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所謂道不同
「你真的是老頭子嗎?」小白反問了一句。
鹿慨喬一時語塞,這個反問過於奇妙,他此刻該怎麼回答,才能顯現出自己是個真誠的人呢,左右腦互毆之後,他選擇了沉默。
不過小白好像也並沒有預期會得到一個怎麼樣的答案,全情投入的驅使著山魈往蓮潭中心而去。
「如果一直往前面跑,是不是就能出去了?」速度越來越快了,鹿慨喬看著前面漫無邊際的紅蓮,差點被一條骷髏巨蟒的尾巴掃飛出去。
他剛剛一直都在的,一幕幕也都經歷了的,並沒有靈魂出竅,可那種心態怎麼形容呢,就像一切好像和自己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關係似的,總之就是非常遊離在外的沒什麼參與感的感覺。
而且不止剛剛,自從他來到這個詭譎的地方之後,他的心態就一直都是這樣的,完全沒有真實的害怕或擔憂,幹什麼事兒多少都帶著一些遊戲的心態。
他不止一次的覺得或許自己下一秒眼皮再睜開的時候,就已經回到了那個真正屬於他的地方,甚至覺得他如果稍微表現出一些從心來,那些隔著激光屏幕或是水幕觀看著這一切的「觀眾」們,還指不定會怎麼捂著肚子等著嘲笑他呢。
但影影綽綽的,小白的緊張情緒也傳染了他,他開始逼迫自己認真的去對待自己眼前的境遇。
來路是最短的捷徑,他們步行進來的並不遠,山魈一路狂奔,幾乎已經跑完了大半的路程。
但顯然是尾隨而來的那兩個黑衣人,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也驚擾到了紅蓮,以至於被多重圍獵,導致他們不得不反向奔逃。
若單單隻是形態各異的白骨異獸,他適應了最初的視覺衝擊之後,倒也覺得還好了。
可小白那句必須留命下來的話,讓他倏然意識到使自己真正開始感到恐懼的,是一片迷茫難卜的未知。
小白速度越來越快,一把拽住他的馬尾,將他被大風吹離骨了的身體又拽回來貼在山魈背上。
「沒人能活著走出紅蓮谷另一側的邊界,你想的太多了!」
「你這話自相矛盾你沒發現嗎?」鹿慨喬兩腮里兜得全是風,「你能理理思路再和我說話嗎?我不想當你的累贅,我也不想稀里糊塗沒意義的丟命!」
他說著甩著自己腰上的鐵鏈,感覺有救小白的經驗之後,還真是越用越順手了,兜了個圈兒往右後方一擲,竟直接把那方位欲襲擊過來的一隻炸膀骷髏山雞給干飛了,「我這會兒醒過點神兒了,我想出去,我想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操,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太累了啊!」
小白估計也就是年輕,要不然這會兒估計都能給憋出心梗來。
還以為鹿慨喬是燃起了什麼豪情凌雲志,還以為他是想起了什麼......結果居然這麼氣急敗壞的叫囂了一大通,就是單純的因為他!累!了!
這倒霉催的處境,難道不是因為他而起的嘛!
小白抽空騰出一隻手來,狠狠的砸了兩下自己的心口,覺得簡直堵得呼吸都憋悶了。
「好......我好好說,你仔細聽,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抓牢了山魈,別離開我的視線,就是幫了咱們倆最大的忙了!」
鹿慨喬手抖的厲害,腰桿僵得已經快成鋼板了,那種體力耗竭的無力感,真不是矯情,「你不是、不是那個什麼一滴血嗎?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是不是?說得那麼懸乎,能亂城禍國的架勢,現在你不能、不能使使厲害......」
小白伸手撈住了鹿慨喬鐵鏈的尾端,反覆和山魈的毛髮系死纏繞在一起,然後飛起一腳,直接把還在口無遮攔碎碎念的鹿慨喬給踹了下去。
鹿慨喬毫無心理準備,大頭朝下的倒吊在山魈的尾巴根兒處,臉沉在混沌迷濛的霧靄中,只能隨著顛簸間歇性的看到倒置的背後情形......這回踏實了,他看不見前路所謂的未知了。
身後兩個烏鴉似的黑衣人仍在朝著他們這邊低空飛行而來,身型十分穩健,並沒有太過慌亂。
每飛行百餘米,便將那張漁網抻起一些,四腳踏在上面借一下力,而後再次矯捷的向前飛行。
但仔細觀察之後,鹿慨喬發現他們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飛行,更像是藉由衣袖兩翼的特殊設計,通過漁網借力後向前滑行。
倒控身體加上巨大的顛簸,他大腦充血,再一次感到了由眩暈帶來的嘔吐感。
如今身處在蓮潭的什麼位置,他失去了居高臨望的優勢,已經不好判斷了。
可山魈飛奔的身勢忽然緩慢了下來,他還是能感受到的。
「小白?」他強忍著噁心喊了一聲,看到隨著他們的減速,身後的兩隻「烏鴉」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小白卻渾然未覺一般,山魈的動作與剛剛相比幾乎算作停滯了下來。
近了喂!近了嘿!
「白!白啊!」鹿慨喬嗓子都喊劈了。
那種視覺倒置的感覺帶來的感官衝擊是加倍的,這兩個黑衣人身後追擊著的骷髏骨架因為高速,幾乎已經快要連成莽白的一片了!
近了!真的太近了!近到鹿慨喬已經覺得只要對方一張網,就能把自己和小白罩進網裡去的時候,山魈忽然原地加速,猛的向前縱身一跳!
一陣腥風從臉邊閃過。
鹿慨喬長大了嘴。
時空彷彿都被按了慢放鍵。
腳下迷霧炸開,山魈剛剛起跳的地方,赫然綻放出一朵碩大到畸形的紅蓮,花瓣肥厚殘破,上面附著著的筋脈遒勁醜陋,根根分明,粗壯得近乎抵得上鹿慨喬的手臂。
花心一坨濕軟的腐肉忽然伸展向外,脫離了團軟的形態,變得剛勁有力,朝著鹿慨喬的面門招呼了過來。
是一條舌頭!
舌苔清晰,舌側還鼓起著顆顆腰鼓般大小的肉瘤,涎水伴著腥臭被甩飛進半空中。
鹿慨喬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幾乎要被那條悍然的大舌頭卷裹入腹,卻被腰上的鐵鏈牽引,與那巨舌的動線擦身而過!
但在他身後一路追來的兩個黑衣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他們藉助風勢助推向前滑行,自然就沒有辦法臨時快速的在空中調轉方向。
如此突發的情況發生不過瞬息之間。
其中一個黑衣人直接被卷進了舌頭中部,不過轉瞬,就被碾壓成了肉泥。
而另一個黑衣人身體更靈活,飛的也更高一些,他慘叫一聲,被巨舌頂端捲住了雙腿,可最後時刻,強大的求生欲使他不管不顧的將手裡的漁網猛力的往前一揮,想要套住點什麼支撐物來幫助自己借力從巨舌口下脫逃出去。
只是央央蓮潭,除了會噬人的紅蓮與腐骨,還會有什麼?
唯一的希望,也只有與巨舌擦身而過的鹿慨喬他們了。
鹿慨喬聽到了黑衣人的慘叫,也看到了前一個黑衣人被吞噬的全過程,那種生命在眼前真切隕滅帶來的心靈衝擊太過震撼,以至於他腦袋一暈......眼見著那漁網在眼前徒勞滑落時,居然奮力的伸手給......勾住了!
他拼盡全力拽住那漁網不撒手。
黑衣人彷彿剎那間找到了逃出生天的全部指望,他猛地抬頭望向鹿慨喬,大喊一聲:「救我!」
山魈還在全力的向前奔逃,卻叫身後的重量給拖的一個踉蹌,險些被慣性給帶倒。
巨舌還在往回收力,舌身在半空中環繞盤舞,奮力拉扯著已經到嘴了的食物。
「救我!救救我!」黑衣人雙腿已經被扭斷了,腰部生生被扭曲拉拽出了自轉體一百八十度的詭異形態。
有這龐然大物的掣肘,山魈的體力完全帶不動,不僅不能繼續向前,反而竭盡所能也還是被不斷向後拖拽回來。
「救我啊!我不想死!」黑衣人高喊。
鹿慨喬看不了那樣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咬緊牙關,拚死拽著漁網不撒手。
鐵鏈末端受不住這麼大力的拉扯,山魈的黑毛被撕扯下來一大片,鹿慨喬整個人忽然向下一墜。
小白回身過來,已經看到了全部情形,當即氣紅了眼睛,粗聲大吼道:「鹿慨喬,你這個棒槌!你快撒手!」
「救我!救我啊!」黑衣人一聲高過一聲。
鹿慨喬周身血管都因為倒控發力快要爆掉了,眼底一片血紅,沖小白喊:「一條人命啊!放手就......真死了!不是......玩的!」
山魈的毛髮不堪重負,又一大片扯了下來,鹿慨喬直接被帶著朝巨舌的方向飛去。
小白豁然向下一撲,一手拽著山魈的尾巴,一手拉住了飛出去的鐵鏈末端,幼小的身軀不堪重負,聲嘶力竭的喊了一聲:「放手!」
但眼見著光喊已經是徒勞了,小白眼底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抬起一隻手,從髮髻里摸出一枚小銀鏢,用盡全力向那個黑衣人射去。
黑衣人手臂一麻,倏然撒開了手中的漁網,被巨舌拋向半空中轉了兩圈,然後躍起一纏,直接沒了聲息。
而在巨舌進食的空隙,周遭鋪天蓋地的骷髏骨架都暫緩了動作。
趁著這個短暫的空隙,山魈甩掉了牽制,趕緊調轉了方向,全力向來路跑回去。
萬里蓮潭盡皆成了腦後的飄渺紅暈。
界碑已經觸手可及。
可倒吊的鹿慨喬還是死死的拽著手裡的漁網......
過了界碑,再看蓮潭,又恢復了之前的寧靜致遠,彷彿那獰惡兇殘的修羅場竟完全不曾出現過一般。
小白鬆了手,將木偶般僵直的鹿慨喬扔在地上,自己爬下來,半靠在山魈身上平息著喘息。
山魈的目光都獃滯了,目之可見的瘦了一大圈兒,不知道要啃多少草皮才能補回來。
就這麼安靜的僵持了很久,小白爬起身,走上前去,一腳狠狠的踹在了鹿慨喬的屁股上。
鹿慨喬一個骨碌爬起身來,眼圈通紅的瞪著小白。
小白冷冷的看著他。
鹿慨喬抽了一下鼻子,說話都帶了鼻音,跌宕的情緒一開口就忍不住了,「你......」可指責的話又完全說不出來,只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似的,怒視著小白。
小白把他的複雜神色都看在眼裡,原本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受傷了,沒想到卻只得到對方一副殺父仇人似的眼神,緊緊抿了一下嘴唇,返身走回山魈身邊。
「那是一條人命啊!」鹿慨喬在身後顫聲說。
他不是聖母附體,大道理他都懂,可他就是!就是!接受不了!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死在自己眼前的感受!
他的人生從來沒經歷過,這還是出生以來頭一遭!
要不是因為眼前是個大猴子還有個小孩子,他都有心想要找個草窠去抱頭痛哭一場了。
他強梗著脖子,把那種難言的震驚和委屈憋了回去,朝著小白挺了挺腰。
小白微微蹙了下眉。
鹿慨喬又吸了下鼻子,生硬的說:「給我解開,我本來還想著護送你采了葯回了鎮里再走......現在看起來,咱們實在不是一路人,道不同強捏不到一起!快解開,我不會害你,也不會到處瞎說,你自己心裡也有數,咱們就在這兒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就完了!」
他心裡有情緒,出口的每個字都恨不得夾槍帶棒的狠狠發泄著。
小白兩拳緊緊的攥著,小臉煞白,把話都咬碎在了齒縫間。
「你還是這副狗樣子!」
可惜山魈累殘了,要死不活的完全無法詮釋出小白這句話的氣勢。
鹿慨喬自己情緒失控,當然顧不上體察別人的情緒,抬起袖子往臉上胡擼了一把,又挺了挺腰,負氣的說:「快!」
小白幾步走上前,從脖子里掏出鑰匙,打開了鏈子,就背過身去。
「滾滾滾!有多遠滾多遠,這輩子都別讓我再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