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再見我的良人
當夜幕降臨時,我一瘸一拐地走向公寓,不管有家無家,似乎只有此處能安生,所以只能回這。然而,陸向左站在公寓樓下:「小敏子,有件事我不得不說……」
一盆冰水兜頭而下,澆得我腦袋都麻木了,只愣愣地看著他問:「你說什麼?」
他深吸了口氣,又再重複。
我心火冒起,怒瞪著他:「你胡說!我剛從老爹那邊出來的,怎麼可能他現在就進了醫院,還說什麼生命垂危?」
「你說的剛剛,是三小時以前,伯父在你離開后就倒地昏迷不醒,送入醫院后,你小叔叔四處打電話找你,寧一和阿昊也分頭去找你了,我則留在公寓樓底下守著。小敏子,這三個小時你去哪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去哪了?三個小時里,我花了半個小時趴在地上痛哭,其餘時間都用在了走路上,不辨方向地走,找尋著自己的家,最後我回到了這裡。在心裡頭認定,至少在子傑給我離婚協議書之前,這兒還是我的家。
衝進醫院大門時,我連腳都是在顫抖的,不敢相信剛才還對我吼著的高大男人,如今躺在那裡不知生命何許。急症病房前,小叔叔僵立的背影,沉重而又壓抑,聽到我的腳步聲時,他轉眸看過來,在我意識到他眼中閃過怒意時,一個巴掌已經重重扇在了我臉上。
火辣辣地疼,伴隨而來的是小叔叔的冷言厲色:「誰允許你私自翻動大哥保險箱的?明知他有心血管病,不能激動,你在當時氣完他后還一走了之!你是嫌你父親命太長是吧?」
「我……」
「只憑一封你母親的遺信,就論斷你不是蘇家的孩子?哼,你若不是蘇家的孩子,大哥需要對你這般嘔心瀝血?你若不是蘇家的孩子,當初你吵著要嫁給許子傑的時候,你當我們吃飽了撐的來管這事?」
這是小叔叔第一次動手打我,也是第一次對我疾言厲色斥罵,頓把我給嚇蒙了。小叔叔的意思是,我是蘇家的孩子?那媽媽的遺言又是怎麼回事?
「出來了,出來了。」
小叔叔疾速回身,走向急症室門前出來的醫生,我一個箭步衝進了病房。老爹雙目緊閉,眉宇痛苦深皺著,臉上被呼吸器遮蓋了,耳旁似聽醫生在說著什麼,卻沒有一句聽進腦里。深深的懊悔從心底躥起,我當時為什麼不心平氣和問清楚?為什麼在發現那件事後要落荒而逃?老爹是被我氣倒下來的。
忽聞身後傳來小叔叔暴怒的聲音,茫然回頭,只見他揪住醫生的前襟在怒吼:「什麼叫不行了?不可能有這種事,他的病一直在長期治療,怎麼可能不行?我命令你,立刻再救治!」
他們在說什麼?老爹不行了?不會的!
我緊緊握住老爹的手,湊到他耳邊輕喊:「老爹,是我啊。對不起,我不該偷偷開你的保險箱,不該不問青紅皂白就質問你,我錯了,你不能有事啊。」
一股蠻力從身後而來,將我從床沿拉拽而起。小叔叔一邊推搡著,一邊怒罵:「你滾!你不是蘇家的孩子,在這裡幹嗎?快滾!」我眼淚撲滾而出,揪住他的衣袖哀求:「小叔叔,別趕我走,讓我待在這,我要陪著老爹,求你了。」
但向來疼我的小叔叔,這回卻是徹底冷了心,一路將我推到了門邊。我死死扒住門框,他佯作要關門,震喝:「縮手!」我手顫了下,但仍牢牢摳著門框,身旁傳來陸向左請求的聲音:「蘇叔叔,小敏子她……」
「你住口!陸家小子,如果不是看在你老子的分兒上,今天絕不容你站在這兒!」
陸向左頓失了聲音,面色慘白。
我無暇去分辯,只埋著頭倔強地堵在門邊,就好像堅持到底,就能抓住一點希望。絕沒想到,第一次與小叔叔對峙,是在此種情況,以這種方式。
「暮年,別趕小敏走。」
當那聲蒼老而熟悉的嗓音破空而襲進耳內時,我倏然抬頭,矇矓的淚眼裡看到老爹已經睜開了眼,呼吸器被他移到了旁邊。小叔叔先我一步沖了過去:「大哥!你醒了?」我緊步跟進,卻沒敢衝到床沿邊,只縮著身體躲在小叔叔的身後,我無顏見老爹。
幾聲重咳后,老爹在喚:「小敏,過來。」
怯懦地從小叔叔背後走出,隔了一臂距離,不敢再近一步。老爹輕嘆:「暮年,你太嚴厲了,把丫頭嚇著了。」小叔叔轉首看了看我,目光依舊陰霾,但嘴上卻道:「我去找醫生。」
等房內只剩我和老爹時,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趴伏在病床前泣聲說:「老爹,我錯了。」老爹抬手摸了摸我的頭,滿眼儘是滄桑與憂慮,「小敏,那件事我和你小叔叔本想瞞你一輩子,讓你一直無憂無慮地過下去,可是到底還是讓你給翻出來了。既然如此,就坐下來聽老爹講故事吧。」
我很想張口說不要講了,老爹此時說句話都很累似的,氣也是虛的,加上之前小叔叔與醫生爭吵的話,心裡不著調地慌亂著,莫名地有不祥的感覺。可偏偏張口也發不出音來,竟像是失聲了般,唯有心底深處知道,我想知道那件事,那件老爹和小叔叔打算瞞我一輩子的事。
「大哥,你真的要說?」
小叔叔的聲音在門邊響起,我木木地轉頭,只見他靠在門框上,神情肅穆中帶著悲切,目光穿過我落在老爹臉上。
「暮年,我和你都老了,不可能保護小敏一輩子,她總有一天會知道事情真相的。與其從別人口中聽到惡意的毀謗,還不如由我們來親自告訴她。要不然等到哪天我不在了,而你又無能為力時,她要如何承受這個事實?」
小叔叔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我出去抽口煙。」說完身影消失在門后,他這舉動是默認了老爹的話。
「小敏,是爸爸對不起你媽媽。」
這是老爹的開場白。之後他講述了一個男人把一生獻給了事業,把寂寞和孤獨留給了妻子的故事,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但毋庸置疑,他們曾經是相愛的,只是歲月的洪流帶來了太多不安定的因素。
老爹說第一次發現媽媽精神狀況出問題時,是在我四歲那年。她拿枕頭把我差點悶死在床上,是慧嫂趕來得及時,才阻止了慘劇發生。後來問媽媽原因,她說我不是老爹的孩子,不該存在於這世上。去醫院一查,心理醫生說她這是長期壓抑之後引發的癥狀,俗稱憂鬱症。
但她的情況要更嚴重些,她活在自己的世界,產生一種幻覺,潛意識裡認為背叛了老爹,與別人生下了我。所以一次次想要遺棄我,就如我五歲那年,她把我帶到月華寺,叫我站在某處,自己卻悄悄離開了。後來老爹帶著人四處尋找,問媽媽我的下落,她只一個勁地抹淚,卻始終閉口不言。
最後還是蕭雨的父親找上門來,說他們家蕭雨提起在月華寺里見過我。等老爹趕到月華寺時,天已大黑,大夥里裡外外沒找著我。老爹嘶啞著嗓子一聲聲喚,最終是在神台底下發現我的。那時的我像驚惶的小鹿般,抱著身體簌簌發抖,直到回到老爹溫暖的懷裡,我才大聲哭起來,告訴他媽媽不見了。
回家我就生了場大病,遲遲不見好。後來醫生查斷,說我是易感體質,要麼不生病,一生病就難痊癒,因此造就了後來老爹為我細緻安排鍛煉事宜。
此乃后話了,回到五歲那年。
自那以後,老爹對媽媽格外不放心,二十四小時留了人在旁守著她,可到底還是沒守住。月華寺遺棄事件過後半年,媽媽還是吞下安眠藥,永久地睡下了。當時的我,也在!
老爹推開卧房門進來時,媽媽安詳地閉上了眼,氣息已無,而小小的我被綁在她手上不能動彈,眼睛睜得銅鈴一般大,卻不哭也不鬧。那段時間內,誰也不知道我和媽媽究竟發生了什麼,然後我變得只會睜大了眼,卻痴痴獃呆不會說話。
老爹講到這頓了下來,我也默然著。
「那後來我是怎麼好起來的?」聽到自己干啞如撕裂般的嗓音在問。這些事我一點印象都無,而我自有記憶以來都是東奔西竄的,沒有半點痴傻的痕迹。
老爹握住了我的手,他滿是掌紋的手心摩挲著我的手背:「你媽媽的後事辦完之後,我就請來了心理醫生為你診治,醫生說你的痴傻只是表面現象,而你又還是孩童時期,只需仔細引導就能痊癒。可一個月下來,醫生束手無策,你完全沒有好轉,反而有往自閉症方向走。後來你小叔叔當機立斷找來了一位催眠醫師,入你夢中,發覺你腦中一直在盤旋著你媽媽的身影。於是我們下了一個決定,對你催眠,封住那段與你媽媽有關的記憶。」
起初我們還猶豫、擔憂,但在催眠之後,你果真從封閉的世界走了出來,變成了單純無憂無慮又調皮脫骨的野孩子。你媽媽的陰影,再也不存於你的世界,看到這樣的你,我和你叔叔都十分欣慰。直到你十七歲那年,我接到說你掉進江中的電話時,手都顫抖了,趕到醫院時,你還在搶救,整整三天三夜我沒合眼,你才熬過來。
「之後有近一個月的時間,你都昏昏沉沉的,可我記得你清醒時,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你媽媽是否遺棄過你。當時我就蒙了,問你怎會有此一問,你卻咬著唇不語。我立即跟你小叔叔商量這事,估摸你可能因為掉落江中受到冰寒刺激,而啟發了被封存的記憶。前事在例,我們不敢冒險,怕你又一次陷入那封閉的世界,只能匆匆找來那名催眠醫師,他通過催眠入你夢,再一次封存了你在江邊出事後的記憶。」
原來是這樣,難怪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掉落江中,可顯然這個催眠醫師是技術不過關的,他並沒有完全封住我的記憶,我還殘留了陸向左在黑漆漆的江邊告白的影像。
是催眠醫師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會不會,那封存的記憶在慢慢回來?
「小敏,讓大哥休息吧。」
小叔叔再次進來打斷了我們,他的眉宇皺得極緊,神情肅穆到峻寒。我心中一個咯噔,轉首看老爹,只見他微眯著眼看我,但又不像是在看我,好像穿透了我在看另一個人。
退出急診病房,只聽隨後跟出來的小叔叔壓低了聲音道:「醫生那邊下通知書了,說是……就這兩天。」我陡然驚起,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什麼就這兩天?」這是什麼意思?老爹剛還不是跟我清清楚楚講著那些往事嗎?心血管病一直有在吃藥,只不過是比上回嚴重而已。
但小叔叔的眼底染滿了悲慟,凝注著玻璃窗內的老爹,沉聲開口:「大哥的病早已入膏肓,上回醫生就下過通知了,不能再受刺激,一倒下就可能再也站不起來。這也是他早早退下來的原因。小敏,這一次,你真的太不懂事了。你可知你媽媽的事,一直都是他的心病?這麼多年,他始終都在內疚,所以把加倍的疼愛給了你,表面對你極其嚴厲,可但凡只要你所想,他和我都會盡全力為你完成。就比如,你要嫁給許子傑這事。可如今,你的許子傑在哪兒?他為什麼還沒有回來?」
我的子傑在哪兒?他為什麼還沒有回來?這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手伸到口袋,摳著硬硬的機器,它在之前被我摔了后,就一直處在關機狀態。等小叔叔又去找醫生探討治療方案后,我摸出了手機,再次啟動撥通那個號碼。
依然是響了好多聲才被接起,依然是那個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熟悉、遙遠……
「子傑,你回來吧。」我真的真的要撐不下去了,求求你,無論如何,都先回來。讓我依靠,給我支持的力量,告訴我老爹不會離開我,我沒有比這一刻更需要你。
但是,他沙著嗓音回:「蘇敏,抱歉,我這時候不能回去。」
「為什麼?」我驀然嘶吼,對著電話,「為什麼你不能回來?就當是可憐可憐我也不行嗎?余淺已經結婚了,你還要守她守到何時?她不愛你,許子傑,她不愛你啊!」還有一句話我沒有怒吼出來:可是,我愛你啊,子傑,為什麼你就不能看看我?
砰!我把手機砸在了牆上,然後,它從牆面做自由落體運動,到地面時已是四分五裂,就像我的愛情,我的婚姻,乃至我的人生。
當夜,老爹走了。
走得很安詳、很平和,當時我在場。
當年我見證了媽媽從生到死的過程,而今,我又見證了老爹從生到死。不知是老天爺對我殘忍還是優待,生命和死亡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媽媽和老爹是我最親的人,讓我陪他們走這最後一程,未嘗不是好事。
老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暮年,以後小敏就拜託給你了。
最後的最後,老爹依然不放心我,將我託付給了小叔叔,可是他不知道,我是那麼那麼的依戀他,只想牽著他的大手成長,只想永遠待在他身旁沒心沒肺。
因為,我是他蘇沐天的女兒。
我以為我的天塌了,可當所有的真相鋪天蓋地而來時,才知老天爺覺得我磨鍊還不夠。
老爹的追悼會,辦得很隆重,所有他曾經的老友都過來送他最後一程了。一切事宜都是小叔叔在辦理,井井有條,一絲不苟,他的肩背依然挺直,臉色依然肅穆。絕沒人會想到,那個在老爹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的他,是如何痛哭失聲的,我僵立在旁,反而是默默流淚。
但我知道,無論是有聲還是無聲的悲慟,我們都一樣。他失去了兄長,我失去了父親,都是我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此刻,我就站在小叔叔的身旁,對每一位到訪的賓客鞠躬敬禮。聽了無數遍「節哀順變」,耳根已經麻木,幸而這樣的場景無須勉強自己微笑,臉色再難看也沒人來追究你什麼。
耳旁傳來小叔叔疾言厲色的聲音,他在怒斥著來人,我以為他是在罵陸向左和蕭雨。可抬頭間卻怔住了,一男一女相依著站在那處,男的丰神俊朗,女的纖柔婉麗,是子傑和許阡柔,他終於來了。
「蘇暮年,子傑他……」
「夠了,無須向我解釋!許子傑,你是否以為你們許家已經成事,就再用不著我蘇家了,所以任由小敏獨自回來也不管不問?信不信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與你們許家周旋到底?」小叔叔斥責完又回頭拉了我一把,指著他揚聲道,「小敏,你看清了嗎?他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是狼嗎?都說狼是這個世界上最痴情的動物,一生只有一個伴侶,如果伴侶沒了,它絕對不會再找,它會對天長嗥,它會就此而孤獨寂寞終老一生。原來如此,難怪他對余淺姑娘痴守眷愛,再無法割捨出一點愛意於我,原來,如此啊。
我痴痴看著他那雙眼睛,裡頭似有驚痛、悲傷,還有什麼看不明。只覺周身猶如一片茫茫廢墟,等開口時,語氣帶了無可避免的悲涼:「謝謝你們來拜祭。」
低首,鞠躬到底,如對每一位賓客一般。
頭頂是長時間的沉默,只聞自己的呼吸聲。我遲遲沒有抬起頭,視線卻不可控制地凝在那處的黑色皮鞋上。終於,那道射向我的目光轉移,那雙皮鞋開始輕輕挪動。
挪動?!
我驚惶抬頭,只見他們姐弟倆已經背轉了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很慢、很慢!他的腳?他幾乎是將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小嬸嬸身上,尤其明顯的是右腳在拖動著,他出了什麼事?
「小敏,行禮。」小叔叔在旁提醒。
我艱難地扭轉了頭,向面前的一位世伯鞠躬敬禮。等答謝完直起腰時,門邊已不見他的身影。之後是大大小小的事,根本不容我去多思慮,送老爹最後一程,看著骨灰入土。
回程的路上,小叔叔說暫時先住他那兒吧,我沒有反對。
開始整夜整夜地做噩夢,日夜生活顛倒,不敢夜晚入眠,整夜看電影或者讀小說,再困也死撐著,一直熬到天亮才肯閉眼。這天,還在沉睡中,隱約聽到外面傳來喧嘩,眯盹著起身,卧房門沒拉開就聽到小嬸嬸在說:「蘇暮年,你這是什麼意思?不給子傑見蘇敏解釋也罷了,還讓律師發離婚協議書。都說了子傑是因為那天急著趕回H市出了車禍,你侄女打電話來時他還躺在醫院,後來發現這邊出事了,他咬著牙出院趕回來,為的是什麼?為的還不是蘇敏?」
「哼,為了小敏?是怕我將那天的話付諸實踐吧。你們許家雖然事成,但畢竟根基未穩,這個時候,他怎敢跟我撕破臉?所以阡柔,收起你這些假裝的善意,許子傑對小敏如何,我用眼睛看著呢,包括你,你又何時小敏善待過?嗯?」
我輕靠在門板上,外頭的聲音還在穿透而來,原來他接了我的電話不肯回來,是因為出車禍了,難怪他在老爹送殯那天,腳是拖著走的。原來,這麼多天他一直有想見我,原來,小叔叔已經把離婚協議書發給了他。
離婚……輕輕咀嚼這兩個字,曾經我提出了又極力逃避,想盡各種辦法來避開這個問題。後來從C市逃回H市時,已有了成全放手的打算,也給了他明確答覆,但潛意識裡在等待著他把協議書拿給我,而不是由我主動。
但一切陰差陽錯,反反覆復,最終還是以蘇家的名義率先提出來了。也好,婚姻的開始,是蘇家起的頭,不管他心裡如何計量的,我無法否認,這場婚姻,有逼迫的成分在。那麼,最後的結束,也由蘇家來吧。心中不受控制地去想他的車禍,應該不是太嚴重吧,要不然也不能立刻趕來了,儘管走路走得很艱辛。
一道尖銳笑聲劃破耳膜,拉回我的思緒,我微微拉開了點門縫,還是小嬸嬸,她似乎極其憤怒。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側臉,小叔叔卻在我的死角里,看不到其人。
只見她臉上浮著諷笑,滿目蒼涼地開口:「蘇暮年,真以為我不知你的心思嗎?你書房的抽屜里有一本書,裡面夾著一張席雲舒的照片。呵,你大哥到死都不知道,他親愛的弟弟與自己的妻子背著他苟且!」
「你閉嘴!」怒吼聲把走廊都給震動了。
「怎麼,說中你心事了?你對席雲舒有愛慕、有內疚,然後把這種情結凝注在了你侄女蘇敏身上。現在表面是把蘇敏守在家裡,實際上你是想利用我和你婚姻的幌子,從另一層意義上得到她、擁有她!所以你迫不及待給子傑發離婚協議書,逼他們離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滿足你的私慾,因為你蘇暮年根本就不是蘇沐天的親弟弟,你也不是蘇敏的親叔叔!你愛上了蘇敏的母親席雲舒,又把這愛在她女兒身上延續!」
砰!我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卧房的門從外面被推開,小叔叔驚慌失措的臉出現在門后。我仰首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嘴裡喃喃著:「不會的,不會的……」
「小敏,你起來,聽叔叔解釋,不是她說的那樣。」小叔叔一個箭步到我跟前,要來扶我,可是我渾身都在發顫,腿腳軟到無力,整個人癱坐在了地上。
門前小嬸嬸的臉上已沒了憤怒,只剩哀戚和憐憫。是的,憐憫,她用同情的目光在看著我,就像我是天橋下的乞丐,就像我是戲台上的小丑。
我顫著聲音開口了:「許阡柔,能請你暫時離開一下嗎?」這是我第一次喚她的名字,儘管她從未真誠對我,但我始終如一當她是敬仰崇拜的小叔叔的妻子,喚她一聲小嬸嬸。可是就在剛才,她出口污衊了我的媽媽、我的老爹、我的叔叔,所有與我息息相關的親人,我無法原諒她。
她的眼角顫了下,最終背轉了身走開了。
等恢復靜謐后,我轉首看向半蹲在跟前的男人,輕聲問:「小叔叔,她說的都不是真的,對嗎?」已經有過一次前面不聽老爹解釋,最終活活將他氣死的經歷了。這一次我不要盲目視聽,我要親口聽小叔叔解釋,聽他的答案。
他深幽的雙眸凝看著我,良久之後才道:「小敏,你跟我來書房。」
我點點頭,這樣的確不是說話的方式,可是我試了幾次,腳顫得不行,怎麼都站不起來。最終小叔叔彎下腰將我抱起,命令:「搭住我肩膀,別摔了。」我立即執行。仔細看他的眉眼,若說這個男人愛我,我信,但絕不是那種男女情愛,他的眼底沒有一點慾念,只有滿滿的慈愛,如老爹一般。許阡柔錯了,定是她錯了。
到了書房,小叔叔直接將我抱到沙發邊才放下。我埋坐在沙發里,看著他走向那張大辦公桌,不知從哪兒摸出了鑰匙,打開了抽屜,隨後拿出一本書。心中一動,那本就是剛才許阡柔說的夾著媽媽照片的書嗎?
他邁步而來,將書遞給了我,隨後坐在了我旁邊輕聲道:「在第三百六十五頁,夾著一張你媽媽的照片。」我翻到那一頁,果然一張七英寸照微微泛黃夾在其中,上面笑顏如花的女人正是媽媽,但那是一張媽媽年輕時候的照片。
不由得想起老爹說媽媽患有心理疾症時,認為自己與別人生下了我,所有人都以為那個別人是媽媽的幻覺,是虛構的,但不是,那個別人其實是小叔叔?那我……難道是小叔叔的女兒?
「不是,小敏,你不是我女兒!」小叔叔斬釘截鐵地怒喝,原來剛才我將腦中盤旋的心思都不知不覺地念了出來,看著他震怒的眼,我微微懾縮。
他在平息著怒火,幾次深重呼吸后,才緩緩開口:「小敏,我確實不是你的親叔叔,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是七歲那年跟著姐姐來到蘇家的,我姐姐是大哥的第一任妻子,但只結婚兩年,她就因肝癌去世了,那年我九歲。之後,大哥工作調度,帶著我來到這座陌生城市,因為我們同姓蘇,所以幾乎沒有人知道我們不是兄弟這件事,是大哥撫養我成長,培育我讀書,后因為天資與努力,連跳幾級進入高等院校。」
我與你媽媽是在大學里認識的,沒錯,我們相戀,成為戀人。那個年代,感情都很純真,牽牽手偶爾擁抱就是全部,但在畢業之際我們分手了。她要求我留在那座城市發展,我卻堅持要回來H市。因為那時大哥並不順利,他栽培了我,我不能忘恩,必須回來幫他。我們兩兄弟熬過了艱苦年頭,總算慢慢走上了平坦路,那時大哥已近四十歲。在我和周旁朋友的勸解下,他才動了再婚的念頭。
是領導給大哥介紹的,我當時挺忙的,常常有應酬,只知大哥與那姑娘挺談得來,是好現象,可趕著在四十歲前把婚事辦了。第一次正式宴請女方家長定下來時,大哥拉我去坐鎮,當我看清那姑娘時,當場就蒙了。沒錯,就是你媽媽,她看到我時臉也白了。
「哪裡會想到,時隔兩年,我們以這種方式見面。當天婚期就定下來了,我回家自省了一番,覺得自己對你媽媽已經沒了感情,畢竟我們屬於過去式,沒有道理因為這阻斷大哥尋求幸福。我看得出大哥很喜歡你媽媽,而你媽媽看大哥的眼神中也流露了愛意。」
我知道故事應該還沒有完,要不然許阡柔不會那麼說的。
果然,小叔叔緩和了片刻后,開始講述:「你媽媽和大哥沒過多久就結婚了,婚後第二年,就生下了你,大哥剛好四十歲。老來得女的他,笑得合不攏嘴,把你抱在懷中看了又看,指著你的小鼻子說像他。這是我第一次見大哥如此喜形於色。」
「儘管他對你疼愛有加,但受崗位限制,沒法長時間逗留在家中,時常會有任務下達下來,一執行就是幾個月。那時你還小,大哥總是打電話來吩咐,讓我多多在家幫襯著點,你們母女缺個啥也好有照應。所以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按時下班,實在推不過去的應酬,也會等應酬完了趕回來。我守的是對大哥的承諾,盡的是對家的責任。」
「卻沒想你媽媽會因此而感情變了質,當她把這本夾著大學時照片的書給我時,我看出了她眼底的情意。那天,我落荒而逃了,隨後接連很多天沒敢回來,嘗試提醒大哥經常回來看看你們。她不是不愛大哥,只是經久累月的分離,讓她產生了錯覺,以為回到了我們當初的大學時代。」
「那時候,如果我能多留意她一分,那麼之後的慘劇就不會釀成。可我一心只念著大哥那邊,忽略了事情的本質。直到她第一次傷害你時,我才發現她的精神狀況出現了問題。是長期的壓抑,自相矛盾,以及過去與現在重疊產生了幻覺。她的潛意識裡竟將你當成了我的孩子,然後面對大哥時覺得深深愧疚,所以一次次想要拋開你。」
「直到那天,大哥悲慟不已地抱著她的屍體痛哭,我在旁看著悔恨萬分,也才明了大哥是那麼的愛她。人已逝,只能追憶。活著的人還得活著,我將整件事的起末原原本本告訴了大哥。他先是給了我一拳,指著我鼻子大罵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他?如果他早一點知道,可能就……他沒有再說下去,眼底是深濃的悲慟,我明白那意思,如果早一點說出來,可能就不會有悲劇了。」
「最終他還是原諒了我,神色嚴肅地向我下令:你以生命起誓,向我保證,會護小敏一生一世!我知道他是在給我機會贖罪,同樣地,他也想贖罪,那個誓言我喊得很大聲。至此我和大哥對你就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但凡你有所求,我們必將為你達成所願。看著你從那一丁點兒起,慢慢長大,你承載了我和大哥所有的希望與愧疚。」
講到這裡,小叔叔才轉首過來看著我,幽聲問:「小敏,這就是故事的全部。你還覺得我與你媽媽有那苟且之情嗎?還認為我對你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嗎?」
驀然搖頭,我從未如此想過,即便是許阡柔歇斯底里般嘶吼出那些所謂的「內幕」,我依舊不曾如此想,所以震驚之後只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雖然我的破腦袋瓜子與智商基本無關,可面前這個男人,是我從小一直依戀崇拜的。他溫暖的懷抱,細心的呵護,甚至比老爹陪伴我的時間都多,等同於我的另一個父親。
小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說了句「你一個人好好想想」就走出了書房的門。他邁動的步子異常沉重,直到這時,我才猛然發現,他竟也老了。
不過才四十多歲,年華歲月在他臉上沒有留下太多痕迹,可是那沉黯的背影卻透著說不出的滄桑。蘇家的這個擔子不僅落在老爹身上,還有他的身上,為了這個家,他背負了很多,包括長年累月的愧疚,以及對我照料一生的誓言。
攤開掌心,看著血液在皮層下的色澤,嘴裡喃念倆字:血緣。
血緣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吧,流不流同樣的血液又怎樣呢?即使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也有這二十多年的感情在,不會因為沒有血緣關係就統統抹去,那根本就是抹不去的痕迹。
想把這些想法告訴小叔叔,四下找了找不見其人,卧室的門開著,也沒發現他。走下樓往屋后尋去,後面的空地上,小叔叔讓人建造了一個玻璃寫生屋,是專門給許阡柔準備的。
還沒靠近,就隱約聽到爭吵聲再次傳來,依然是他們夫妻。
我停住腳步,因為是全玻璃的小屋,站在我這位置能夠清晰地看到裡面對站著的兩人,裡面的說話聲也徐徐傳來。
「蘇暮年,你說你愛我,這就是你對我的愛嗎?將我困在這個牢籠里,折斷我的翅膀,然後還要每天看著你對昔日戀人的女兒呵護備至,你這是在逼瘋我!」
「阡柔,你能不能理智一點,不要這麼蠻不講理。大哥走了,小敏這時候除了依靠我還能靠誰?你弟弟許子傑?」
「子傑怎麼了?他對你的寶貝侄女可曾虧待過?即使他不愛她,還不是與她結婚了,而且婚後可曾對她有過一分的不好?」
「好?你是沒有看出小敏臉上的笑有多牽強多苦澀?還是沒看出她隱在笑容背後的難過?在沒有嫁給你弟弟前,她每天都活得沒心沒肺,嫁給他后,憂慮、煩惱、眼淚,一個個接踵而來,為什麼余淺一回來,她就獨自回了H市?為什麼明明她和許子傑一同前去C市參加你堂弟的婚禮,最後她獨自回來了?阡柔,有些事我不去追究,不代表我不知道,你要我說得再明白些嗎?」
許阡柔的臉色變了變,轉而又變成滿滿的嘲諷:「呵,看吧,還說你對她不在意,她的快樂、她的難過,你都了如指掌,你整個心思都在圍著她轉,你根本就沒忘記席雲舒!當年你在我身上尋找她的影子,不過是因為我長了一雙與她相似的眼。如今你又在蘇敏的身上尋找她的痕迹,因為她是她的女兒,蘇暮年,你當真是痴情!可如此痴情,為何要來招惹我,又為何不在最初的時候直接就與她在一起?要到後來悔恨終生!」
我心中一驚,仔細去看許阡柔的眼睛,竟真的找到了照片上媽媽的輪廓,這……
「這不過是巧合!」男人怒吼出聲,他的整個背脊線條冷硬,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我都能感受到小叔叔的憤怒。他對許阡柔說:「十年,我們從認識至今,已經十年了,你以為如果不是你許阡柔,我會點下那個頭救你父親?我會不惜一切幫你們許家?你當許家的那個劫真那麼容易度過?將余淺藏起來,是為斬除他們兩兄弟的後顧之憂,安排各種事宜精心布置,為讓你們許家能順利過這個坎,你知道背後我做了多少事?可你們一個個認定蘇家虧待了你們,蘇家在逼迫你們,你是,許子傑也是!與你結婚後,我竭盡所能將包容、關懷都給你,你還給我的是什麼?猜忌,還有不信任!我做得還不多嗎?為什麼你就不能信我愛你?」
我看著小叔叔那沉重的背影,不由得眼眶酸澀,十年情愛,只為眼前的女人。
這夜,我悄悄地離開了。
原本覺得,我與他有沒有血緣關係都沒有關係,認定了他是我的親人,我的小叔叔,那麼就此賴定他,依靠他一輩子,等他年老走不動了,把他當成父親一般孝順。可是不行,我的存在嚴重擾亂了他的生活,尤其是許阡柔對我極其在意,除去我「虧待」了她弟弟許子傑外,媽媽就像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十年前是,十年後也是。
而小叔叔這人,是個極重情又守承諾的人。當年他就對著老爹發下重誓,老爹又在臨終前將我託付於他,哪怕此刻與許阡柔決裂,他也會誓將諾言進行到底。他將我當成他的責任!
可是,小叔叔,我從來都不想成為你的包袱,也不要你因為責任而與愛人分崩離析。
這個家,我不能再住下去。離開,才能成全小叔叔蹉跎了十年的愛情;離開,才能讓許阡柔放下心結,正視自己的感情。
夜色凄茫,頭頂的夜空熙熙攘攘只有幾顆星在閃耀著,月亮更是被雲層遮了半邊臉,似隱非隱的。迷茫地站在路口,看這座城在夜晚時分的浮光、流嵐、繁華、迷亂。
腳像是有自主意識般,走過一條條街道,轉了一個又一個彎,回到了那個我和子傑共建的家的樓底下。至少,此刻,這裡還能算是我的家。
仰頭數了數窗戶,找到那扇窗,暗沉的燈光依然亮著,他還沒睡嗎?不知道他的腿好些了沒?儘管每天噩夢連連,可心思不受控制地還會想他,尤其白天一次次聽到許阡柔提及他,我就忍不住心底的焦慮,想要來看看。
可是到了這裡,又停下了,只做仰視的動作,像以往每一次對他注目般,虔誠的。
曾在C市回來的途中,想著再也不要那麼義無反顧地想他了,可是思念這東西哪裡由得了人,它總是不經意地鑽入了腦子裡。如此幽靜的夜晚,沒有人比我更知道,思念入骨,滿滿都是他的身影在腦中盤旋。
口袋裡就有家門的鑰匙,我只要邁步上樓,打開門,就能看到他了。但是我沒有動,只是眯著眼,著迷般看著那迷離昏黃的燈光,想著他在裡面幹什麼?是坐在沙發上還是已經躺下?會不會腿疼得厲害,無法安眠?
心中無數個臆想都敵不過突然出現在窗口的身影,心漏跳半拍,身體比腦子先有了反應,一個閃身,掩身在牆角的暗處。然後痴迷地盯著那個頎長的身影,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只是眨眼的瞬間,他就消失不見了。
秋夜的寒,絲絲入骨,他站在那高處,風要比樓下來得更猛烈。靈光乍現間,想起一句詩: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霄。此刻的子傑,盈立窗前,是在思著誰,想著誰?一聲輕嘆從口中溢出,這個傻子,比我還傻,明明心愛的姑娘都已嫁作他人婦,他卻依然這般孤寂地守望著。
不知站了多久,陽台上那個孤消的身影終於走進了屋,很快燈光就滅了。我從陰影中走出來,頓覺腿腳酸麻,是僵直著站得太久的原因。左右看了看,找了個暗處席地而坐,四肢鬆散開,背靠在身後的牆面上。涼意滲透進衣服,鑽進皮膚,鑽進血液,最終抵達心間。
拉了拉衣領,將臉縮在下面,暖意回籠了。腦中胡亂轉著,回憶起了我和他的許多甜蜜過往。比如那第一封檢討書,比如海島上兩個月的特訓,比如他為我私開小灶獨授格鬥技巧,比如……沒有了,本想把小白也算進去,但還是算了,到底不是我的。
前些日子,在網上論壇溜達,曾看到這麼一段話:去愛一個良人吧,他願意陪你從唐詩讀到宋詞,從戲劇唱到歌曲,從拉薩走到三亞;他眼裡會盛著你醉人的髮絲和淡淡的痴笑,他會和你談韓劇、美劇,他也能講愛恨情仇、風花雪月,他會攬你到懷裡不見顫抖,他會真的等從人間到桃源……
那個意境好美,好令人嚮往,常常在夢中與周公宣誓,我的子傑就是那個良人。但現實與夢的差距就是,夢中他是我的良人,現實他與我是兩人。
一晃眼,竟是天光發白了。左右看了看,對公寓附近的治安表示肯定,居然我一個單身姑娘獨坐了一夜,也沒個小蟊賊或者小流氓找上門。不是自身太沒魅力,就是物管同志們太敬業,我自然不願承認是前者。
倒是有點期盼來個蟊賊,然後正好借著無聊的工夫把心中鬱結悉數發泄出來。如果來的人多了,我搞不定,震吼一聲,沒準就能驚動了樓上的人,也償了我見他一面的心愿。
可終究這些只成了心中的YY,天亮了,回憶結束。
我也該走了。
再次仰頭看向那扇窗戶,心中默默而言:子傑,再見了,我的良人……
說不清楚愛你到底是有著怎樣的原因,又或者為什麼會如此愛你。我其實,只是想有一個家,回去的時候你都在,只是想如果不能在一起,以後的路該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