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好吃嗎?
沒有失去過自由,永遠不會感受到自由的可貴。
但自由又是絕對的,不管是什麼世界秩序里,都沒有絕對意義上的自由。
比如此刻鹿慨喬跳馬猴子似的往前猛竄,身後拖著一條長鏈條,掃在地上不時發出零碎的金屬撞擊聲,一下一下別別楞楞的,跑了沒半個小時,就心裡沒著沒落起來,只覺得被一隻無形的手牽扯著,怎麼跑都超脫不出去那若有似無的束縛。
他咬著牙又選了個目標物,腳底下加了個速,繞著那棵大樹轉了個彎兒,又順原路跑了回去。
來的時候花了半個小時,回去就變0.5倍速了,跑到最後一截路,簡直成了卡頓效果。
他這真是圖什麼呀。
「小白?小白?」鹿慨喬叉著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回來了,你還在嗎?出個聲兒啊!」
灌木下頭還有一攤淋漓下來的水跡,可那頂上卻已經不見人了。
鹿慨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
就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挺混蛋的,這深山老林的,未必沒有個什麼要命的猛獸出沒,而且......那張倒扣下來的漁網,一直亘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鬧心。
徐師侄臨出門的時候,不是和他說過一嘴什麼,有偷小孩的?原話他不記得了,只覺得小白性子再擰巴,也還是和小孩兒搭邊的,兩人既然有了搓澡的情分,自己尥蹶子就跑給人家孩子扔了這事,說出來總歸是自己人生的一個污點。
「小白!」鹿慨喬粗著嗓子又嚎了一聲,徹底癱倒躺在了地上。
沒出來的時候想出來,出來了又覺得失落,每一腳都踏虛的感覺要把身體掏空了。
「小白啊,小白誒,小白喲,我的白......」
他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自己說了點兒啥,眼睛一直朝著天空上朵朵麵糰似的雲朵看,看著看著,就發現雲朵不止像麵糰,還有點兒像鬆餅......好吧,他只是餓了。
泛了一會兒迷糊,鹿慨喬不得不站起來給自己找出路。
不遠處就是灘涂,地上的泥沙鬆軟,灌木周遭還有腳印的,他或者可以試著找一找小白的去向。
剛剛那條自己走過的路不用考慮了。
溪水順流而下,能被衝到這裡,剛剛落水的地方大概率是在上游,若能回到剛剛的地方,至少可以順著來路下山回鎮子里報個信兒,無論是徐師侄還是那賣鬆餅的變態,總歸比自己這個兩眼一抹黑的異鄉人熟悉山況,興許還能有補救的法子。
太陽的位置當空,時間已經臨近中午了。
鹿慨喬不再遲疑,覺得自己明明什麼都沒做,卻好像憑空欠了小白一條命似的。
山路是真難走,手裡什麼傢伙事兒沒有,每一步都跟開荒辟林一般。
餓了就擼幾把樹葉放在嘴裡嚼一嚼,渴了就直接趴在水邊喝上兩口,越到午後路越難行,日頭曬得他后脊樑一陣陣發燙,汗水在衣服上析出了一圈套一圈白色的鹽漬。
「啪嗒」一聲,一滴水落在了鹿慨喬的肩膀上,他拂了一下,完全沒當回事。
第二滴很快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不是雨水,是那種有重量感,又略略有些粘稠感的液體......鳥屎?鹿慨喬累到麻木的一扭頭,就見一張滿眼桃心的大黑毛臉,正緊貼在他的後背上。
這玩意兒長得像個巨型的猴子,額頭上又是斑斕的藍色交錯著紅色的發散狀斑紋,跟張彩繪的面具似的.......
「你好吃嗎?」那東西厚嘴唇一抿,似乎是隱隱的咽了一口已經垂出來一半的口水。
「好吃你妹!」這尼瑪什麼鬼!
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鬼!
原本已經血槽耗盡的鹿慨喬一個鯉魚打挺,猛跑了兩步,一個趔趄,又撲倒在了地上。
腰上一緊,原來竟是身後的鏈子被那巨型猴子踩在了腳底下。
「你好吃嗎?做我的午餐好不好?」猴子咧了咧嘴,肉爪子一縮,生生把鹿慨喬順著泥沙又給拽了回來。
「好吃!好吃!來來來,你吃吧,不把我骨頭渣子嚼爛了算我輸!一頓吃不了我可不好保存,別給你撐出病來!」鹿慨喬覺得自己也瘋了,最起碼精神狀況夠進精神病院加護病房那種級別了,他一把脫了上衣,狠狠往地上一摔,亮著身上根根分明的肋條骨,破罐子破摔的喊,「來,吃啊!老子給你把包裝都扒了!」
鹿慨喬圓睜雙眼,這輩子沒這麼有氣勢過。
可惜那猴子也有點兒愣,小山似的壯碩身軀,咔吧了幾下眼睛,居然慢悠悠的打了個嗝。
鹿慨喬:「......」
過了幾息,猴子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輕微的笑聲,很輕很輕的那種。
猴子的姿態也逐漸變得不那麼凌厲了,眼神散亂的四處看了看,順手擼了一把野草,就塞進嘴裡嚼了嚼,然後兩隻手互相搔了搔胳膊上的皮毛,似乎在找虱子,最後百無聊賴的伸手往下頭不可描述的部位一抓,就要開始動......
鹿慨喬:「......」
緊跟著,它表情一僵,兩手半舉著,又恢復了初見時那詭異的神態,彷彿傀儡一般被人操控著,全身緊繃肅立,雖然沒有說話,但行止還是規規矩矩的。
鹿慨喬多少瞧出了點兒端倪,大著膽子,繞著圈子,往那猴子背後轉過去。
隨著位置和角度的變化,他漸漸看見了一角白色的衣擺,繼而......果不其然,小白那小子後背靠在那猴子背上,嘴裡叼著一根草葉,姿勢十分囂張的翹著二郎腿,小腿還一盪一盪的。
「嘿,真是你小子啊!」不過分開了小半天,再一相逢,還真有點他鄉遇故知的驚喜感,鹿慨喬走上前蹲了下來,樂了半截又僵住了,在猴子為什麼會說話和你到底去哪兒了之中,踟躕著先選了後者,「我找你找得歲數都漲了兩歲!」
小白聳了聳肩,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說話!別裝!剛才是不是你在猴子後面說話呢!」鹿慨喬瞪著他。
「我不是猴子,我是山魈!」那猴子忽然張嘴說了話。
鹿慨喬猝不及防給嚇了個屁股蹲兒,「你」了半天,眼珠子在這倆玩意兒中間來迴轉了幾圈,忽然「啊」了一聲,舔了舔嘴唇,問:「山魈屬不屬於靈長類?」
「聽不懂你說什麼!」山魈說道。
不過鹿慨喬還是敏銳的捕捉到了小白嘴唇微微的動作。
「呵,原來是這麼回事,」鹿慨喬鬆了一口氣,身體徹底放鬆了下來,「厲害啊,同聲傳譯呢!」
小白顯然還是沒聽懂,不過既然被發現了,也就不掩飾了,蹺了蹺腳,上下嘴唇一動,山魈那邊就說道:「我禁言了,只能靠假形說話。」頓了頓,眼神稍微帶了點兒戲謔,「一個人被水衝散了,害怕了吧?」
鹿慨喬反應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小白眼下情緒似乎還不錯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醒來發現自己不在,又不知哪一段跟上了自己之後,看自己不住慌張呼喊著他的名字,所以誤以為兩人是被溪水衝散了,自己找不到他之後慌了神兒......
太繞了,不過意思不會錯。
一抹緋紅爬上了他的顴骨邊,因為真相與事實不符的羞愧。
但他不打算解釋了,算是個美麗的誤會吧。
「小白,我還以為你遇上那兩個黑衣人了呢,他們是來抓你的嗎?」鹿慨喬問。
小白神情忽然有點兒倨傲,將草葉往旁邊一啐。
「鼠輩!」
「你這麼說,我就當成你是不介意的意思來理解了啊,那咱們現在是怎麼著?找葯去,還是回鎮子里?」鹿慨喬問。
小白低頭想了想。
「找葯吧。」
小白站起身來,瘦小的身體還不到山魈的肚臍眼兒高。
相逢之後,他沒再去牽鹿慨喬身後的鐵鏈子,鹿慨喬把這當成了一種暗示和默契,兩人之間的氣氛極為短暫的和緩了一陣子。
一個老人,一個孩子,一座小山似的大號猴子,一起往山裡走。
「小白,」走了一小段,鹿慨喬接過小白遞過來的半個饅頭,邊啃邊問,「咱倆掉到水裡之後,你有沒有看到什麼?就......燈籠啊,大船啊之類的。」
小白斜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鹿慨喬點了點頭,不再多想。
他來了這麼些天,除了稀里糊塗不當飯的認了個師侄,還沒誰正經和他說說話,哪怕介紹介紹景點也好啊。
長路漫漫,鹿慨喬醞釀了半天,瞧著小白情緒還行,試探的問:「你為什麼禁言?是那個什麼聖象......
小白臉色一變,倒不是為他的話,而是目光落在一顆樹邊的空地上,那裡也用幾塊扁圓石磊了個小小的石塔,而他毫無猶豫的就一腳踹了過去。
小白臉色沉鬱,似乎並不僅是熊孩子式的腳欠。
鹿慨喬多少抓到了一點兒和這孩子相處的關竅,生生把剛才轉彎抹角的套話咽了回去,頓了頓,裝作一臉好奇的問:「我能讓這山魈說話嗎?你也讓我試試吧,我還能讓他唱歌,來個繞口令什麼的呢,你想聽嗎?」
小白板著臉,過了好一會兒,才一把拉住了鹿慨喬的手。
鹿慨喬看了看他,心領神會的指了指自己的嘴,吹了一聲口哨。
山魈:「噓~」
小白抬頭看了他一眼。
鹿慨喬誇張的抬了抬眉頭,誒,有點兒意思啊,試探的張嘴......
山魈不打磕巴的說:「山前住著個崔粗腿,山後住著個崔腿粗,倆人山前來比腿,也不知道崔粗腿比崔腿粗的腿粗,還是崔腿粗比崔粗腿的粗腿......」
小白愣了愣,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樂了出來。
鹿慨喬心裡也跟著柔軟了下來,也沒怎麼過腦子,抬手就在小白的腦袋頂上揉了揉。
小白被燙著了似的一擺頭,鬆開握著他的手,嫌棄的往邊上躲開了好幾步。
「知道了,知道了。」鹿慨喬訕訕的收回了爪子,又小聲嘀咕了一句,「真事兒。」
小白沒抬頭,半晌山魈忽然說:「你後悔過嗎?」
這話問得很是沒頭沒尾,鹿慨喬想了想,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回答:「哪有人沒有做過後悔的事啊,可後悔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時候,後悔這個詞就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了,我反正......盡量向前看,越做了不可彌補的事情,越是不回頭,想也不去想,沒用。」
小白拍了拍手,山魈俯下身來,他幾下爬到了山魈的肩膀上坐著,再沒有搭理鹿慨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