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到了當地人奉為「天神」海子的地方,隨行的當地嚮導要求暫時在附近紮營。在進入沙漠之前他們要先進行相應的儀式。
儀式有些複雜,袁寧對此一竅不通,只能和艾彥他們在一邊看著。準備停妥之後,為首的嚮導取出一面旗幟,上面畫著一棵獨樹,樹上沒有葉子,光禿的枝條彎曲成奇特的形狀,看上去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鼓、槌、杖,是昌滄人舉行祭祀儀式必不可少的,莽莽黃沙之中、蒼蒼綠水之畔,蒼涼悠遠的鼓聲騰地響起,彷彿像撕裂風沙里的萬古寂靜。當地人以他們獨特的語言唱誦著古老的召喚調,別人無法領會召喚調的意思,對於他們而言卻飽含著世代傳延的濃厚感情。
祈禱、請神、祭神、降神、送神、招福。
一系列的儀式繁複而漫長,袁寧一行人卻沒有去打擾。有些東西他們可能無法理解,但可以保持尊重。
比起艾彥他們,袁寧的感受要更深一些。他第一次看到那些以往只出現在靈泉那邊的光點漂浮在現實之中。
那些光點隨風起起落落,最後聚集在那塊巨大礁石上,落入那百來個泉眼裡。泉眼依然潺潺地湧出清泉,那打著旋兒冒出來的泉水像是這片土地的脈搏一樣有節奏地涌動著。
這難道就是這些泉水歷經千百年依然不曾斷絕的原因?袁寧收斂心神,把落在泉眼上的目光收了回來。
這種儀式也許並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這些當地嚮導對沙漠心存敬畏,對自然心懷感恩,這種敬畏和感恩一代代地傳延下來,讓他們在出行時謹慎小心、時刻警惕,這樣自然能避免遇險、平安歸來。
歸來后的人們所堅持的信仰變得更為堅定,告訴一代又一代的晚輩要如此,這才使這個祈請過程成為了真正的「儀式」。
當地嚮導結束了儀式之後,眾人一起享用了豐富的食物。
吃飽喝足,開始前行。
袁寧沒有真正到過沙漠,等真正被金黃色的沙丘包圍,舉目四望到處都是金燦燦的沙子,他才感覺人的存在是多麼渺小。他沒有掉隊,緊跟著經驗豐富的艾彥等人。
秦教授和司馬弘都很堅定,拿著定位儀在齊齊討論著,想要依據這些年來的考古發現和古籍中的記載發現點什麼。隨行的嚮導知道他們的來意,並不怎麼看好:「沙丘是會走路的,它們能掩埋一切。就算千百年前這裡有過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底下的東西也挖不出來了。」
司馬弘和秦教授對視一眼,都嘆了口氣。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沙漠考古一般是因為風力作用、沙丘移位等等原因,暴-露出掩埋在黃沙之下的遺迹。
旁邊有個叼著老煙的嚮導開了口:「我倒是知道有個地方挺符合你們說的,往前走四五個小時,可以看到一條河流遺迹,前些年我過去時還沒有,我和別人聊起過,他們也都說它剛出現沒多久,應該是剛露出來的。要是我們過去的時候它沒有被掩埋住,你們也許可以發現點什麼。」
艾彥說:「敖登叔叔,您說的是真的?」
那位被艾彥稱為「敖登」的嚮導臉上的褶子動了動,看了艾彥一眼,說道:「我也很想知道它的秘密。」
見敖登大叔要把煙點著,艾彥溫言勸道:「敖登叔叔,既然要出發了,您還是不要抽煙了,這樣對肺不好。」沙漠本來就風沙多,再在沙漠里吸煙,再好的肺臟也扛不住。
敖登大叔沒再吭聲,但默默地把煙扔了,用腳把它碾進沙地里。
袁寧一看就明白了,不少嚮導都是沖著艾彥的面子來的,這位敖登大叔能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也是因為艾彥和他們同行。當地人對外來人有防備也有天生的抗拒,若是人生地不熟地過來追查肯定不可能這麼順利。
袁寧對沙漠很有興趣,緊跟在艾彥和敖登大叔身邊,聽著他們聊著關於沙漠的事情。路途有些遠,秦教授和司馬弘體力跟不上,中途停下休息了幾次,走走停停,還是在秋日艷陽之中穿過了茫茫沙海,來到了一處長長的沙丘下。
沙丘在袁寧的視野中往遠處延伸,彷彿想把浩瀚的沙漠分成兩半。他跟著敖登大叔往沙丘上跋涉,費了挺大勁才登上沙丘。到了沙丘之上,視野霎時開闊了。秦教授他們還在沒跟過來,袁寧回頭看去,覺得秦教授他們小得像小小的螞蟻。
袁寧收回視線,看見敖登大叔正在遠眺。近看袁寧才發現敖登大叔脖子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從耳朵邊一直伸入胸口,像是要直接把他的腦袋砍下一樣。
袁寧沿著敖登大叔的目光往前看去,只見一條幹涸的河道橫在遠處,已經見不著人類活動的痕迹,也見不著曾經的滾滾江水。
袁寧感覺靈泉那邊的魚兒突然出現了十分激烈的情緒。他愣了一下,發現原本晴朗無比的天空突然烏雲密閉。明明是明艷的秋日,沙地蒸騰上來的熱意乾燥得令人難受,狂風卻突然把黑色的陰雲吹了過來。
袁寧緊張地問敖登大叔:「要不要躲一下?」
敖登大叔說:「躲什麼,這雨下不下來的。」
袁寧有些不解。
敖登大叔說:「若是這雨能下下來,這裡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都是沙漠。」
只不過天上滿是烏雲,還能看到閃電從空中劃過,停在沙丘上終歸不好。敖登大叔領著一行人快步疾行,下了沙丘,找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
第一次到沙漠里來的人都忍不住仰頭關注著遠處的奇景。
雷鳴過後雨水開始往下飄,可沙漠上空彷彿有著天然的屏障,雨水還沒落下來就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連影子都看不見。袁寧安靜地站在一側,想與魚兒對話,卻沒法明白魚兒的意思,只能從魚兒的情緒猜出這處可能真的有存在的遺迹。
只是這麼多年了,還能從這裡找到什麼嗎?
天上的烏雲不一會兒就消散了,剛才那種遮天蔽日的氣勢像是從未存在過一樣,只有幾片殘雲飄蕩在澄澈的藍空之上。
袁寧跟著敖登大叔往河道那邊走去,秦教授他們也拿出各種攜帶過來的儀器和工具,在河道周圍四向探索起來。有魚兒的指引,袁寧在河道中心停了下來。
乾枯的河道里還殘留著風沙肆虐的痕迹,瞧不出它原本的面貌。袁寧蹲下,仔細拂開河道上的細沙,不一會兒就看到一塊石頭出現在他眼前。石頭底下壓著一些玉質的東西,袁寧輕輕一碰,便感到腦中一陣震顫。
那些原本散亂地堆積在石塊之下的玉質碎片,眨眼間竟從袁寧眼前消失不見。袁寧能感受到魚兒悲傷的情緒,他關心地追問:「魚兒,那是你的朋友們嗎?」
「是的,那是我的朋友們。」魚兒的聲音居然出現在袁寧腦海里,「我很久以前的朋友們。它們想和別人一起救活我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沒有活過來,它們容身的玉佩卻因此而碎裂。它們沒有了容身之處,很快就死去了。我剛才獲取了它們的一些記憶,也想起了很多自己已經忘記的事。」
那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功臣與皇帝曾經稱兄道弟,甚至還說過「這帝位應與你分坐」這種話,後來功臣聲望漸高,成為民心所向,皇帝也就怕了。
不同之處在於功臣奇遇眾多、能力非凡,彷彿天生就與凡俗中人有著雲泥之別。他心中從未有過權勢與地位,並不知道自己竟因此而遭到忌憚。
他的能力太讓人害怕,他的民望太讓人害怕,他所拿出的一切都成了讓昔日摯友心生嫌隙、心生殺意的根源。
等發現自己成為了太平盛世到來的阻礙,功臣便從從容容赴死,留下的是只有一些鄉野逸聞。
據說承載靈泉的玉佩有著起死人肉白骨的奇異能力,曾經被他庇護的生靈紛紛想要獻出玉佩將他復活,卻發現他沒有再活過來的意念。靈魄沒有求生之意,即使復生之路就在眼前他也不會去走。
這樣一個人,哪怕史書上不曾被抹去關於他的記載,恐怕也會引來無數質疑。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嗎?
袁寧正想得出神,司馬弘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就在這裡,一定就在這裡!我能感覺得到,他一定就在這裡!」
秦教授在一旁勸司馬弘冷靜。
袁寧想到曾經教他下棋的「虛影」。「虛影」借著他的眼睛看到了如今的世界,便笑著與他告別。
世事更迭不斷,死去的人永遠死去了,活著的人將會大步大步往前走,新的時代會代替舊的時代。
有的時候生與死將變得不那麼重要。
被遺忘與被銘記也變得不那麼重要。
袁寧走向司馬弘那邊,開口附和道:「對,就在這裡。」
司馬弘只是魔障一樣自說自話,被袁寧肯定之後眼淚突然開始落下。他跪倒在地,跪在滿地的黃沙之上,抓住那乾燥又細碎的沙土。
「他就在這裡。」司馬弘哭著說。
時隔千百年,生生世世魂牽夢縈的事終於得償所願,也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
這時天空突然飄下細細的雨。
雨水沒有消散在半空中,而是落到了乾燥的沙土地面。沙漠里藏著的植物向來頑強,一年若有個五六次雨,它們會在雨後立刻鑽出地面,生命力之強簡直令人驚嘆。袁寧抬眼看去,只見砂礫與細沙之間有青青的嫩苗探出頭來,新鮮的、鮮嫩的綠葉子隨著風輕輕擺動,像是在與沙漠中的旅人們打招呼。
袁寧感受到突如其來的涼意,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敖登大叔的方向,卻見敖登大叔目光追逐著天邊的一片雲。雨很快停了,連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沒有打濕,明亮的光從雲間落下來,落在茫茫的黃沙上,也落在敖登大叔頸邊的傷疤上。敖登大叔突然掏出一根老煙,一個人站在那裡抽了起來。
那一片雲附近出現了一道彩虹,淡淡的七色虹橋懸在空中,像是一聲時隔千萬年的嘆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著,人活在世上所追求的不僅僅是情愛或權勢。也許將來會有那麼一天,自己現在所不理解的東西會漸漸變為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現在不重要的東西變成非常重要的東西,現在不喜歡的東西變成非常喜歡的東西。
人就是這樣不斷地改變、不斷地追逐,人生才能變得更加完整、更加有意義。
袁寧要踏上回程的時候,司馬弘不願意走。司馬弘一直留到第二批人趕到,全程跟進著遺址挖掘。後續的事情袁寧到挖掘結束時才知道,河床附近確實存在著一個龐大的墓葬遺址,墓主人確實是司馬弘執著一生的那個人。那些湮滅在歷史洪流之中的故事,伴隨著龐大文物群的出土而重見天日,展現了一段不為人知的燦爛文明。
到第二年春天,秦教授和司馬弘登上了《歷史大講堂》,用文物講述關於那個人的故事。比起原本膾炙人口的歷史名人,這麼一個神秘的人物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一時間相信的、質疑的、喜愛的、不喜的,什麼聲音都有了,但即使懷疑也只是懷疑一些事迹該不該安放到這個人頭上,而不是懷疑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
袁寧沒有參與這一期節目的錄製。
春天是個忙碌的季節,他回了華中籌備一次聚會。這次聚會的目的本來很單純,就是羅元良把諾敏帶回雲山牧場那邊,和教給羅元良雕刻手藝的譚老木匠見見面,噢,還有程叔。羅元良已經沒有親人,雲山牧場這邊的人算是他的家人,勉強可以見證他和諾敏的婚事。
袁寧想想覺得大家聚在一起挺難得的,索性把相熟的、親近的人都請了過來,好好地相聚一次。於是章家這邊人齊了,袁波那邊人齊了,韓家那邊也齊了,還有費家的、虞家的,學校的、牧場的——若不是牧場足夠大,還真沒法讓這麼多人齊聚。
年輕的、體力好的,白天便開始爬山,晚上直接住在山上。
山上視野好,風光也好,到中午到了山頂,明晃晃的春日陽光從雲間灑落,驅散了縈繞在遠山之間的雲氣。
一棵老樹長在接近山頂的地方,高高地聳入雲霄,一點都不畏懼山頂的嚴寒。它的根扎得又深又穩,樹榦又粗又壯,上面有著經年風雨留下的傷痕。袁寧拉著章修嚴爬到樹上,舉目望去,遠處的山色漸漸染上了嫩黃和淺青,帶著木葉清香的空氣變得清新又舒適。而在山與山之間,一片片草地上綴滿了各色野花,像是一張絢麗多彩的錦緞裁成了一片又一片,或遠或近地鋪在大地之上,即使只是遠遠地從上往下眺望,也能看見蜜蜂和蝴蝶在上面飛舞的身影。
袁寧說:「大哥,我們接下來還去昌滄對嗎?」
章修嚴點頭。
袁寧轉頭:「以後還去別的地方嗎?」
章修嚴說:「去。」
袁寧抓住章修嚴的手:「大哥,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對不對?」
章修嚴注視著袁寧稚氣褪盡的臉龐,點了點頭,輕輕地親了袁寧一下:「對,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袁寧摟住章修嚴的脖子,把腦袋埋進章修嚴頸邊:「我小時候每一年都許這樣的願望。」他兩眼發亮,「希望能和大哥一直一直在一起。我在沙漠那邊看到昌滄人祭祀的時候想到了一些事。事實上就像大哥你說的那樣,很多事情是不能靠許願去實現的。但是不管是祈禱也好、許願也好、進行一些古老又莊重的儀式也好,其實都是在確定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告訴自己應該怎麼做、告訴自己要堅定不移地往前走。大哥,我想和你一起去做所有我們想做的事,別人怎麼想、怎麼看,我全都不管。」
章修嚴「嗯」地一聲:「我也不管。」
兩個人坐在樹上膩歪了很久,看了落日,吃了晚餐,悄悄溜出去找白虎和小黑它們玩。有小黑和樹人它們在,袁寧放心地把人蔘寶寶們領了出來,讓它們看一看夜晚的森林。
人蔘寶寶們很高興。
第二天一早袁寧醒來的時候聽到人蔘寶寶們趴在窗邊,興奮地指著窗外又蹦又跳:「天亮了!天亮了!」一轉頭看見袁寧坐了起來,它們齊齊蹦下窗檯,跑到袁寧和章修嚴窗邊,口裡繼續強調,「天要亮了!」
袁寧朝它們一笑,看向窗外。
窗外天還沒徹底亮起來,只有天邊露出了微微的白。天上看不見半點雲翳,彎彎的月牙還掛在那兒,彷彿想要和暖洋洋的朝陽見上一面。
袁寧笑著說:「對,天要亮了。」