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腦袋裡的風
房間里是靜的,真空一般的靜。
呼吸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心跳起搏的幅度簡直像腔子里都被整個騰空了出來。
徐師侄不知所蹤,一聲呼喚未至,再喊下去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鹿慨喬乾脆抿緊了嘴唇,連聽著自己剛剛出口的聲音都瘮得慌,就是那種連聽自己聲音都覺得陌生的感覺。
此前他原本還一直在惴惴的揣測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還能有什麼更猛的招呼?
等到徐師侄把他乾脆利落的投擲進這個陷阱一般的房間內,自己卻消失了的時候,鹿慨喬才忽然有了一種原來也不過如此和想來終於如此的落地感。
徐師侄的歷史使命告一段落了。
餘下的路只能靠鹿慨喬自己走。
他的破衣爛衫雖然不怎麼體面,但還是能夠蔽體的,可現下他不知道有了幻覺還是怎麼著,總覺得自己像赤身露體的招搖在戲檯子上,被黑暗中的一雙雙眼睛戲耍調戲著。
說戲耍調戲還算他自我感覺良好,現實情況顯然比這更糟糕。
有多糟糕,他想不到。
他的想象力有壁,這是眼下對他來說最大的弱勢。
房頂雖然閉合了起來,但這個房間總體上還是符合他的想象,古色古香、規規整整的陳設,沒有多敞亮,但兩扇窗戶還挺大,外頭當空泛綠的月光依稀照射進來,等他眼睛能適應房間里的昏暗之後,也足夠使他看清楚周遭的一切了。
這是一間長方形通敞的房間,一塊竹屏風隔在了中間偏右的位置,左側是廳室,右側是卧房。
鹿慨喬掉在了卧房這一側,一抬眼就能看見半垂著帳子的木床,床頭一個掛衣服的架子,地中間放了張小圓桌。
床上側卧著兩個人。
鹿慨喬攥著自己的領口,忐忑不安的往床邊探頭看了看:一個和自己面相差不多的男人——不出意外應該就是懸壺堂倒霉催的花大夫本夫,躺在里側的也應該就是他老婆了。
這兩人安睡的甚是平穩,呼吸平緩綿長,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兩人連胸膛起伏的頻率都是一致的,這......就非常不同尋常了。
鹿慨喬沒敢貿然伸手,他回頭找了找,從身後的小圓桌上抄起一個鐵質的高腳燭台,扽掉了上頭還插著的小半根蠟燭,掄進手裡試了試手感,才再次走向床邊。
他壓低了嗓子,出口才發現自己已經有了氣若遊絲的本事,「花大夫,花大夫?」
他叫完又用燭台在花大夫的肩膀上推了推。
花大夫沒動,他推完了一下先把自己嚇了一個激靈,光速收回手,抽咽似的倒了幾口氣,才又如法炮製的用燭台去碰了碰里側花老婆的肩膀,依然沒什麼反應。
鹿慨喬戳在當地遲疑了一陣子,想著眼下的情形,留給自己的選擇其實並不多。
他快步走到窗前,依然謹慎的用燭台代替爪子,推了一下窗欞,是紋絲不動的倔強——果然是這樣!按照他的推測,假使門窗能讓他隨意的闖出去,那徐俠客把他從房頂丟下來的行為,豈不是弱智?
可他留在這裡又能怎麼樣呢?
要怎麼樣,不能痛快說出來嘛!
除卻了其它可能性,留給他發揮主觀能動性的選擇非常有限,腦子裡卡頓了似的就是一直重複著小白說的,把花大夫一家人挪到外邊去的話。
總歸比坐以待斃強。
鹿慨喬不舍燭台,再次回到床前,捏著被子角一掀......
「啊!」短促的急呼沒能控制住,長出了自己的意識一般飛出了他的喉嚨。
看起來沒什麼異樣的花夫婦,居然完好的只有一雙露在外面的頭顱,而掩在被子下面的起伏身型,則完全是由密密匝匝的肉白蛆蟲組成的!
被子覆蓋在上面,它們尚且能保持著起伏的堆疊形態,而被子一旦揭開,裡頭的蛆蟲就瞬間像泄了湯的水蛋,稀里嘩啦的散碎鋪陳下來,頃刻間密布佔滿了整張床塌。
暗色的床笫間一層反光的白,還是會涌動的白。
而花夫婦的頭顱完全沒受影響,依然有條不紊的呼吸安睡著。
鹿慨喬的頭皮都爆炸了,本能的一翻手,用燭台勾住被角又蓋了回去。
他的第一反應是扎進骨頭縫裡的麻,第二反應接踵而至,就是抑制不住的想吐。
與此同時,因被子蓋回去的氣浪衝擊,幾條蛆蟲從床板上跌落到了床邊的腳踏上。
鹿慨喬實在忍無可忍,攥著衣領,一邊作嘔,一邊逃命似的跌跌撞撞往廳室跑去。
可反胃的感覺呼嘯而來,他喉間一陣痙攣,顧不上選地方了,一手撐住眼前的竹屏風,就嘔出了幾口酸水來。
眼睛和鼻腔瞬間醋辣起來,嗆咳的止不住,手裡一抖,失了力道,竟然直接把屏風推倒了。
淚眼婆娑里,他餘光掃見一個黑影竟然沒有來得及反應,隨著躺倒了的屏風,被突兀的晾了出來。
雙方都非常無措的彼此對視了一下。
那黑影「噌」的一下跑進了牆角一片陰影遮掩中,消失不見了。
而鹿慨喬則猴子似的竄上了旁邊的圈椅里,連嘔吐感都壓回去了,毛骨悚然的半天沒緩過神兒來。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貓,腳跟兒抖得像抽風,恨不得後腦勺兒也長出一排複眼來,真正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才安全。
房間里靜謐一如最初,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剛才因為太突然而沒來得及過腦子的畫面一幀一幀的往腦子裡迴流......鹿慨喬掐著自己的手背用力一擰!
想起來了,那影子。
是一團粘液似的帶著體積感的灰黑色,像一具從腰部被斬斷了的小人兒,只有胸腔以上的形態,一雙過分纖長的手臂,肩膀上卻扛著一個異常窄小的腦袋。
除了通體灰黑的烏塗色澤,黑影沒有五官,也沒有其餘可供辨別的器官。
鹿慨喬多麼希望自己的腰上還拴著那條狗鏈子啊,多麼希望鏈子的另一頭,還有小白那雙細白稚嫩的小手啊!
白啊......你在哪兒啊?
他想小白的時候稍微有些愣神兒,身體僵滯了一會兒沒動。
暗影裡面漸漸便開始有些蠢蠢欲動了起來。
貼牆根兒一排十餘個棗核形態的小腦袋支棱了起來,如同給暗影鑲嵌了一行花邊兒。
鹿慨喬悚然一驚!
尼瑪他原本以為就那麼一個小玩意兒,結果這花大夫的房間里居然都不知道究竟藏了多少個!
而且因為他表現出來過於從心的反應,那些小棗核顯然也開始捨棄了潛伏的試探,開始躍躍欲試的往他這邊靠攏過來。
鹿慨喬在圈椅上蹲不住了,恨不得整個人掛在了狹窄的窗台上,手裡握緊了燭台,防禦性的往前一比劃,呲牙虛張聲勢的大吼了一聲。
可那些黑乎乎的小棗核僅僅只是停頓了一下,就再次加快了速度,朝他靠近了過來。
就在腳邊了,就在腳邊了!
一個小黑影一馬當先的順著圈椅的木架吸附了上來。
鹿慨喬掄起燭台朝他打了一下,可那東西自帶的黏性,居然直接順勢粘在燭台上。
那東西一上來,鹿慨喬瞬間就感覺到了重量感,他嗓子里怪叫一聲,直接連燭台一起遠遠的扔了出去。
燭台落地無聲,上頭的小黑影旋即離開了燭台,又貼地快速朝著圈椅的方向爬過來。
「啊啊啊啊!滾開!都他媽滾開!」鹿慨喬徹底麻爪了,腳底下一失重,直接從窗台上跌了下來,也顧不得摔得胯骨生疼,就往廳室的空敞處跑。
可他跑起來才發現,小黑影的數量遠不止圈椅附近的那些,眼下他目之所及的邊邊角角里,似乎都藏著一顆顆棗核似的腦袋。
「我、操!」鹿慨喬連滾帶爬的去推房門。
房門看起來也不怎麼結實,門閂是從裡面落鎖的,可一根胳膊粗細的木檁條,卻猶如千斤重,任他如何扛頂,都挪動不了分毫。
這就有些把人往絕路上推的意思了啊。
鹿慨喬冷汗漣漣,絕望里只能背靠著房門,怒瞪著那些鬼鬼祟祟的東西,破音的高喊:「老子、老子不管你們是什麼東西,要殺要剮的來個痛快的,別這麼背地裡嚇唬人玩兒!狗娘養的,老子認了,老子十八年後還是響噹噹一條漢子!」
這恫嚇非常不體面了,甚至可以說毫無威懾力。
於是那些黑影也不再遲疑,在一個打頭的帶動下,一擁而上,朝著鹿慨喬襲來。
鹿慨喬退無可退,只顧死死盯著腳邊移動最快的那隻,卻沒瞧見門板上已經隱藏的一隻,此刻高高探出頭來,兩隻手臂一把抱住鹿慨喬的的腦袋,挺動著身體就往他耳朵眼兒裡面鑽去。
這是一種要把人活活撕裂的劇痛,遠遠超出了一個正常人所能忍受的疼痛極限。
鹿慨喬尖叫著抬手去拉扯著腦袋上的一團粘膩,可是這東西竟像是完全沒有實體一般,手指穿過它的身體貫穿到底,前面被掐斷的肢體又能頃刻間無縫恢復如初。
超負荷的劇痛肆虐,思維早已經提前陣亡下線。
鹿慨喬只剩下本能的尖叫和肢體扭曲卻徒勞的掙扎。
「砰」的一聲,毫無預兆之下,盤繞在他頭上那隻犀利的黑影居然就這麼爆裂了!
殘肢碎成了一地粘液狀的濕點子,雨滴一般。
鹿慨喬被勒得想吐又吐不出,頭暈目眩的站都站不穩,甚至有種腦子裡進了水的幻覺,殘留的一點兒余念浮光掠影的想著,那玩意兒炸裂的時候居然有真實的聲響誒......
也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又一隻離得最近的黑影竄了上來,如出一轍的企圖往他耳朵裡面鑽。
頭骨要被生生撕裂的感覺再次襲來,與此同時,鹿慨喬懷疑除了進水,好像腦袋裡還被灌進去了風。
否則怎麼腦中此刻竟然回蕩起了獵獵的風聲,灌得他整個人都開始虛浮迷糊起來,連反抗的力氣也疲軟了許多。
很快,這隻黑影也炸裂了。
鹿慨喬被折磨的臉面煞白如鬼,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有很長時間,他都無法穩住自己身體的顫抖,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全是咸濕的過堂風呼嘯而過。
黑影們似乎被之前兩個殞命的同類所震懾,上前的腳步稍微放慢了一些,可沒過一會兒,彼此無聲的交流了一下,居然有幾隻最前面的,又一起沖了上去,團團緊裹了鹿慨喬的腦袋。
這猝然的襲擊好懸沒把鹿慨喬直接刺激瘋。
他不辨方向的往前跑,一頭撞在了牆上,撞了一個跟頭,又尖叫著爬起來,甩著腦袋繼續不管不顧的換了個方向撞去。
還真是大力出奇迹。
堅不可破的夢魘一般的窗棱,竟然叫他生生撞掉了,連人帶窗跌進了外頭院子的地上。
落地的瞬間,一個黑影拚死往裡面一擠!
鹿慨喬腦子裡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好像被刺破了,疼的他全身不受控的痙攣佝僂起來,指甲掐進掌心,一片鮮血淋漓。
隨後是接二連三的爆裂聲。
鹿慨喬......鹿慨喬......
鹿慨喬......
腦子裡迷迷糊糊出現了一片山巒雲海,強光里兩個人相對站著,他自己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的雲淡風輕,對另一個人說:「那是陰垢,化於百年以上的無主墳塋,生於沉積腐土間,最喜歡物色一整座村鎮,圈在裡面戲耍,然後一個一個吸附化身進去,將那裡的人變為行屍走肉,長長久久的成了它們的養料......」
「你又是哪裡聽來的這些腌臢故事,非要拿來噁心我!」另一個人嫌棄的說。
他又說了什麼,逐漸淡化聽不清了。
鹿慨喬......
鹿慨喬......鹿慨喬......
又來噁心我......
陰垢......
是陰垢......
鹿慨喬粗喘著眯著眼,被一點點零星的碎光晃花了眼睛。
重影聚攏又渙散。
腦袋裡的風更迅猛了。
他像一條即將咽氣的白魚,半張著嘴,木然的看著院子里廊檐下,用紅線掛著的一串串嬰兒,風鈴一般發出叮噹脆響,每個嬰兒都在對他笑......對他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