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齊軍埋骨冢

第6章 天齊軍埋骨冢

小白直截了當的搖了搖頭。

鹿慨喬把衣服狠狠的往地上一摔,故意把步子踏得死重,拖拉著腰上的鏈子,踢掉了鞋,往山澗里一跳......就沒了頂!

誰能想到這裡面居然有暗坑!

他從前學過游泳,但什麼泳姿在要命的時候也統統來不及使,本性渾然天成的就自動開啟了狗刨模式,可這副老身體分外僵硬虛弱,抓騰了不多幾下,他已經灌進來一肚子的水,甚至在水壓之下,已經抵抗不住水流往鼻腔里倒灌的趨勢了。

腰上忽然一緊,順著那股吃力的勁道,鹿慨喬彷彿看到了曙光,趕忙攀著那鐵鏈奮力向上一竄。

小白不過一個十歲的孩子,剛剛差點兒被鹿慨喬入水的慣性一起給帶進了深潭裡。

幸而他手腳靈活,腦子也還算反應的快,最後關頭單手抱住了岸邊的一塊巨石,又用腳尖一點一點的勾住旁邊的大樹,將鐵鏈繞在樹根上借力,才勉強救回了鹿慨喬一條老命。

山裡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啊,鹿慨喬趴在那塊救了命的石頭上,大頭朝下的控肚子里的水,一張嘴,還嗆出一條小魚來。

小白的衣服剛剛被撲在地上拖拽了一路,也髒了,臉上跟小花貓似的,抬起腳來照著鹿慨喬的屁股就是狠狠的一踹。

想想不解氣,又踹。

仍不解氣,再踹。

鹿慨喬還沉浸在剛剛的驚嚇與前途未卜的扼腕中,懶得給那孩子一個動作反饋。

小白自己平息了一下怒火,走到山澗邊,撩水給自己洗了把臉。

兩人又在無聲中僵持了一會兒,鹿慨喬只覺得背上一涼,偏頭去看,發現居然是那孩子將他的破爛衣服浸濕了,正試圖要給他擦澡。

心意大概是好的,就是手法上,怎麼說呢,有點像屠宰后給豬滾水刮毛......

「其實你這孩子......」鹿慨喬翻了個面兒,很識相的側身躺著,任對方給他擦洗,一抬眼看見那孩子一張唇紅齒白的小嫩臉,硬生生把那些不大友善的形容詞又咽了回去。

他像一堵歷經了歲月蹉跎的老牆,經過一番下死手軟磨硬泡的搓磨,終於在剝落了皚皚塵垢后,現出了幾分略帶凄惶的人色兒來。

前後左右都得了,只剩下孤懸的中間一截。

鹿慨喬還沒不要臉到如此令人髮指的地步,「嘿呦、嘿呦」的貓著腰竄起來,自己蹲到了岸邊,「這我自己來,自己來!」

小白累得夠嗆,看樣是沒少出汗,外衣也解下來掛在了樹上,學著鹿慨喬坐在岸邊,小腿以下浸泡在了水裡,撿了一片寬大的枯葉,在手裡不住的扇風。

鹿慨喬打理乾淨了自己,順著褲腳撕下了一圈布條,攏著一頭蓬亂的頭髮,給自己扎了個妖嬈的馬尾,稍微抓住了一咪咪青春的尾巴尖兒。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有點兒孤僻,不愛說話,」鹿慨喬偏頭看了看那即使安靜的時候,也一臉肅穆緊繃的孩子,暗自做了一番心理建設,還是沒忍住聖父情節,輕聲說,「聽說你家裡長輩生病了?你別誤會,那天老闆娘不是對那些騎兵這麼說的嘛。我雖然不知道真假,但是也想勸你一句。」

他頓了頓,見對方沒反駁,不禁加快了語速,「多大歲數就做多大歲數的事兒,你這年紀,就該多玩多笑,沒心沒肺的瞎胡鬧,老綳著個臉,像別人都欠你錢一樣!還有啊,做人最重要是要心地善良,多想多做那些樂觀積極向上的事情,尊老愛幼,善待他人,是吧,你瞧你給我拴這麼條鏈子,算怎麼回事?我這麼大年紀了,咬咬牙也就忍過去了,你說,別人會怎麼看你?丟的是你的臉喲,將來那都是你人生的污點!」

小白面無表情的聽他說完,幽幽的站起身來。

就在鹿慨喬老懷安慰的以為對方被自己給感化了的時候,小白直接背後起腳,把他踹進了水裡。

但與上次不同,鹿慨喬不再是慌張的無根浮萍了,他掙巴著拽住鐵鏈,順桿往上爬,勉強又探頭出了水面,抹了一把臉,吐出一口水,「噗!」

「快拉我上去,別鬧!我歲數大了,受不得涼,回頭走不動,你還得背著我,這是給你自己找罪受呢!」

他仰著頭,話還沒說完,就見小白的臉色變了,眼睛直勾勾的望著他的方向。

他後知後覺感到腰間似乎繚繞著什麼細碎的觸感,帶出一抹異樣的瘙癢。

那麻酥酥的感覺搭配著涼津津的溪水,讓他倏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有點兒打怵又有點兒好奇的斂著眼睛往下一掃。

就見一個碩大的蒼白臉孔,漾著一張烏黑髮紫的嘴,正弔詭的對著他笑!

那玩意的一張臉就在他腰間,悠長的頭髮水草一樣盪開在他身側,絲絲縷縷、牽連不斷的觸碰著他。

而他腳下,無可攀援借力,還是那個看不到底的深坑。

「救命」兩個字卡在喉嚨里發不出來,他目光一偏,忽然發現這玩意兒居然還不止一隻,另一側胸腹間,也飄蕩著這麼一隻,再往下,日光落不下去,也就看不下去,但影影綽綽的,似乎還有好多!

此事,有個手樣的東西,不合時宜的攥住了他嶙峋的腳腕。

鹿慨喬覺得自己那隻腳......不,是那一整條腿上的神經都因驚嚇而大面積壞死了,麻痹的連他大腦都失去了控制的意志和勇氣。

有第一個動手的,餘下的就不客氣了。

頓時,鹿慨喬迎來了人生截至目前最高光的時刻。

無數雙手,爭先恐後的向他身上摸去,那帶著微微澀乾的囊軟的觸感,和脆而韌的尖銳指甲,的剮蹭,彷彿在合力將他拖拽進一場沒有邊際的噩夢裡。

他來不及呼救,嘴動了動,頭臉隔著厚重的水紋,看向了岸上的小白。

小白愣了片刻,才開始去拽鐵鏈。

可入水的東西本來就沉,眼下又不止一人的重量。

鹿慨喬所有的掙扎和下意識的自救反應,都被那些手牢牢的箍住了。

可他不斷下墜的身體忽然一頓,隨即極為緩慢的再次反向向上浮動了上來。

小白一雙手勒出了血痕,卻還在咬牙和那些水中怪物拉鋸著鏈條。

鹿慨喬這具身體的底子太差,肺活量低得驚人,這麼折騰了一下,已經堪堪到了極限,腦子裡稀里糊塗的想著,假使今天真要命喪於此,也沒什麼可怨天尤人的了,時也命也,好賴比喪命在那些騎兵手裡又多活了好幾天呢,不過如果還有機會讓他給這個世界留句遺言什麼的......

他爆發了洪荒之力,猛一掙扎,甩脫了好幾隻手,借著這個空檔,小白向上一拉,他踩了幾下水,居然勉強將頭浮出水面來換了口氣。

最後一句話了,還有最後一句話的機會!

鹿慨喬聲嘶力竭的朝著小白大喊:「你......小心身後!」

小白原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鹿慨喬身上,見他冒出了水面,忙撲身到岸邊上,伸手去夠他的胳膊,結果忽然聽見對方沒頭沒尾的喊了這麼一句話,眼梢一動,從水面的倒影里,果然看見身後兩個黑衣服的人,一左一右,正張著一張漁網向他頭頂蓋過來。

他不動聲色的回腳一踹岸邊的巨石,同時鬆開了鐵鏈末端,整個人凌空撲進水裡,正好把努力露頭呼吸的鹿慨喬給砸回了水下。

那些手們重新攀附了上來,這回連著小白一起,兩人都被拖進了杳杳無垠的水底。

視覺的變換上有一個緩慢的過程。

鹿慨喬眼看著水面之上,那兩個黑衣人趴在岸邊,無計可施的試圖下水,踩了幾下水后,因為潛不到深處,又掙扎著爬上了岸。

然後光影逐漸淡化,四周只有青黑不見五指的靜謐。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他肺中氧氣早已耗竭,腦中一偏迷茫暈眩的時候,腳底四周卻倏爾又亮起了點點光暈。

那菲薄的紅光是一盞盞間隔不遠的紅色燈籠,隨著水波竟盪出了統一和諧的韻律感。

燈籠里無火,卻亮的耀眼,足以使鹿慨喬分辨出,每盞燈籠的挑桿下,都連著一座帶碑的墳塋,不過碑上無字,碑前也沒有供奉。

這麼個挑桿的樣子,怎麼隱隱有種不是初見的熟悉感?

遠遠望去,石碑群隱在水砂中瞧不真切,但星羅棋布的紅燈籠卻遼遠一片,望不到盡頭。

那些手,連同它們的主人,像是完成了任務一般,眨眼間已經盪曳進了墳場的幽深處,不見了蹤影。

鹿慨喬獨自站在水底,懷中抱著已經昏厥的小白,茫然的舉目四望,終於看見了不遠處的礁石後頭,好像立著一座殘破斑駁的牌坊。

他下意識的向那裡游去,長長的鐵鏈隨在身後,蜿蜒的像一條不甘心的牽扯。

那牌坊上的字是石刻的,凹陷印痕還可以勉強辨認。

鹿慨喬抬手抹去了上面厚重的附著物,忽然發現這上面的字跡與清簃鎮鎮里的不大相同——嚴格來說,清簃鎮里的牌匾,他磕磕絆絆的只能認出不多的幾個字,還有些異化過頭的,則需要連蒙帶猜。

但這牌坊上面的字,儘管是筆畫冗多的繁體字,卻和他認知里的字跡幾乎沒有太大出入。

「天齊軍埋骨冢」。

鹿慨喬猛然回頭,不是他的錯覺......

就在他心中默念出那六個字的時候,墳塋內忽然響起了一陣高過一陣的號角聲。

嗚咽的號角聲連天蔽日,剎那間兜起成片的呼應迴響,四周皆是悲鳴般末日英雄的輓歌,宛如一霎勾連出千年未歸的百戰亡靈,爭相傾吐著自己的惶惑與不甘。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憐君孤壟寄雙峰,埋骨窮泉復幾重。

伴著連綿不絕的哀鳴,墳塋深處遙遙游渡過一隻龐然大物。

鹿慨喬心裡恍然想到一句話:鯨落為孤島,一念萬物生。

然而這裡不過一潭山澗淵坑,又哪來的鯨鯊巡遊。

他愣愣的看著那不辨首尾的巨物由遠及近,從自己頭頂徐徐駛過,終於在那散碎的幽光里,看到了高聳的桅杆與凜凜的舢板。

居然、是艘船嗎?

鹿慨喬被眼前的巍峨景象震懾了,他隨著巨船行駛的軌跡,一路仰望著。

像是為了表達對這艘巨船的敬意,悠遠的號角漸漸淡了下去,墳冢上盞盞明紅色的燈籠盡皆變幻成了青藍色,猶如一場整齊劃一的默哀。

船頭張著一面宏壯的幡旗,隨著水波粼粼擺動,仍然附存著攝人的威勢。

然而鹿慨喬卻只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莊重肅穆自腹腔內油然而生,絲毫也沒有感到些許的恐懼,彷彿從內心深處便篤定的知道,對方不會傷害自己一般。

「來者何人?」巨船在鹿慨喬頭頂停住,有渾濁的聲音不真切的傳過來。

鹿慨喬張不開嘴,自然也就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

那巨船漸次又重新起航,遼遠的聲音猶如空谷回鳴:「我等鎮守一方,便當盡守土之責,不懼毀謗,不畏艱澀,不惜冢骨!無怨亦無屈!水種,不要再牽扯無辜之人來此,送他們回去吧。」

濃稠的激蕩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鹿慨喬呆立原地,莫名的很想放聲大哭一場,可惜他的眼淚瀰漫進了水中,半點痕迹聲息也沒有留下。

他忽然很想嘶吼吶喊幾句:我不走,我要在這裡,和你們在一起!

可巨船早已經逶迤巡遊向前,只餘一葉船尾,也很快像隔著雲山千重,再看不真切了。

徒留他在原地無來由的悵然若失。

萬千青藍色的燈籠隨之啞然熄滅。

鹿慨喬眼前一黑,再睜開眼睛時,便是濕漉漉的趴在了一處淺灘邊,周身沾滿了泥沙枯枝,顯然是落水后被一路衝到這裡的。

他臉面朝下,吃了半嘴泥。

小白好一些,松垮的半靠在他的腿上,臉雖然有些蒼白,不過好歹衣服算是洗乾淨了,也算因禍得福吧。

鹿慨喬覺得自己多半是被水草絆住了腳,水喝多了產生了幻覺,腦子裡雖然還有些揮之不去的悲涼的情緒殘影,但卻也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情了。

他腰上拴著鏈子,但鏈子另一端孤零零的散落著,那雙牽鏈子的小手,冰涼涼的,小手的主人沒死,也沒醒。

鹿慨喬天人交戰了幾秒鐘,狠下心一跺腳,抱起小白,輕輕放在了旁邊一處還算平整的灌木頂上。

好了,仁至義盡了。

他也該事了拂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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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驥伏櫪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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