地方的張士誠和佔據湖廣糧倉的陳友諒,地盤狹窄地勢低洼,北方重鎮是淮安府,南邊是江西的洪都等地,當太祖剪滅群雄,北上伐元混元天下之後,淮安等地拱衛南京,北方設塞王防備蒙元,徐州並不顯要緊。
到此時徐州反而是相當要緊了。
其不僅是漕運節點之一,戰略地位也相當要緊,北上防禦山東南下兵鋒,河南,淮泗,都在徐州的輻射之內。
徐州的地位,有人曾言:「南不得此,則不可圖翼東,北不得此,則不可窺江南。」
這是所謂「南北咽喉」之地,也可稱為華夏的腰眼,太平時節,徐州是四方中轉的要地,到了戰爭之時,徐州便是四戰之地,不管是南下還是北伐,不得徐州就無以言成功,哪怕是現代化的戰爭,徐州的戰略地位也是無可動搖。
以閔元啟的記憶和粗淺的歷史知識,他知道過不了多久,幾百裡外的徐州便是南明的江北重鎮,防禦核心,可是印象中似乎沒有爆發大戰,接下來淮安和揚州都未大戰,只有後世知名的「揚州十日」。
至於雲梯關這裡,閔元啟想到腦仁疼,也是想不起來這裡發生過什麼事。
現在的淮安衛,大河衛,在清軍南下之時的反應,閔元啟更是沒有一點兒記錄和印象。
此前閔元啟還有些奇怪,過萬衛所旗軍,清軍南下之時,就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今日遇著韓森等人,看到他們提起北上之時眼神中的怨氣,閔元啟隱隱也是有些明白過來。
衛所軍人,求三餐一飽都不可得,家人在家餓著肚皮,他們還得一路將漕船拉縴到北方,一走經年,歷經磨難苦楚,受到歧視和盤剝,皇帝在哪裡,大明又在哪裡?
軍人理應持戈衛國,如果連軍人也對國家和天子失望的話,這個國似乎亡國也並不可惜。
船速很快,時不時有浪花拍擊船首,冰冷的河水拍散了,水花四濺,有一些濺落在閔元啟的臉上和身上。
兩岸的景緻相差不多,大片的農田裡長著低矮的麥苗,大河衛和海州衛,淮安衛,還有南邊的東陽,寶應,揚州等地,過冬的作物多半是麥子。
大片的平原區域,方圓幾百里沒有超過百米的山頭,特別是雲梯關這一帶更是如此,連一處象樣的坡地都沒有。
廣袤的平原上有稀疏的林地,大片的農田,枯黃的蘆葦下是多日前下雪之後未融化的河邊殘雪,還有一條條田埂,一座座村莊……眼前的情形叫閔元啟眼前一熱,這種時空交錯之感,令他在情感上幾乎難以自持。
哪怕幾百年後,如果離遠了看,又在早晨的話,在這一片土地看到的情形,恐怕相差也並不太多。
閔元啟在後世也是這一片土地上出生和成長,眼前的一切他太熟悉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情感,湧上了閔元啟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