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獵場
鹿慨喬見過廣袤貧瘠荒涼的無主荒漠,見過物種潰決過後的蕭索生物鏈,見過穹頂中那些卑微到近乎原始的生存狀態,那些因為資源極度匱乏而引發的知識壟斷,最終帶來了階層間不可逆轉的壁壘與隔閡,將同樣物種下的生靈,生硬的劃分出了一條永難逾越的鴻溝,宛如......進化成了兩個不同的物種。
向上,是人,向下,只是動物。
他甚至見過兩個穹頂的孩子因為幾顆罐頭玉米粒,就奮不顧身的跳進齊腰深混雜著排泄物的污水池,並為此大打出手。
那些荒蠻的打鬥與周而復始的機械勞作,在他看來曾統統是沒有希望的自我放逐,那種為了生存填飽肚子而不得不四處覓食的行為,與灰暗溝壑里的癟蟲有什麼區別?
人活得不像人,像一具具會喘氣的屍體。
但這樣的感受,畢竟只是一句帶著主觀情緒的修辭手法,更多只是存在於他的想象中。
然而遼闊的想象,也遠遠比不上此刻真切看進眼裡的畫面,所帶來的視覺衝擊。
現實已經不給他餘地去發散思維了。
他腦中的畫面與現實漸漸合為一體。
看不到邊際的紅蓮中間,那些不會喘氣,但會涌動的殘肢斷體,彷彿一瞬間有了生命,距離鹿慨喬最近的那具肩膀,還似乎試圖伸半個懶腰來著是吧?
而更多的形態,粗略的一眼望過去,則是滿目血肉模糊的交疊器官。
在看到層層環繞在一起宛如還粘連著粘液的一團腸子時,鹿慨喬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應,一偏頭,吐了起來。
「別吐了,給我憋回去!」山魈大喝一聲,上前來就要把鹿慨喬撈起來。
但他此刻埋在霧靄底下,視線一片混沌,腦子也不聽使喚,就算心裡本能覺得小白的話得聽,可還是身不由己的只能任憑肚子里一陣陣痙攣,直不起腰來。
可很快,幾乎就是下一秒,他突然感覺到身下淤泥中的稜角彷彿簌簌動了起來。
那些他原本以為的殘枝敗葉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識,「咔咔」幾聲脆響之後,就在他身邊,一個七扭八歪被碎骨碴子拼湊起來的骷髏馬,就這麼搖搖晃晃的從迷濛的霧靄中站了起來。
鹿慨喬心中一愣,還在想著這馬是透亮的嘿,一絲皮肉包裹也沒有,哪怕被它活活給吞了,是不是下一刻也就原樣從它肋條骨里掉出來了?
「鹿慨喬,你真的是夠了!」山魈忍無可忍於他的愣神,捏著他的胳膊往自己的肩膀上一甩,就要反向逃跑。
然而去路還沒挪出去兩步,一具更大的骷髏便自眼前拔地而起,生生截斷了他們的去路。
山魈本魈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從它身體間或猛烈的瑟縮來看,它在本能求生欲的驅使下,已經生出了反抗被人操控的意識,只要小白神思稍許虛晃,它就竭力的試圖要掙脫逃跑。
碎骨碴子們就跟冬眠過後蘇醒的萬物似的,迅速糾集周遭的可組合同伴,拼接出了一個又一個形態鬼魅的骷髏怪物來,聲勢浩大的將鹿慨喬幾個包圍在了中間。
但其中成型最多的,還是馬或類似馬的形態。
鹿慨喬被扛在山魈肩膀上,居高臨下這麼一看,那紅蓮朵朵盛放的樣子,實在像極了等上菜的自助餐盤,靠,還是帶蓋子能保溫的那種!
然而視角還沒維持幾秒,又猝然變換了角度。
身前像猩猩似的一具骷髏抬起臂膀,獵獵帶風的就朝山魈臉側掃了過來。
這一巴掌打下去,只怕鹿慨喬就要上演一出活生生的身首異處了。
小白來不及動作,只能完全靠本能的薅著山魈的頸毛,調轉過它的肩頭,雖然避過了鹿慨喬的位置,卻算是變相的暴露出了自己這邊的空檔。
於是骷髏摔下來的手臂毫不客氣的將他從山魈的肩膀上掃了下來,直接墜進了腳下的霧靄中。
就趁這個空隙,山魈眼神一變,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兩邊手臂交替的拄在地上,大跳著就要往外跑。
鹿慨喬一個沒穩住,直接從它的肩膀上滑了下來,要不是在它突起的屁股和肩膀中間有一處隱隱的腰窩,這會兒大頭朝下掉下去,摔也要摔暈了,那可就真是死的透透的一點兒活路都沒有了。
有了這麼個緩衝,鹿慨喬忙不迭的抓緊了山魈粗黑的腰毛,感官因為打小也沒受過這麼大的刺激還在一陣一陣的犯迷糊,可剛剛小白跌落下去的身影還是深深落在了他的虹膜上。
眼見小白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來,由於身量太小,頸部往下都看不清楚,只有一顆小小的腦袋勉強露出來,腦後發梢上還甩著一個小蓮蓬,一起一伏的,瞧著實在弱小可憐又無助。
小白身後猝然立起一個白鶴似的骷髏骨架,兩翅在空中忽閃幾下,刺耳的戾鳴伴著混響壓蓋下來,尖銳的喙已經高高揚起,正沖著小白的腦袋上啄去。
「小白!」鹿慨喬覺得自己激動的都帶出了鬼音兒,不過這麼混沌的場合下,高八度的尖銳叫聲成功的吸引了小白的注意力,使他快速找准了方向,並伸出手朝鹿慨喬這邊跑來。
與此同時,這猝不及防的一嗓子,也成功的把已經滿腦子驚恐萬狀的山魈推入了另一波顱內高潮,它脊背上的毛根根倒豎,瞳仁都跟著縮了縮,屁股底下點個火就能上天的架勢,甩著膀子不管不顧的就往前跑去。
大力出奇迹,橫衝直撞的,居然一個矮身的骷髏骨架都被它直勾勾的撞散了花!
但可惜離開了一定的距離,也或許是小白此刻無法集中注意力的關係,使他沒有辦法再次快速的控制住炸了毛的山魈,只能任由這玩意兒一騎絕塵的往前竄。
眼看著小白一路追趕的腳步慢了下去,而山魈又跑出了忘我的境界,鹿慨喬遠遠送出的手幾次和小白的指尖一觸即開,卻就是沒能握住他的手。
「小白!小白!再快一點兒!」
小白說不出話,只能不住的對他做口型。
「什麼?你說什麼?」鹿慨喬越急越燥......餘光看到後面一具骷髏馬又橫著俯衝了過來,兩隻前蹄向上一提,就奔著兩人中間落了下來。
小白大概是真被逼急了,沖著他一個無聲的大喊。
鹿慨喬瞬間覺得被噴了一臉憤怒,福至心靈的居然看懂了那口型應該是一句......額,不太好聽的罵人話。
說來也奇怪了,剛剛小白要和他說什麼,他眯了半天眼睛也沒整明白,可這句粗話一出口,他居然一下就反應過來了,忙揮手往自己腰上一摸,還沒等抓穩,就大力將那根長長的鐵鏈朝著小白的方向甩了出去。
山魈這會兒跑出了蛇形走位,小白又要不停躲避襲擊,這一下一下的閃神,只被鐵鏈尾端砸中了手腕,卻沒抓住。
鹿慨喬已經開竅,就不猶豫了,拽著鐵鏈扽回來,順著小白的方向再次扔了出去,「快,抓!」
這次打到了小白的頭,在腦門兒上磕出了一條明顯的紅印子,卻還是沒有抓住。
鹿慨喬有那麼一秒的走神兒,愣愣的看了小白一眼,覺得今天就算從這兒出去了,只怕早晚也是要死在小白手上的,總之這一關恐怕是在劫難逃了。
第三次甩出鐵鏈的時候,兩人總算磨合出了慌張的默契,鐵鏈甩過來的片刻,小白提前伸手,整個人往後一閃,又跟著鐵鏈的走勢往前一探身,總算抓住了鐵鏈,他趕忙攥牢固,手腕翻轉,讓鐵鏈在手腕上迴旋著繞了幾圈兒,腳底下就幾乎已經被山魈迅猛的速度拽離了地面,從一顆小腦袋逐漸在霧靄上露出了大半的上身來。
鹿慨喬呼出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早已經冷汗橫流了。
他一點點收著鐵鏈,企圖把小白拉回山魈身上來。
哪知道這安全感完全是紙糊的錯覺,剛剛還風馳電掣的山魈猝不及防的一個急剎車,稀里嘩啦的撞倒了好幾具白骨骷髏,又突然轉身朝著蓮潭深處跑去。
這個急剎車的慣性把腳底無根的小白一下甩回了山魈身上。
鹿慨喬一把緊緊抱住他,兩人在山魈的腰窩上艱難的會了個師。
小白身上的衣服已經給劃破了不少,衣擺和袖口上都是大口子,小腿上還隱隱浸出了血跡。
他一把揮開鹿慨喬的攙扶,一臉帶著點兒負氣的倔強,幾下爬到山魈的後背上,左右兩手分開各自抓了一把毛,屏住呼吸,勒韁繩似的猛一向上用力。
山魈沒頭沒尾瞎跑的態勢終於被止住了,邁腿的速度也遲緩了下來,瞳孔集中一陣渙散一陣,跟神經出了問題似的,折騰了好半天,才徹底恢復了最初的溫順,開始被小白驅使著一邊躲避襲擊,一邊又調頭向來路跑去。
「這他媽的什麼鬼!」鹿慨喬手腳並用的攀附過來,一手抓著山魈,一手拽著小白的衣角,防止他再被甩出去。
小白又過了一會兒,徹底穩住了情勢,才草草解釋了幾句。
「見過捕蠅草嗎?一樣的,只不過這『獵場』規模更大一些。」
鹿慨喬這會兒還沒完全從暈頭轉向中掙巴出來,聽了幾耳朵腦袋也不轉,居然問了句八杆子打不著的,「你剛才連名帶姓第一次叫我全名,還挺......噗!」他話沒說完,臉一下貼在了山魈後背上,吃了一嘴毛。
「壞了......」小白手臂都僵硬了,咬著嘴唇手下又一提,小聲說,「又有人闖進來了!」
「呸!呸!什麼?」鹿慨喬聽小白的語氣就知道事情要壞。
原本白骨骷髏的數量還不算太多,躲閃右避的也還有一線生機,可隨著小白這話,鹿慨喬已經隱隱看到了遠處更多巨型的骨架鱗次櫛比的死死堵住了來路。
原路返回是最近的逃生路徑,可此時已經沒辦法硬闖了,只能順應了山魈最開始的本能選擇,再次調頭向蓮潭未知的更深處逃去。
鹿慨喬逆著風,眯著眼睛回望。
他們這邊跑得熱鬧,來路那邊也不冷寂。
遠遠兩個黑衣人正被一群骷髏圍剿合圍,逼到絕路時,其中一個黑衣人猛的向上拋起一張漁網,隨即兩人踏在上面提腳一躍而起,黑衣兩翼一展,竟壓著紅蓮之上低空飛行起來,遙遙一看,像極了兩隻晦澀的烏鴉。
「這是不是跟蹤你過來的那兩個人?我記得入水之前,他們好像就是來抓你的!」鹿慨喬驚了,「他們怎麼追進來了?」
小白冷冷的回頭看了一眼,抬腳踢了鹿慨喬一下。
「抓緊了!不留命在這裡,今天是出不去了,留你還是留他們,你自己選!」
鹿慨喬轉頭看了看遠處,又仰頭看了看小白,半晌喃喃道:「你真的......是個小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