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軟硬不吃徐師侄
鎮子里十分安靜,自從鹿慨喬和徐俠客下坡快速走進鎮子里開始,這種感受就越來越強了。
剛才蹲在草木中,微風打著樹葉和蒿草的聲音,還能在說話交談的空隙里被清晰的感受到,蛐蛐兒的叫聲離耳朵很近,嘈雜的甚至讓人感到心煩。
可過了稻草人的陣仗,一切卻彷彿瞬息間就被凈化了一般,眼中看到的一切都靜止了,耳中聽到的一切也漠然了。
腳步踩在青石板上,甚至找不到任何存在感。
鹿慨喬意識到這個情況的時候,還刻意蹚著腿拖了一步,又用力跺了跺腳——真的沒有聲音。
兩個人一直潛在貼牆的檐影底下,鹿慨喬一把拉住了只顧悶頭往裡面走的徐俠客,「嘿,我說師侄啊,你有沒有覺得哪裡有點兒怪怪的?」
「怎麼了?你發現什麼了?」徐俠客沒回頭,貓腰扒著一家刀具店門前黃銅打造的大菜刀,藏在後面,狀似機警的往前面觀察著。
「我說不上來,反正你們這兒就沒有他媽什麼玩意兒是正常的,可是......」鹿慨喬突然用力的在徐俠客後背上拍了一下,他五指併攏突起,形成中空的形態,這要是當成耳刮子扇下去,指不定得多響亮呢!可偏偏打在徐俠客身上,卻彷彿打進了一團軟趴的棉絮里,竟然也沒有任何聲響。
這下狠手的一記后心拍,徐俠客卻甚至都沒有感受到。
見鹿慨喬半天沒言聲,還支棱著耳朵往後湊了湊,追問道:「可是啥?你快說啊,不說咱們趕緊干正經事去。」
鹿慨喬覺得自己腦袋裡的血都有些涼了。
他影影綽綽的有了一些猜測,但總因為受到他認知水平的限制,而無法形成一個系統完整的鏈條。
「徐......師侄啊,你轉過來一下。」鹿慨喬覺得自己的聲音稍微透著點兒哆嗦。
「誒?」徐俠客不明所以的應聲轉過頭來。
月光慘白沒變,卻不知道為什麼映在徐俠客的臉上,生生帶出了一抹淡淡的綠色,他臉頰綳的很緊,某些側面的角度能看見條狀的肌肉紋理,像極了黑心美艷老闆娘掛在樑上的那幾條風乾臘肉。
「說啊,師叔,我發現你這性子真是急人的很。」徐俠客催促道。
「嗯,我是想說,咱們、咱們統共剩下了三個人,小白那裡我還是不太放心,要不咱們還是先找地方匯合了再說吧,啊?他現在在哪兒,咱們去找他吧?」鹿慨喬兩手背在身後,絞在一起相互施虐著,手指關節都給掐出了血印子,才勉強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可他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餘光一直盯著徐俠客轉過臉來時,從右邊眼眶裡爬出來的那條白白肉肉的蛆蟲,從眼角順著下眼瞼,慢慢爬過顴骨,爬過下頜,又順著脖子隱進了領口下面。
有那條蛆蟲襯托,徐俠客平庸的臉更顯明艷生動了,嘴唇血殷殷的,十分搭配此刻慘白泛綠的臉色。
鹿慨喬的第一反應是喊媽媽,但他隨後即刻認識到了遠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腦子裡跳出來的第二個名字,就是小白。
鎮子一定是被某種不知名的神秘力量所控制了,也許徐俠客在山坡上對他們說的話都是真的,他真的只是去了趟茅廁,一切就都變得不一樣了,他真的回了客棧,可是沒有人回應他,他也真的趕去花大夫家救火,可發現那裡並沒有著火。
他真的一板一眼的和他們介紹了鎮子里的情況。
就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為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卻只有他自己全須全尾的從鎮子里輕鬆的走了出來。
這不科學啊。
鹿慨喬嘴角不住的輕微抽搐著。
他猜想徐俠客的身份更像是一個魚餌,他被放出來,是因為「他們」要他出來,如此才能誘使小白和自己毫不起疑的也進入鎮子中。
這麼想著,鹿慨喬的眼睛暗暗掃向了不遠處鎮口的那一排草扎人——這麼長時間了,火依然熊熊不絕,可難得掛在草人身上的破衣爛衫,竟像是鐵鑄的,根本一點兒沒有隨著燃燒而消殘,又堅挺又頑強的始終保持著他第一眼看見它們時的姿態。
就這火勢,烤他都烤熟了!
對方是誰,鹿慨喬不知道,但他認為徐俠客現在的狀態,似乎並沒有立即要傷害他的意圖,反而更像是想將他引到某一處地點去。
眼下再後悔貿然進入鎮子,也不現實了。
但從剛一進入鎮子,徐俠客就「露餡兒」了的情況來說,他直覺自己現在就算拔腿就跑,恐怕也很難順利逃到鎮子外面。
但他也並不想逃。
他不知道小白是不是也會對這一切異樣產生和自己同樣的警覺,總之他必須找到小白!不能留小白在這裡一個人面對危險!
「小白做事有自己的章法,不用你擔心。」除去臉,徐俠客的語氣倒是一如往常,沒有什麼異樣。
「你不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鹿慨喬賭他暫時思維還在線,壓低了聲音說,「你知道那個紅蓮谷嗎?」
「我知道啊。」徐俠客不明所以,想想又「啊」來了一聲,「你是第一次見,害怕了?」
「是,」鹿慨喬點點頭,「我沒見過那陣仗,一屁股栽在裡頭,觸發了紅蓮獵場......」
「嘶......」徐俠客吸了一口冷氣,像是眼前已經出了那副慘烈的場景,「我說你們怎麼回來的這樣晚,敢情是這麼回事。」
「你別打岔,這不是重點,」鹿慨喬說,「重點是小白為了救我,受了重傷......」
「重傷?傷在哪裡啊?」徐俠客有些著急了,可想想又搖了搖頭,「那小白解下銀鏢也是有些衝動了,他.......」他不肯再說下去。
「我看得真真兒的,」鹿慨喬在自己身上一頓猛戳,「這兒,這兒,這兒,全傷著了,那大舌頭,啪啪啪,啪啪,」他皺著眉頭胡亂「嘖嘖」一大通,「他是硬挺著不說,怕你們擔心!可我心裡還是放心不下,徐師侄啊,咱們去找找小白吧,我答應你,只要看到他能撐得過去,咱們立馬去花大夫家搬人,我一句扯後腿的廢話都不再說!」
徐俠客臉上當真是滿滿的擔心,這真情流露蓋過了詭異的面容,倒不像是裝的,鹿慨喬偷偷看在眼裡,心裡稍微安穩了幾分,嘴裡又沒溜兒的胡扯了幾句紅蓮獵場的情形和小白的傷勢,直讓人覺得小白還能喘著氣回來,真算得上是人間奇迹了。
「你這說的我心裡也......」徐俠客腦子裡的那條筋大概只有一條且不會回彎兒,忽然一拍大腿,「還是不行,小白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別說了鹿師叔,你要真擔心他,我看不如這樣,咱們快一些去花大夫家搬人,等一切都妥當了,我再和你去找小白。」
鹿慨喬還要再說,徐俠客卻不由分說的反客為主扣住了他的手腕,一股蠻力上來,鹿慨喬根本不是對手,兩腳在地上拖出了兩條印痕,轉眼間已經走出了大半條街去。
徐俠客的手是濕的。
鹿慨喬的袖子從手腕位置很快濕到了臂肘處,沒有風,涼涔涔的感覺卻像一條蛇,順著胳膊一直盤進了心裡,每個毛孔都滲出了涼氣。
迂迴曲折在徐俠客這裡根本沒有用,他咬死了要按照小白吩咐的去做,不知道是不是個好事。
「我自己走,自己走!」鹿慨喬知道自己的掙扎都已經成了徒勞,只能哄他鬆手。
可徐俠客認死理,一邊快速往前走,一邊說:「師叔莫不是又想耍賴,這種時候,您老就別再鬧了,咱倆早搬完早完事,回頭我給你捶背揉腿啊。」
沒一會兒,花大夫家的藥鋪就已經在眼前了,牌匾上三個大字,徐俠客停下來一努嘴,「懸壺堂,到了,就是這兒!」他左右活動了一下手腕,又扭了扭腰,「就是門閂在裡頭,咱們要進去,還得翻房頂上去。」
鹿慨喬深吸了一口氣,打量了一下,果不其然,剛剛遠觀時還一副火勢滔天的樣子,站在牌匾幌子底下,卻一片沉靜凝肅,哪裡有半分火光的影子!
徐俠客點腳剛要動作,身型一頓,驀然轉頭看向鹿慨喬,「師叔,還是你先上去吧,你踩著我肩膀,檐子上有我剛剛推出來的豁口,你攀著那裡不費力的,我......我怕我先上去了,你就跑了。」
防人防到這個地步,鹿慨喬是插翅也難飛了,他點點頭,示意徐俠客矮身下來。
徐俠客也不多話,背過身扎了個馬步。
鹿慨喬踩著他的大腿,餘光看見他領口下頭一條若隱若現的蛆蟲,心裡一哆嗦,腳下就打了滑,幾次都沒爬上去,後來慢慢有些急了,手腳並用的往上爬,把徐俠客的一頭散發直接揉成了鳥窩,總算爬了上去,可奈何腰部乏軟,晃晃悠悠的想站也站不起來。
徐俠客也不指望了,全當自己肩膀上扛了個沙袋,點腳一躍,勾住了房檐,兩臂用力,生生帶著鹿慨喬一起翻上了屋頂。
鹿慨喬喘得比徐俠客還厲害,四處望了望,「人都睡在哪兒啊?」
這房子是「回」字型的結構,店鋪兩翼連著後頭院子里的正房和東西廂房。
徐俠客往後面指了指,「花大夫兩口子住那個正房,他兒子媳婦兒帶著小孫孫住在東廂房,咱們先去挪花大夫。」
火生髮在這裡,鹿慨喬不敢掉以輕心。
徐俠客領著他從房上一路爬過去,很快到了正房頂上。
那上頭還有幾塊瓦片被翻起來的痕迹,和周遭的整齊相比很是突兀。
徐俠客手腳麻利,掀開了瓦片,那下頭的雨苫已經被割破了,是個可以由一人出入的洞口。
「師叔,」徐俠客看了鹿慨喬一眼,「你先下去吧?」
高仿的商量語氣,眼神里卻不留餘地。
鹿慨喬喉間動了動,剛剛都沒能說動徐俠客,此刻只怕更難了,而且謎底沒有揭開的時候,一顆心都是懸著的,人來都來了,還不如開誠布公的晾一晾,反而沒了恐懼的念想。
想象里的恐懼,往往比真相本身更恐懼百倍千倍。
鹿慨喬別無選擇的把心一橫,覷眼往房間裡面看了一下,烏漆麻黑的也不像有什麼,便翻身攀著洞口,倒著把腿先順了下去。
徐俠客兩手攥住他的一隻手腕,給他借力。
一入房間,鹿慨喬就感到后腰發冷,等腦袋過了房檐,忽然毫無預兆的感到手腕上一空——徐俠客居然放手了!
兩三米的高度倒還不至於把人摔成什麼樣,但鹿慨喬一把老骨頭嘎嘣脆,掉到地上恨不得哪裡都響,酸疼的兩眼發黑,緩了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
「師侄?」他從地上艱難的爬起來,朝著剛剛掉下來的地方一仰頭......沒有!沒有人!沒有透天的洞口!一片黑漆漆的房頂,完好無損......
心跳聲驟然震得耳膜鼓噪如雷,鹿慨喬冷汗剎那間濕透了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