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洗澡的權利
這三日來,鹿慨喬日夜躺在空敞的地上放挺,真真到了間有頂有牆的屋子裡,反而有些睡不著了。
他不缺覺,趁著夜深人靜,拖拉著腰上的那條鐵鏈,盡量悄無聲息的往門邊挪,扒在漏風的縫隙里觀望外頭的情形。
片刻之後,外邊有一雙眼睛,悄默聲的扒在外頭,也往裡頭瞧。
好巧大家扒的是同一條門縫。
大眼瞪小眼之下,外頭那人「噌」的一下就竄了。
鹿慨喬不敢再往外面看了,還當是客棧里看守自己的人露了行跡,一時害臊所以遁了呢。
這叫什麼事,趕明兒見著了,難免不是又一場尷尬。
好不容易又蹲在柴火上熬到了夜色返青,小院里開始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鹿慨喬壓抑不住好奇,又走過去看,就見院子正當中,那個方臉路人徐俠客,正在比比劃划的拿捏開了架勢,準備練拳腳。
鹿慨喬本著知己知彼的心態,仔細觀摩。
徐俠客人長得憨直,沒想到關節也憨直,就跟鐵打的一樣,而且還是塊銹死的鐵嘎噠。
他一招一式都透著僵硬的笨拙,即便鹿慨喬這種不知道功夫為何物的人,用腳趾頭想,也覺得起碼著,動作也得流暢圓融一些吧?
偏偏徐俠客就要反其道而行,一頓一頓,跟卡了幀的文物膠片似的。
就這麼著從頭到尾耍了五七八遍。
連鹿慨喬都能跟著磕磕絆絆的比劃下來了。
結果徐俠客再來一次起手式,居然又調頭撅腚的翻開那本已經被反覆摸到紙張稀爛的秘籍,最多也沒能一氣兒連續做上三個以上連貫的招式。
鹿慨喬微微嘆了口氣,默默挪了回去。
只是令他沒想到的是,這乏善可陳的練功場景,居然成了之後幾天他生活中的全部消遣。
他彷彿成了一株被遺忘的雜草,除了每一天被投喂上兩頓饅頭,在這院子里,再沒有個喘氣的肯來搭理他一下了。
被藏在後腰的第一茬饅頭皮上,已經長起了寸許高的綠毛。
鹿慨喬忍無可忍,半夜裡一節一節的鋝著鐵鏈子上的環扣,搓得直冒火星子,硬是向外騰挪出了一步的空間,天還沒亮,就推開柴房的破門,早早的蹲坐在門檻子上,等著徐俠客來練武。
「早啊!」鹿慨喬看見人影就兩眼冒光,揮舞著手臂朝徐俠客打招呼。
徐俠客抽冷子看見他,嚇得一哆嗦,還以為是山上爬下來討食的大馬猴,做了個防禦的招式,扎著馬步蹚過來,好半天才在一團黑漆麻黑中看清楚了這個烏糟糟的老乞丐。
「是你啊,」不知道是不是時間磨平了防備,還是他本心就忘性極大,總之徐俠客居然非常客氣的和鹿慨喬打了個招呼,「好多天沒看見你,差點兒把你給忘了呢。」
說完,也沒什麼多餘的寒暄,直接翻開秘籍,攤在磨盤上,哼哼哈嘿的練了起來。
起手式,掃堂腿,蛇形兩進......什麼來著?
徐俠客那裡動作剛一頓,鹿慨喬就趕忙介面道:「出右拳,胸前畫一個西瓜,」他邊說邊比劃,「這麼著,往外一推,哈!」
徐俠客不放心的又瞟了一眼秘籍上的記載,狐疑的又做了兩招。
鹿慨喬見勢忙道:「反身,肘擊,高抬腿,嘿!」
徐俠客這回真不淡定了,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捧著秘籍就跑過來,坐在鹿慨喬旁邊,瞪著眼睛急切道:「沒想到咱們還是同宗同門!不知你是......」
「好說好說,」鹿慨喬眯眼自我介紹,「我叫鹿慨喬啊,那天不是介紹過了嘛。」
「原來是鹿師叔!」徐俠客眼神熾熱。
這話問得有些怪,鹿慨喬編不下去了,見徐俠客眼底滿滿的真誠,大著膽子問:「師......侄啊,你怎麼認出我是你......咳咳,師叔的啊?」
徐俠客垂頭黯然神傷道:「原來鹿師叔是不知道我的故事,哎,當年我師父是師祖的唯一弟子,哪想半路遭遇不測,臨死前才想到自己衣缽無可傳承,便將這本不傳秘籍信手給了我,哦,我那時正蹲在他旁邊解手,師父他讓我好歹不忘師門,盡己所能,發揚光大,所以我從兩歲起就開始練這本秘籍,到如今已有將近二十四年了。」
他說著,用手憐惜的又摩挲了幾下書頁泛起的毛邊兒,「我師父既然已經不在了,那再有同門,必然是我師祖新收的徒弟,也就必然是我的師叔了。」
鹿慨喬訕訕的不知道該回應個什麼表情,「那你知道,咱們這一派,叫個什麼名兒嗎?」
再莫名其妙,暫時掛靠個組織也還是靠譜的。
徐俠客直白的搖搖頭,「不知道。」
自己師門都不知道,還勁勁兒練了這麼多年?鹿慨喬不信這世界上還有這麼軸的人,「那這些事情都是誰告訴你的?」
徐俠客老實回答:「門口算命的陳先生啊,他當時的攤子,就在我和師父附近,是他親耳聽到我師父的囑託,轉述給我的。」
這個中間人一出,鹿慨喬再沒有追問下去的興緻了。
他揉了揉自己太陽穴,覺得和徐俠客說話有點費腦仁兒,「你練了二十四年了,還得照著看嗎?」
「練舊如新啊!」徐俠客扯開秘籍第一頁,向鹿慨喬展示。
難道練舊如新的意思,不是讓練習的人都能保持一顆虔誠敬畏之心嗎?難道是讓練習的人,一直裝失憶嗎?!
算了,隨他去吧。
「好孩子......」鹿慨喬喉間動了動,賊眉鼠眼的掃了一圈兒空落落的院子,套了這半天的辭,可就專等著這一句了,「徐師侄,你看那天的事情,都不過是一場誤會,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還能興風作浪不成?趁著沒人,你給我解開了鏈子,放我走吧,啊?」
徐俠客愣愣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是不能理解,「鹿師叔,你在這裡不好嗎?又沒人打罵驅趕你,有房子遮身,有吃食果腹,我看可比你在外面流落街頭強了不是一點半點啊。」
「這還強?」鹿慨喬尖著嗓子一聲顫音,把旁邊筐里的公雞給嚇醒了,還以為自己玩忽職守錯過了時間,忙不迭的梗著脖子就開始打鳴。
天亮了可就不好行事了。
鹿慨喬攥住徐俠客的手,表演起老淚縱橫來,「徐師侄,那天你也親眼看見了,老闆娘的瓶瓶罐罐全折在了我手裡,婦人心,那是海底針吶,難保哪天緩過神兒來,不給我來個『咔嚓』利索的。」
「那都是為了嚇唬你,你那天最開始是自願撲身出來救小白的,我們都看見了,老闆娘不是這樣的人,你放心吧。」徐俠客笑著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回身又開始比劃了起來,還興緻盎然的說,「鹿師叔,別想那些了,我繼續練,你給我指點指點!」
鹿慨喬下狠手照著自己大腿根兒擰了一把,老臉憋的通紅,撲通跪在了地上,振臂高呼道:「士可殺不可辱啊,這鏈子分明是拴畜牲的,尊嚴,我的尊嚴啊!」
徐俠客臉上表情一陣抽搐,似乎有些動容,又似乎單純只是有些覺得寒磣,總之他反覆糾結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也罷,人各有志,海闊天空也許更適合師叔你的廣闊胸懷,那我就......」
「好孩子!好孩子!」鹿慨喬激動的臉頰泛紅,生怕徐俠客反悔,連聲音都不敢放開,只含在舌尖上顛簸。
徐俠客朝他走了兩步,忽然停住了。
鹿慨喬順著這便宜大侄子的視線往旁邊一瞟,隨即感覺到了什麼是心如死灰的深刻含義。
這大早起的,白蓮花怎麼出來了?
「小、小白......」對方什麼都沒說呢,徐俠客自己先做賊心虛起來,一副生怕人家不想多的樣子。
小白比劃了幾下。
徐俠客這才呼出一口氣,頓了一下,見鹿慨喬還在擠眉弄眼的看著自己,忙後知後覺的解釋道:「老闆娘折了寶貝,怒急攻心,病了幾天了,小白想讓我和他去趟後山,采些化淤去火的草藥。」
鹿慨喬順著他的話,思緒一跑偏,順嘴問道:「生病了還要去山頭兒現採藥?你們是店裡缺錢,還是鎮上沒大夫?」
徐俠客對師叔知無不言,「你在柴房關著,大概不知道,前兩日鎮上鬧邪祟,好幾家襁褓中的小嬰兒都叫人攝了魂,不哭不鬧的被拿一根紅線串起來,風鈴似的掛在了房樑上,家中有孩子的都嚇怕了,這兩日都緊閉門戶,也包括咱鎮上花大夫的藥鋪子,我這幾夜都在鎮口守著的,不過沒發現什麼,大家又傳說是邪祟藏進了山。」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鹿慨喬努力提升自己的閱讀能力,不過聽是聽懂了,卻沒有太直觀的感受。
小白也算顧及著徐俠客的面子,他說話時一直沒打斷,見他不說了,才給了他個眼神,自己上前端著竹筐,倒出賴在裡面的公雞,一甩背在了背上。
「那我先和小白去採藥吧,落日前還要趕回來守鎮子呢,」徐俠客低聲快速的對鹿慨喬說,「要不你老人家再忍耐兩天?」
鹿慨喬真是一時也忍不了了,難怪這兩天客棧里這麼消停,戰鬥力這麼弱,敢情是黑心老闆娘病倒了!
還有比這更天時地利人和的機會了嗎?
即便徐俠客剛剛將他偷偷放了出去,他也得有命躲得過門口算命的陳瞎子,和賣變態餅的那人棍吧?這倆人跟左右護法似的拱衛在客棧門前,外加上一個再沒露過面的豬......
「師侄啊!師叔這一命,就全在你身上了!」鹿慨喬殺雞摸脖子的對著徐俠客做了個掙命的表情,然後趕在小白轉回頭的最後一瞬,一腳狠命踹在了徐俠客的小腿上。
徐俠客愣在當下,不痛不癢的低頭掃了一下褲子上的腳印......
小白已經走過來了,鹿慨喬沒想到徐俠客記性差,反射弧也這樣長,只能垂死掙扎的對著他嚎道:「要不你們帶上我吧,啊?啊?」
「啊......」聯繫上下文,徐俠客終於彎腰抱著腿「瘸了」,「小白,我、我練功崴了腳,恐怕走不了遠路,要不你帶著我......帶著這位大叔去吧?」
小白眼神不善的射向鹿慨喬,半晌才沖徐俠客比劃了幾下。
徐俠客連連點頭,「放心吧,我一定照顧好老闆娘,守好客棧,你們早去早回!」
小白不再多言,直接進了柴房,解下地角鉚環上的鐵鏈,牽在了自己手中。
鹿慨喬總覺得,相比於來這裡之後遇到的所有人,唯獨這個小白蓮,彷彿對羞辱自己有謎一般的執念。
不過這一切與重獲自由相比,都是毛毛雨啦。
就這麼一個小毛孩子,且讓他得意一下。
等到了深山茂林,他鹿慨喬再老衰,也不至於對付不了一個孩子,到時脫身而去簡直不要太簡單。
於是時隔多日,他終於再次聞到了自由的空氣。
真香!
從客棧出來,鹿慨喬還是第一次看清了這個地方。
古色古香的房舍街道,青石板的地面,一條弧形的清渠將大半個鎮子半包在中間,往北去的青山前還架著一副窄窄的虹橋。
客棧有個好聽的名字,牌匾上的字跡他不認識,問了陳瞎子,告訴他叫:「客歸處」。
小白背著竹筐遠遠走在前面,遛狗似的拖著身後的鹿慨喬。
鹿慨喬心裡也有點氣,故意拖拖沓沓的慢慢走著,恨不得一進山就趕上日薄西山才好。
但走了一兩個小時之後,他倒不是有意找麻煩了,而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兒,不得不真的把重量託付給了前面那個孩子,被他架車似的拖著往前走。
濃林越走越深遂,腳下逐漸沒了路,每一步都像開荒拓土,要使足力氣才能落到實處。
小白手裡拿著一根一人高的粗木棍,不時在路過的草木深處敲打一下。
草葉劃開,倏爾露出一個人工壘砌的石塔來,說是塔,也只是十幾塊相似扁平的石頭,按照由大到小的順序,層層堆疊起來的。
最上面的一塊石頭上,幾筆劃痕,粗粗的勾勒出一個人像,面目倒是沒有標註,唯獨抬起的一隻手掌端正遮在臉前,掌心上一隻碩大的眼睛,目光攝人。
鹿慨喬還在好奇的看著。
小白卻毫不猶豫的抬起腳來,一腳踹倒了那石塔,上頭的人像骨碌碌的滾向了不知何處。
到底是個小孩子,還是個事多的熊孩子!
又攀過一片山垣,鹿慨喬實在耐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得像條狗。
小白扯著鐵鏈,用力一拽,無聲的展示著自己的不滿。
鹿慨喬一言不合就開始脫衣服。
小白蹙眉朝後面隱隱退了半步。
鹿慨喬指著旁邊蜿蜒的山澗,哀聲說:「多少天了喂,縱是乞丐也該享有洗澡的基本人權吧?你牽著我不嫌熏得慌嗎?我洗個澡,咱們也歇一歇,不然你硬拖著我,我走不動,還不是白耽誤功夫?」
小白似乎有些意動,明顯是發自肺腑的嫌棄他臟......
鹿慨喬也懶得和他計較了,赤腳剝了衣服,又去剝褲子,兩手在褲腰上頓了一下,抬頭苦著臉道:「商量商量,這鏈子忒礙事,先給我解開一會兒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