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汪洋恣意的海
有人問我,你喜歡許子傑什麼?我想了想,做了個不太恰當的比喻。
喜歡他是一種感覺,就像是:「我偷偷藏了一塊糖,把它塞在口袋裡很久,迫不及待地跑去他面前想要給他一個驚喜,而他剛好也愛吃糖。」這麼美好的事情。
只不過我沒想到,現實就像「糖已經化了,我卻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一樣殘忍。
再見的那一瞬,被似綿遠其實還很近的記憶牽扯著,拉得很長很長。就像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的劫,心間滾過一連串數字,那些數字,我把它定義為時光。
大半年,十個月又十天,三百一十三天,七千五百十二個小時,再後面,我的腦容量計算不過來了。只知道,我與他分離了秋天到冬天,冬天到春天,又春天到夏天,即跨過了四個季度,再差兩個月不到,就是一年的輪迴。
心間滾過他的名字——
許子傑。
不自覺地往門前靠近了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穿著一身剪裁別緻的手工西服,不是那種壓抑的深色,而是淺灰色,他的頭髮長得有些略長了,額發自然垂落,遮住了些目光,卻將他的五官凸顯得更加立體。
不得不承認,他還是讓人一眼看到后移不開目光,疑似淺沉的聲音來自他,帶著沙沙的質感,如記憶中那般好聽。不知是否我的錯覺,他若有似無地朝這方向瞥了一眼,隨而目光就轉向了旁坐的校長,唇角彎起弧度,添了絲邪魅。
「蘇老師?」愣愣地轉頭,兩秒遲鈍,才辨認出是之前喊我過來的老師在喚我。我喉嚨里乾乾的,聲音飄忽得像在唇邊的嘆息,「裡面那個人……」
「你說許總啊,他是創傑企業的老總,這次來我們學校要建立一個扶貧助學基金,首次贊助是二十萬元。據說創傑是新興企業,卻在網路市場異軍突起,最難能可貴的是,老闆還這麼年輕,這麼帥。」
創傑,唇間輕滾過這倆字,他開了公司?可是他的職位要怎麼辦?能顧得過來?
「蘇老師,我們進去吧。」
進去?驀然驚醒,不,我不能見他!「那個啥,我忽然想到有急事,拜託你跟校長說一下。」轉身而離,走得飛快,腳步也凌亂。
他怎麼會突然來這所學校?是因為這所學校曾是余淺姑娘待過的地方吧。
機緣,真的是可遇不可求。我固守在吳市這座城市已有大半年,想必就是寧一也決然不會想到當初她一語成讖,她說就我這破水平還當老師,能教什麼?教體育?還是算了吧,怕我戕害祖國花朵。沒想如今的我就在行那戕害祖國花朵一事,還真當了個體育老師,不過是代課的。
我的鄰居,恰好就是這所學校的體育老師,在晨練時偶遇,之後兩人就相約了每天一起鍛煉。然後一次意外,她的腿骨挫傷,就向學校推薦了我,暫時代課教體育。
選擇轉身背離,不是我依然還停留在鴕鳥的位置,而是怕和他之間有形的距離越縮越短,無形的心的距離卻還源遠流長;怕他穿過眾位老師向我看來,眼中只剩疏離的目光;怕他與我擦肩而過的一剎那,沒認出我。
九月的天,還帶著悶熱,走在林蔭樹下的迴廊,吹在身上的風都是熱的。
因為不完全是學校在編教師,所以並不太受約束,之後也沒課了,我就回辦公室收拾了東西走出學校。臨出校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飄忽而笑。
時間還早,我先趕回家一趟,換了個行頭。出門遇上鄰居,正是介紹我當代課老師的那個。她上下看了看我問道:「又去射擊館那邊打工呢?」
我笑著點頭,傍晚六點到晚上十點兼了份職,射擊館助理。
嚴格說來這才是真正回到我的老本行。曾經梗著脖子跟老爹抬杠,覺得退伍之後幹什麼都行,可真的退下來了,才發覺我來自那樣的環境,潛移默化里喜歡的東西和興趣全在那裡。
猶記得第一次經過那家射擊館時,我駐足在門外發獃了小半日。第二天,再次經過,惆悵了一個小時。第三天,我就推門進去了,向老闆表達了自己的意願:不計報酬,能夠讓我待在裡面摸摸槍就行。
老闆見我有誠意,安排了個討巧的工作給我——擦槍。上班時間為每周一、三、五、七四天,六點到十點,算是小時工。
至於工作性質,也在某次指導了一位客人射擊的姿勢后,從擦槍變為了助理,輔導一些新客戶射擊的技巧。我享受的是以標準姿勢握槍,全副心神貫注於一點瞄準的這個過程,哪怕我作為工作人員,沒有資格開槍。
到了館里后,與老闆打過招呼,就開始我晚上的工作。
前台小張沖我眯著眼,神秘兮兮地湊近低語:「小蘇,今晚來了個位『嬌客』,那身板,那相貌,還真不是蓋的。而且特有范,進門就出示了白金卡,也不知道老闆什麼時候發給人家的。他點了個單獨包房,不過沒點服務。」
「切!沒點服務你跟我說什麼,還『嬌客』呢,我看是暴發戶吧。」
基本上到我們館里來的都是男人,不曉得小張怎麼就把「嬌」這個字用在客戶頭上了,她口中的「嬌客」意指相貌中上的,讓她流口水的……
反正沒事,我就坐在小張旁邊聽她聊客人的八卦。正聊得起勁時,老闆從裡頭走出來,看到我遠遠就喊:「小蘇,去1號包房指導下,客人遇上瓶頸了。」
我不敢怠慢,立即起身,身後小張驚喜的聲音飄來:「呀,『嬌客』好像點的就是1號包房,小蘇你有福了。」頭頂烏鴉飛過,再來三條虛線,汗!
推開包房門,我習慣性地問出官方客套話:「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然後聲音卡在喉嚨口,我定定地看著那個背對的身影,淺灰色西裝,柔軟的墨發,頎長的身材,還有無法可擋的氣勢,以及遙遠和熟悉的氣息。
他緩緩轉身看過來,眉眼似清澈又似深邃,像跋山涉水找到了歸處,又像站在高峰俯首而望腳下的塵土。而我,就是那粒沙塵。
心裡頭把小張給罵了個遍,什麼嬌客呢,有話不好好說,要是提到他的名字,我能像個傻子般愣站在這嗎?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就在我心生退意,腳步往後縮了小半步時,他發話了:「輔導員嗎?過來矯正下瞄準器。」
我默了下沒動,那口吻像當初指揮官時的他,命令式的。而我的稱呼從蘇敏變成了輔導員,瞄了眼他身旁桌子上的氣槍,若是別人要求我幫忙矯正還說得過去,他是誰?能不會?當初是誰槍槍瞄準紅心,射擊技術比我更有天賦來著?
自欺欺人,已是我的專利。只有我心底最清楚,第一次經過這家射擊館時,駐足凝看了半日,腦中閃過的不是什麼訓練的過往,而是那日他向我求婚的情景。反反覆復地翻轉,全是他的片段畫面,他抿唇而笑的樣子,他持槍凝目的神態,他魅惑迷離的眼神……
如今,這個人站在我眼前,喚我輔導員,像以往每一位顧客般指派我工作。
我白天轉身而走,害怕他疏離的目光,害怕他擦肩而過的一剎那沒認出我,卻不知這一刻才是我最害怕的。正面而對,他認出了我,卻只把我當成了這個館內的一名工作人員,臉上甚至連一絲詫異都不曾出現。
是有多漠然,才會如此?我默默垂下了眸,視線定在了腳尖處。沙沙的帶著質感的聲音再次響起:「還不過來?」心中一抽,有意忽略開,幾步就走到桌邊,檢查氣槍,校正靶心,一套動作完成後把槍重新放回桌上,目光垂在他領口處:「先生,已經矯正好了,請問還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我暗暗給自己打了九十分,從禮儀到職責,都盡善盡美。
「教我。」兩個字的命令式語句,我沒有動,目光垂落而下。
「我倒是不知道現在有盯著別人下巴說話的禮節,你們館就是這麼為顧客服務的?」
無奈我只好抬頭,直視他的眼,牽強而笑著回:「抱歉,我是想研究下您這高度該以什麼位置持槍最為合適。」
「哦?研究出來了嗎?」
煞有介事地點頭,手在半空比畫了下,睜眼說瞎話:「那,與您胸口持平的位置,瞄準靶心射擊,這個角度最為好。」儘管我的目光遊離,仍然能從余光中看到他的視線凝在我臉上,只聽他道:「你來示範下吧。」心中緊了緊,唯有從善如流,我握住槍做了個標準的瞄準姿態,隨後看向他問,「看到了嗎?就這樣,您要不要來試試?」
他唇角輕勾弧度,露出淺笑:「好啊。」上前一步,從我手中接過槍,指尖觸及的一剎那,我如觸電般縮手,動作太明顯,氣氛一時變得尷尬。而垂在身側的手指,就像真被電流擊過般發麻,我用力握了握才消去那種感覺。
只見他看也沒看抬槍就射,砰的一聲響,耳邊微有震鳴,他怎麼連護耳都不戴?這些是最基本的防護啊。他瞟了眼靶心,咧了咧嘴道:「不行,射不準,你親自來教。」
不太明白他這是何故刁難我,但在其位,謀其職,只能耐著性子上前打算從他手中取過槍。哪知他往旁微微避讓開,挑著眉說:「最好的教習,是手把手幫助射擊者尋找感覺。」
啊?手把手?!
他見我呈目瞪口呆狀,又加問了一句:「有什麼問題?」
我收起驚疑神色,很想回他說大有問題,至今為止還沒哪位顧客要求我手把手地教習呢,虧他開得出這口。我唇角輕彎,微笑掛在臉上,微仰了視角看著他的眼睛道:「先生,您這種情況可能得請教練來幫忙,我們館有最好的射擊教練,定能手把手教到你會,需要我去幫你請一位進來嗎?」
他上揚的眉梢慢慢垂落,整個臉部的線條都變得冷硬起來。目光一閃,他用手指敲了敲桌,似甚是不耐煩地道:「不用那麼麻煩,我包下這個房就是圖個安靜。秦周既然找你來,就你指導吧,還是說,你的射擊技術已經荒廢了?」
明知他在對我用激將法,可我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走上了前,不是他激將法有效,而是他提到了秦周,我們老闆的名字。他一句話里,不但用了激將法,還用了威懾,我只要還想保住這份工作,就得暫時放下自己的情緒。
待他握了槍抬起時,我伸手扶在了他的手上,幫他擺正姿勢,嘴裡輕念著該如何瞄準,該如何凝聚心力,這些都是他曾經教過我的。等到準備射擊時,我建議他把護耳的耳套戴上,自己也戴上了備用的那一副,一槍射出,正中紅心。
我勾了勾唇角,盡量不要讓諷意浮現,沒有一個新手能夠第一槍就射中紅心的,就是常來玩的老顧客,也最多射中九環以內。我不得不稱讚,此人乃「天賦異稟」!
我收回了手,公事公辦地說:「先生,就照剛才那樣瞄準,您可以自己試一下。我先去為你點杯茶過來。」館里有專門的茶吧,是為顧客服務的。轉身走到門邊,手剛握到門把上,就聽身後清撩的聲音在問:「你就一定要喊我先生嗎?是真不認識我了,還是有了別人,把我給忘了?」
驚慌地回頭,撞進那雙深潭般的黑眸,似跌進了維谷深淵,我又驚慌地拉開門鑽了出去。
走出射擊館,抬頭看了看滿天的星斗,嘴間微有苦澀,我又落荒而逃了。從包房出來,就去了前台小張那兒,謊稱突然接到家裡急電,需立刻趕回去,拜託她幫我送一杯茶進1號包房。小張本來就惦記著裡頭那位「嬌客」,二話不說應下,還樂滋滋地將我目送出了門。
離開他將近一年不到,我依然做不到淡定。想想也是,曾經那麼愛著的,愛到義無反顧的一個人,又如何能這麼快就忘懷呢?至少,我做不到。
經過家附近的一條巷子時,我略一遲疑,秉持著藝高人膽大,還是邁入。穿過巷子就能到家門口了,如果從大路繞的話,起碼還得十幾分鐘。我心緒混亂,只想立即回到家中平復心情。
我走得並不快,整個空間靜謐到只有我的鞋跟敲在路面的聲音,以及我的呼吸聲。走出巷口時,驟然屏住呼吸,一道凌厲的勁風撲面而來,我條件反射往後疾退!
眼前出現一道黑色身影,拳勢如影隨形直襲我面門,我一個左側,躲開那一拳,抬手欲使用擒拿手抓扭來人的手腕。可我輕敵了!
手指在觸及對方手腕時,忽被一個反扭轉,然後以扭曲的姿勢反剪在身後,一記重力推搡在我肩膀,整個人被壓制在了牆上。沉重的呼吸,來自我,飛速的心跳,也來自我!
一招制敵,一招反被制!不是我輕敵,而是敵方太強大,而我雖心跳加速,卻沒有慌亂。因為在襲近的一剎那,我聞到了對方身上獨有的氣息,就在半小時前,還清晰聞到。這是其一。其二是對方反擒拿的手法太熟悉了,快、狠、准!
沉黯沙質的嗓音已在耳後道:「看來你真把原來的訓練都荒廢了,來敵未明就敢擅自近身搏鬥,今晚要是敵方有個武器什麼的,現在就是刀抵在你脖子上了。」
我悶聲不語,心道:你當每個人都和你一般厲害啊,我這反應和身手,對付個把普通男人還是能行的。他許是見我不吭聲,加重了扣在手腕上的力道:「舌頭被貓咬了?」
「許子傑,你放開我。」一直保持這種貼牆的姿勢,加上手腕處傳來的疼痛,很不舒服。沒想到他冷哼了一聲后道:「不稱我為先生了?不是禮貌挺到位的嗎?正準備頒個最佳禮儀獎給你呢。」嘴上那麼說,手上倒是鬆開了桎梏。
我撫了下腕間的酸痛,摸不准他是什麼意思。學校他來贊助扶貧助學基金,我可當他是來余淺姑娘曾經待過的地方緬懷;射擊館里再遇,可當是偶然相遇,因為他與老闆秦周認識;可如今在這夜深人靜的巷子口,我要如何把這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見歸類為巧合?
很顯然,他從射擊館一路跟著我出來,然後堵在這當口。
「這麼久沒見,不請我去你家喝杯茶嗎?」他如是要求,卻又只頓了兩秒后,忽然湊近我,呼吸撲在我臉上,「還是你家中有人,不方便?」
心頭亂跳,此處漆黑至極,除了遠處屋舍的燈光微微透了些亮過來,我和他都置身在黑暗中。他靠得如此近,除去依稀的輪廓外,就是那雙眼睛,熠熠發光,似要將人拉進那旋渦中。我選擇往後退開了一步,站到安全距離以外,抬手指了指天空:「已經太晚了,真的不是很方便,不如約明天吧。」
看,我從離開他那天起,又學會了一件事:懂得拒絕。
氣氛又凝滯下來,隔著一米的距離,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絲絲寒意逼過來。幸而是九月的天,比較悶熱,寒氣與心中的煩躁倒也相抵消了。
我越過他身旁走出了巷子,外頭的天空廣闊,空氣也不稀薄,氣壓也不低。但腳步聲跟在身後呢,一下一下敲磨著,心。
到了家門口,我已準備好措辭,轉身正要開口把腹稿婉言講出來,卻見他越過了我,擦肩而過時丟下一句:「希望明天你不會搬家,又消失不見了。」
我一口氣沒緩過來,嗆著了,猛咳著看他逐漸走遠的身影頓了頓,並沒有再回頭,很快就埋在了夜色中。這感覺就像是你積聚了渾身的力量準備一拳揮過去,可是拳頭沒出,目標已經消失無蹤,然後一下就泄了氣。
我走進屋子時,心還是空落落的。覺得不該是這樣,可是又該怎樣,說不出個所以然。
沒有意外地,我失眠了,反反覆復翻身,就是睡不著。起來逛了好幾個論壇,四處留言灌水,又下載了部電影看,才總算是迷迷濛蒙地睡過去了。
迷迷糊糊中似有手機鈴聲在響,我眯著眼看了看時間,才七點剛過。一般體育課都是在下午,我這睡眠質量絕對可以保證,接通電話,五分鐘后我就哀號了。立即起床梳洗,打電話到學校調課,原因?我初到吳市時找的第一份工——旅行社導遊,今天有活幹了。
說起這份工,起初一番波折不用說,後來總算穩定下來,並且由於我沒導遊證的關係,只作為本城的帶團導遊。這倒是省去了我不少麻煩,也能有更多空暇時間,但相對的工資也少,故而才會有第二份、第三份工。
當我趕到旅行社,交接完各種事項后,在大巴車上再次看到熟悉的身影,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個兒的心情。他當真是無處不在!
今天的許子傑與昨天相比起來,要大不同。如果說昨天的他優雅如紳士,雖然行為不那麼紳士,到現在我的手腕上還留了烏青的指印,今天的他則一身休閑打扮。上身藍紅細條的T恤,下身是一條米色休閑褲,應該是同一系列的。
這穿著是我從未見過的,另外還戴了副深色墨鏡,遮住了那雙好看的眼睛。
盡量不讓自己的嘴角抽搐,與我合作的大巴司機已經發車,這時候我就是想臨陣退縮也晚了。只好認命開始我身為當地導遊應該做的事先準備陳述。
相比以往,這一次要比任何一次帶隊都彆扭,因為那啥,有道目光不說如影隨形吧;就是無法忽略時常盯在你身上,而你還看不透那墨鏡背後的眼神到底是什麼個意思。
先去爬山,我站在隊首高舉著旗子,邊在前面領隊,邊拿著個小喇叭沿路解說。這地段來過多次,那些人文故事都背熟了,因為這是做一名地陪導遊最基本的技能。
其次,我得組織好隊員,因為是散客,他們不可能全聽你一個人指揮,你要指望著他們跟部隊里那般一聲號令就全待命在原地,那是不可能的。一遍遍吼到嗓子啞了,遊客們才終於肯歸隊。抵達山頂,我把旗子往高處一豎,開始清點人數,這一數竟是少了一個,揚開聲音對著喇叭喊:「大家左右看看,還有誰沒到的?」
隊員們左顧四盼,一臉茫然,都不知缺了誰。雖說組成到一個旅行團內,但都來自各地,屬於臨時搭夥的,各自除了管好自己外,誰又會去注意別人?
「穿紫色衣服的女的,在半山腰處落隊沒跟上。」戴著墨鏡的某人開口了。
我噎了口氣,蹙起眉,人在半山腰就落隊沒跟上了,你到了山頂再來跟我說?耐著性子對在列的成員問:「你們有誰認識這個紫色衣服的姑娘?有沒有她的聯繫方式?」
鴉雀無聲!
咬了咬牙,人丟了不能不去找,寄望剩下的人有點團隊精神,能夠留在原地等我找人回來。剛準備開口把我的意思傳達,就聽好聽的男音再度開口:「你在這組織好人吧,我下山去找。」然後也沒徵得我同意,徑自往山下大步而走。
亮藍色在這山道上尤為明顯,而他走路的姿勢又特有架勢,腰板挺得直直的,步伐沉穩有力,這是長期訓練之後形成的。無疑,這樣的許子傑,很抓人眼球。
大約半小時后,亮藍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配上身旁的淺紫色,遠遠看還是挺美的一道風景線。兩人相偕走來,那遮了小半日的墨鏡,竟已摘下來,而那個落隊的姑娘面色嫣紅,一副欲語還羞狀。
這是個小插曲,在山頂遊玩了一陣,我就組織大家乘索道下山了。
第二站,東陽河畔。
一路聲情並茂地講解著,烈日炎炎之下,我是口乾舌燥。不知哪個好心又體貼的隊員從旁遞來了一瓶水,我嘴上道了聲謝后,就開瓶猛灌了好幾口,總算是解了那個渴,也潤了那個喉。但等扭轉頭時,卻愣住了,剛遞水的方向,只站了一人,許子傑。
見我看他,沖我亮了潔白的牙齒問:「還渴嗎?」
我手上一松,還剩了小半的水瓶騰的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垂下眸子看了看:「不要隨地亂扔垃圾。」然後轉個身往樹蔭底下走,閑涼地往那兒一站,乘涼!
我嘴角抽了幾抽,緩緩彎腰,把水瓶撿起來,走到垃圾桶邊扔了進去。
本以為這東陽河畔應該出不了什麼事了,我也盯緊了所有隊員,以防爬山時有人落隊的事發生。竟沒想小心再小心,還是又發生了點小意外,偏偏那個意外又是那紫衣姑娘。
不知是在最後被絆倒了,還是往前撲倒,連帶著前方的人也都趔趄過去,那個紫衣姑娘就「不幸」扭到腳了。我哭笑不得上前察看,見那腳踝處立即就腫起來了,只能扶著她到旁邊坐下。簡單推拿過後,仍不見好,怕是扭傷到骨頭了,略一沉吟就安排兩個同行的年輕女孩先送她回車上。再等兩位女孩趕回來后,才繼續遊河畔。
一番遊覽過後,回程時身側並肩了個人,亮顯的顏色,不用扭頭看也知道是誰。
「很看不出來,」他忽然開口,卻又頓住,在我忍不住側目時,他才緩緩道,「你居然也有一天可以這般面面俱到地帶隊,能夠沉著冷靜地處理各種突發意外。」
我微覺驚訝,這算是褒獎嗎?好像自認識他到今天,從沒得過如此好評。臉上展露微笑,我眯著眼眺望前方,淡聲道:「人都是慢慢成長,漸漸成熟,然後不斷進步和改變。」
如果停留在原地,那麼我蘇敏這一生可能就此毀矣。沒了老爹的照拂,沒了愛人的憐惜,就算小叔叔信守承諾護我一世周全,我也成了米蟲與頹廢無用之人。不會知道靠自己雙手掙錢是何等辛苦;不會知道生活可以壓迫人到沒有信仰和理想;同樣也不會知道,一個人活著,其實可以做很多事,權看你願不願意去做。
就像身旁這個人像現在這般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目光灼熱而凝烈。如果是在當初,我定是欣喜若狂到眼泛紅心,而此時我則能淡定地在心中滾著許多個念頭。這就是改變。
司機載我們回到出發地,與眾人告別後就欲帶紫衫姑娘去醫院,哪知她各種推託找理由。正待要苦口婆心勸解,卻見姑娘的目光時不時飄向我身後,恍然領悟,原來她不是不想去,而是這陪去的人不對!
這回我對人開口了:「能幫把手嗎?一個人不好扶。」
許子傑的眉頭微蹙了下,但還是上前扶住了姑娘的另一邊。我立時就覺得扶住的身子精神一振,又往那邊靠了靠,大有掙脫我之趨勢,真叫我覺得啼笑皆非。
以為此行可能會有什麼貓膩或者不可預料的事發生,卻沒想紫衫姑娘在看診時接了個電話,等從醫院出來時,大門口就等了一年輕小伙。然後她三步一回眸的,跟那小伙走了,兩人親昵姿態,怎麼看都像是情侶。駐足原地,等人都走遠了也愣是沒回過神。這都有男友了,還哈帥哥?虧我還給她創造機會,合著都名花有主了。
正打算與身旁的人分道揚鑣,卻被他先聲奪人:「幫了你忙后不會想過河拆橋吧,今天天還亮著,把昨晚欠的那杯茶給補上吧。」
我無語了,以前的許子傑不會糾結於一杯茶,他只會把那杯茶以命令的方式下達。而今的他會接受我的第一次拒絕,然後不接受第二次。可以說,我改變的同時,他也改變了,但骨子裡的一些東西卻沒變。
選擇從善如流,有些事躲不過,唯有面對。他找來這兒,必然是有事要與我說。
只是原本想好給他泡杯茶,把該說的說了后就送客的。結果事情發展到後來,變成是他喝完茶后,坐在桌前連晚飯也一起解決了,就因受不了他那激將法。
我秉持食不語的良好習慣,屋內除了動筷聲,算是靜謐。
總算許子傑在放下筷子后,給予評價:「味道不錯,去學廚藝了?」
我一下就笑了,為他前一句肯定的表揚,為他后一句對我的不了解。我收拾碗筷起身之際道:「其實從認識你那天起,我就會做這些菜了。」只是你從未吃過……
他的表情先是一愣,然後變得愣怔,在我走進廚房之前,都能感受到那目光緊凝在背後。我有意在廚房裡磨蹭,手裡刷著碗,心思盤旋著晚飯吃完茶也喝了該怎麼送神走。
剛如是想,廚房門口就出現道頎長身影。把碗麻溜沖洗乾淨放好后,手上的水就勢擦在了衣服上,回眸間就見他挑著眉道:「你這習慣倒是沒變。」
還揩在衣服上的手立即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在身側。
他問:「你何苦逼自己到這般?」
懵懂不明,我疑惑地看著他,不解他是何意。卻見他意思性地環顧四周,轉而再定看於我。我了悟過來,不由得失笑著連連搖頭:「你是覺得我這個屋不行?」
學他也環顧四周,每一件傢具都是我在二手市場買來的,每一樣家私都是我仔細積累收藏的,相比曾經可能是簡陋了些,但此刻的我覺得親切安逸,一切都挺好的。知道他不是那種看重金錢的人,是看我住這樣普通的小屋,買著十幾塊一袋的茶葉,覺得我是在以困苦懲罰自己。
殊不知我只是一個人努力地……生活,沒有那什麼逼迫與懲罰一說。老爹將我教得這麼好,他教我做人要刻苦、嚴謹;為人要豁達、看得開;他希望我能夠永遠無憂,我又怎會負他之願而將那些負面情緒佔據生活呢。
「蘇敏,你一定要當著我的面走神嗎?」
許子傑的聲音把我從神遊里喚回,他臉上已現慍怒。我做了回老虎口裡拔牙的事,身靠廚台邊,微仰著臉注視他:「其實,你要是還有事或有約的話,時間還來得及,我也正好可以……」
「正好可以什麼?你急著與人約會?誰?陸向左?」
我默了下,點點頭:「嗯,阿左要過來,你在這……」抬手在空中隨意比畫了下,接了下一句,「不是太方便。」
「蘇敏!」我的名字在他嘴裡滾出來,帶著咬牙切齒,滿臉的怒容藏都藏不住。他驟然跨近一步,低眸逼視著我,眸中淬了冰刀,「阿左?你有膽再說一遍!」
浮動的凝凜氣息,在我們之間流轉,我沒有眨眼,迎視著他的目光:「我說阿左今晚要過來,你在這兒不是太方便。你既然查到我在這兒,想必是知道阿左會過來這件事的吧。」
倏然身影疾走,一聲巨響從外傳來,是門的聲音。我走出廚房,突然間覺得屋子空寥寥的,只不過是少了個人,而那個人進這屋子前後只有一小時左右。我埋坐進沙發,陷入思潮。
如果到現在我還看不出許子傑是尋我而來的,那就真是太傻了。雖然我在離開H市后確實有意避開了可能被追蹤的痕迹,但還是很意外他會如此費心思找我。
基本上可以認定,藏匿此處的破綻來自陸向左。當初是陸向左帶我離開的,他幫我隱藏了形跡。但到了吳市后,我用難聽的話把他給轟走了。因為既然要重新生活,那就當是告別所有從前。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三四個月前,我又莫名感冒了,易感體質一生病就來勢洶洶,接連幾天都沒出門。陸向左不知從哪兒得知了這事,從H市趕了過來。
那次重感,陸向左就是安排我住院也是十分小心的,但還是被「有心人」發現了。
所以,我其實是有意讓許子傑進來的,有些事還是要有了斷的,如此甚好。本以為,生活可以恢復平靜了,他氣成那樣離開,應是不會再出現。所以我心安理得地開始正常工作,可是走進學校,再次被校長點名,推門而入時,校長旁邊英俊絕倫的男人赫然在座。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有些無力,又有些無奈,眸中的情緒一閃而過,隨即就掛上了微笑問:「校長,你找我?」
「小蘇,快來坐,有個事情要諮詢下你。」
微有訝異,居然還有事諮詢我這個體育代課老師?深感榮幸!
等校長把事情跟我一說,大致明白了什麼意思。就是創傑公司在學校設立扶貧助學基金,中間除去輔助貧困學生外,還有培養體育特長生的計劃。於是,這個體育特長生的問題,校長就特意來「諮詢」我了。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定是旁邊坐著的那位提出來的。我露出謙恭的笑容,擺正好應有的態度,向校長建議了兩名學生,完了又道出可能要與原來的體育老師也就是我的那位鄰居交接了,她的腿骨基本已經傷愈。
本來可能會再拖一段時間,現在嗎……就提前些吧。
基本上今兒走出這校門,我就與這所學校saygoodby了。體育老師能有什麼要交接的啊,把擔子一卸,換人上任即可。
「你何至於避我避到這般?真那麼不想看到我?」男人在身後的嗓音高傲而清冷,帶著無邊的諷意,又似藏著些別的什麼。
我頓住腳步迴轉身,他站在陽光底下,淺咖色的休閑西裝,銀灰褲子,低調的色澤卻將他襯得尤為俊酷。如果不是眉宇間深蹙著,如果不是眼中泛著寒光,如果不是唇角上揚了淺諷的弧度,那麼這個男人會顯得陽光又帥氣,而他周遭的景緻都只是虛設的背景。
我如是問:「子傑,你來找我做什麼?」
他微微一怔,應是沒想我會問得如此直白。頓了兩秒后,他又把問題拋給了我:「你不想我來找你嗎?」我學他蹙起眉,慎重思考這個問題。
想嗎?由心而答,曾經想過,後來就不想了。在老爹走的最初那陣子,我習慣在夜晚安靜地清醒,在白天喧鬧地沉睡,因為每晚的失眠真的讓我困擾。那時候曾想,如果他來找我,能夠陪在我身旁,該有多好,前提是我們之間沒有那些紛擾和已經失去的……
後來我孤身一人留在這座城市,開始漸漸習慣在人群中低調地行走;習慣淺笑著應付左鄰右舍的熱情;習慣與合得來的人嘻嘻哈哈;習慣與一些在乎或者不在意的人相忘江湖;習慣每周在三份工作里徘徊並井井有條;習慣一個人釐清生活中的瑣事;習慣偶爾閑來無事就穿梭在這偌大的城市;習慣回到出租屋放上音樂過單調的日子。
這時候,我發現自己開始享受這一切,喜歡上這種感覺,一個人的怡然自得,一個人的孤單,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好。會常聽那首奶茶的老歌《一輩子的孤單》,然後背下了歌詞。
當孤單已經變成一種習慣,習慣到我已經不再去想該怎麼辦,
就算心煩意亂,就算沒有人做伴;
自由和落寞之間怎麼換算,我獨自走在街上看著天空,
找不到答案,我沒有答案……
這不正是我的心境嗎?於是,在一切變成習慣后,我不再想他來找我了,就這麼過吧。因為我發現,但凡我不自量力想要改變這種習慣,那一定跌得又傷又重。就好比當年阿土的死,就好比後來小白的棄,就好比老爹的離,就好比子傑的愛。
所以,我想就這麼孤單下去,一輩子也不要緊。至少,不會再傷感情了。
這次回答他的問題,我從了心,走近到他身前,仰起視角。曾經這個角度看他是我最愛的,因為他在我心中從來都是被仰視崇拜的。「子傑,能不能拜託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就讓我安逸地留在這座城市,與孤單相伴,讓我獨自走一條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風景,聽陌生的歌,然後慢慢地,將費盡心機要忘記的人或事,忘記……
他的眼中泛起某種刻骨的情緒,刺疼了我的眼,那抹情緒叫痛楚。
終於,他轉身走了,沒留下一句話。
我凝著目光看他挺得筆直的背影,專註而剋制,安靜而死寂。某處的跳動,似乎瘋狂而絕望。這一次,應該是結束了吧,我心中如是想。
不是我有意將他推拒,而是不願他因為愧疚和責任來遷就我的任性。是的,在他看來,我來到吳市,住民宅,打著三份工,是在任性地懲罰自己。殊不知,自我的天空塌下那天起,就失去任性的資格了。
接下來,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原來的單調而一成不變。
如火如荼的國慶長假迎來,也到了全國各地旅遊高峰密集期。每天的時間都被排得滿滿的,通常回到家裡都已經晚上十點過後。這個如玉石般清透的城市,就是晚上遊客也興緻不減,紛紛暢遊在各個角落裡。
這股火足足瀰漫了有一個月左右,終於人們的遊興開始衰減,城市又逐漸恢復原有的安寧。而屬於我的黑色十一月,靜謐而來。情緒開始變得浮躁,我每天都過得恍惚,甚至夜裡在射擊館時,顧客與我說什麼,只看得到他們的嘴在動,聲音卻無法傳達於耳內。
老闆秦周把我喚去辦公室,問我是否出了什麼事,怎麼老是心神不寧又心不在焉。我張了張嘴好幾次,都沒憋出一個字來。我能告訴他說去年的這個月份,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能告訴他說在同一個月,將愛情與婚姻統統埋葬?我不能。
秦周見問不出什麼,最終建議我休假一周,等情緒調整好了再來工作。
我又開始日夜顛倒了,整夜整夜地睜眼到天亮,在發白的天光中迷迷糊糊睡去。夜晚安靜地清醒,白天喧鬧地沉睡,成了生活的主色調。就像是踏在懸崖邊上,靜靜等待著什麼,直到那天即將到來,我連白天都不再能入睡。
再也忍不住,買了最快一班去H市的車票,一天多的路程始終都渾渾噩噩的,不知腦子裡在轟亂著什麼。等抵達故土時,已是夜裡十一點多,攔到一輛計程車,報出地名時司機怔了怔,又問了遍,怕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我重複的答案沒有變。
司機沉默開車,只到快抵達目的地時,才猶豫著開口相勸:「姑娘,你要掃墓的話,最好還是白天來,這時候墓地一個人都沒有。」我沖他淡笑了下,遞上了一張紅票子道:「謝謝師傅,讓您這麼晚跑這一趟,不用找了。」
推門下車,司機在身後喊:「欸,姑娘,深夜這地打不到車,你要怎麼回去啊?」關切的聲音被吹散在了風中,我在心中想,這個司機是好人。
但是他不知道,過十二點,就過了老爹忌日了,而我也沒想今晚就回去。
循著記憶中的方向,找到了那塊屬於老爹的墓碑。很奇怪,這個地我就來過一次,卻將這個位置深深記牢了,因為,這兒是老爹的家。
天地,一片漆黑,頭頂的月光,只將周圍一塊塊豎立的墓碑變成了撩人的黑影。但是我卻不害怕,不是因為我藝高人膽大,也不是因為不懼鬼神,而是因為老爹在這裡。有他在的地方,向來都是安全的,他的懷抱曾是我一生的港灣。
接連多日的焦躁開始慢慢平復,早知焦躁緣起於何,我卻忍著不想回來,怕心再起漣漪,過不去這個坎,怕……去年的今天,一幕幕在眼前重演,心殤成灰!可終究還是沒忍住。屬於老爹獨有的日子,我怎麼能缺席呢?
席地而坐,伸手去摸墓碑上刻的字,一筆一畫凹凸不平,在蘇這個字上徘徊了很久。我曾經懷疑過這個姓氏,老爹用最悲慟的教訓來駁斥我的無理取鬧,我流淌著他的血液。
「老爹,我來看你了……」一句話出來,鼻子就酸了。抱住墓碑,我將額抵在某處凹凸上,恰恰就是那個「蘇」字,帶著絲絲涼意。
待酸意迴轉,心情平復時,才重新開始我與老爹的「談心」。
絮絮叨叨地將這一年的事娓娓道來,靜謐的空間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迴轉,但我想老爹定是能聽得見的。他看到我如今能夠獨當一面又無須再依靠人,應該會在那頭笑吧。
印象中他很少笑,額頭的皺紋,眼角的紋路都顯著嚴厲,是習慣所然。
可能就是他這種刻板而嚴謹的綠裝形象,根深蒂固地刻進我腦里,所以在那年看到子傑時,徒生出深度迷戀。「老爹啊,你看吧,我受你荼毒真是挺多的。本以為你能罩我一輩子呢,我也就不管不顧地胡作非為,反正有你在前頭擋著呢。哪想你突然就撒手不管我了,這一時之間要適應,還真挺難的。幸好我心理承受能力強,就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
我仰頭看那陰霾的漆黑天空,幽幽的聲音來自胸腔:「老爹,你怎麼捨得下我,讓我一人孤苦凋零?」眼睛刺疼,以為那裡早已乾涸,卻仍然有濕意泛起,有什麼滑過鬢角,埋入發中。老爹啊,無數個不眠的夜裡,我是那麼思念你,你可有在那個地方想念過我?
怎麼能不焦躁呢?去年的今天,我痛飲死離別,再過幾日,我又飽嘗生離別。同樣地,都是我生命中最最摯愛的男人。兩者相比,我寧願是後者,至少生離別只是情求不得,至少離別的時候我們都還活著。而前者,哪怕是窮盡一生,都再不能見到。
張小嫻說:曾經以為,離別是離開不愛的人。有一天,長大了,才發現,有一種離別,是離開你愛的人。有一種離別,是擦著眼淚,不敢回首。
我在生與死的離別中長大、成熟,然後擦著眼淚不敢回首。不過是眨眼的工夫,慈愛的臉永埋地下;不過是轉身的距離,我和他已經隔著一片汪洋恣意的海。
眼淚在黑暗中流淌,竟不知自己可以有這麼多的淚,是曾經笑得太多,所以將淚水都積聚了嗎?困頓著、荒撩著、枯坐著,直到天明。
保持同一個姿勢整整一夜的結果就是,四肢僵硬。我扶著墓碑扭曲了身體站起來,再度低頭凝目,輕語喃念:「老爹,明年再來看你。」轉過身,全身血液凍住。
他怎麼會在這裡?!
十幾米開外處,許子傑黑衣裹身凝立,額際的髮絲沾著晨露,與我一般。他這是來了很久?而我的敏覺性卻低到毫無察覺,是他潛藏蹤跡的功夫太高深,還是我沉浸在自己情緒里太投入?如果他來沒多久,那麼也目睹了我凄涼的情景;如果他來了很久,甚至從我踏入這墓地時他就在的話,那麼他就是觀賞了我從苦到悲的整個過程,這讓我情何以堪?
要知道,我可以將悲傷流露給任何人看,唯獨不能是他!從來不願在他面前,展露脆弱、表現無依,因為這兩種情緒只會加深他對我的愧疚,從而讓我陷入可悲的境地。在他面前,我智商不高,但還算有可用之處。時常犯二,但能博他一樂。即使轉身,也至少保留了微末的驕傲。然而此刻,我僅余的驕傲盡掃於地,無所遁形。
「為什麼你要跟著我?為什麼你就不能不管我?」尖銳的嘶喊劃破長空時,才發現來自我,我瞪圓了雙眼,比對面的他還要震驚,這是我嗎?我怎麼會這樣對我的子傑?可是,他還是我的嗎?我恍然搖頭,早已不是了。
他在向我走來,距離越來越近,直到跟前的時候停下,忽而抬起手伸向我。腦中做出一個避讓的動作,卻發現身體並沒隨腦而動,直愣愣地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微涼的指尖觸及我的臉頰,他低首輕聲說:「我沒有跟著你,昨天一整天我都在這,想代你為你父親守墓。」
心頭巨震,他說什麼?代我為老爹守墓?而他下一句,卻是直接將我整個人震到發麻,腦中只剩白光。他說:我怎能不管你呢,你是我老婆啊。
足有半分鐘的思維空白,半分鐘后,我也只能重複問一句話:「你說什麼?」
他指尖改為掌撫在我臉上,似嘆息似無奈:「我說,蘇敏,你是我的老婆,合法有證的,我不可能不管你。」掌心的涼意漸漸散去,溫度穿透皮膚沒入血液,卻焐不熱。從表層到內里再到心臟,我的周身都是寒涼的,感覺得到溫度也渴望著,但就是無法把那涼意溫暖。
往後大退了一步,臉頰也從他掌中退開,我迎著他的目光,幽聲道:「你不要開玩笑了,我們已經離婚了,一年前小叔叔就把離婚協議書拿給了你。」
他微眯起眼,眉峰又蹙在一起:「如果我說,我從未簽字呢?那張紙就形同廢紙。」
「不可能!」我大聲否定,「許子傑,你不欠我,真的,你無須對我心存愧疚而來補償什麼。說到底其實是我欠了你的,是我用愛情將你束縛,用婚姻將你捆綁。現在我把這繩索解開,還你一片清寧與自由,也請你放我獨自一人,好嗎?當我求你了。」
一長串話傾吐后,我再也待不下去,轉過身拔腿而跑。深秋的寒風吹起我的發,刮在臉上生疼,但再疼也疼不過心如割裂了般的痛意。人之所以卑微,是因為有比較,在這個人面前,我就是渺小到卑微的。
百米短跑的速度,跑出了墓地,我禁不住回眸看了一眼,心上的痛楚在加劇。遠遠地,那道身影屹立,像……冰雕一般,動也不動,甚至連轉身看向這邊的動作都不曾有。子傑!無數個聲音在心頭吶喊著他的名字,但凡我只要失去些理智,就退回去沖向他了。
可,理智還在。我重新邁開步伐,往馬路而奔,不知跑了多久,再回首已是看不清墓地了,我終於大喘著氣停下。買了最快一班回吳市的車,但也是在兩小時后發車,計算時間抵達終點時,應是凌晨。
沒有去別處,就坐在候車廳內發獃。視角被陰影遮擋,黑色皮鞋,深色西褲,深色西服,一整套凝重肅穆的打扮,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誰了。如卸去渾身的力氣般,緩緩向後靠在座椅背上,我就著這樣的角度仰望:「小叔叔……」
登上回程的大巴車,我的顛倒生物鐘開始起效,昏天黑地就睡了起來,等到終點站時,還是大巴司機將我推醒的。有那麼幾秒鐘,我腦子空白,不知身在何處。腳踏實地時,我深吸了一口氣,焦躁一時間無法消除,至少回去看了老爹,心不再糾結了。
至於……其他,還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